流浪少年的罪与罚

文/戈证

流浪少年的罪与罚

文/戈证

如果不是事先了解，我们无法把面前的这个男孩和流浪汉的形象重叠。7个月的看守所生活，显然已让他脏乱的外表有了变化。

今年汪涛才17岁，是宝山大场镇“11·23”命案的被告人。也许是长期流浪的缘故，17岁的他显得失魂落魄，眼神迷离。我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少年将黑手伸向一位素昧平生的七旬老太？又是怎样的人生经历促成了他的杀人动机?带着一连串疑问，我们跟随办理此案的检察官，来到宝山区看守所，近距离接触这个“问题”少年。

动迁工地突发命案

去年11月23日下午5时许，刘刚下了班，像往常一样骑着电动车朝母亲家开去，电动车上挂着两桶水。他母亲所住的地方，位于宝山区大场镇场南村沈家楼。从三四年前开始，这里就陆续开始了拆迁，至今除了母亲居住的房子外，周围其他住户都已搬迁完毕。

房子原本由刘刚父母共同居住，2008年6月父亲去世后，由母亲独居。母亲已经69岁了，但身体还好，生活也能够自理。由于房子内水电都无法正常供应，三个儿子多次叫母亲到自己家里住，但母亲一直守在这里，送水的重任就压在了大儿子刘刚的身上。

通向母亲房子的，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在走到离围墙大门五六米远的地方，刘刚忽然发现，地上竟然有一摊血迹。怎么会有血？他心里一愣。在离围墙50公分左右，他忽然看到地上又有一摊血，而且这摊血迹明显地被水冲过，水还没有干。

他停下电动车，径直走到围墙大门前。大门并没有上锁，只是从里面用插销关上了，于是他伸手打开门进了院子，并环顾四周一番。院子好像和往常有点不一样，尤其是井边放着一个空的水桶和一只手电。这口井的水曾经被严重污染过，早已不能使用。刘刚走近水桶，发现水桶里还有未干的水迹，再拿起旁边的手电看了看，手电还能正常使用。

刘刚感觉不大对劲，便叫了几声母亲，没有回应，于是又赶紧用手机拨打了母亲的手机，发现手机已处于关机状态。这时刘刚着急起来，他一边打电话给自己的两个弟弟，一边骑电动车向离家最近的大华社区卫生中心赶去，想看看母亲是不是受伤到医院来了。见医院已经关门了，刘刚又立即返回了母亲的住处，不久后，他的两个弟弟到了。二弟拿起手电通过窗子向屋里照了照，发现屋里很乱，尤其是父亲的骨灰盒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刘刚感到母亲可能出事，于是用力踢开房门，进去后发现骨灰盒已被打开放在地上，房里也没有发现母亲。刘刚遂又叫大弟去大场医院看看，不久后大弟打来电话，说也没有找到母亲。这时，二弟拨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接警后，迅速驱车赶到了现场。经过仔细查找，他们在院墙外的两个角落发现了刘刚母亲的一些衣物，可就是不见刘刚母亲的踪影。他们一圈又一圈地扩大了查找范围。不久，刘刚的妻子在屋后东北角的一口水井里发现疑似母亲的衣物，且衣物上还放置了几块大的砖头。警察用一根长竹竿往井里试探了一下，确认井里有具尸体，于是迅速封锁了现场。尸体打捞上来后，经查验，确认这就是刘刚失踪的老母亲。

警方23小时快速破案

人命关天！警方封锁现场后，迅速开展了调查工作。

会不会是仇杀？如果不是深仇大恨，作案手段不可能如此狠毒。警方向被害人家属了解了相关情况，被害人家属向警方表示，老太生前没有什么爱好，从不打麻将，生活比较规律，早上6点多起来后就锻炼锻炼身体，洗洗衣服。老太生活能够自理，自己在房子旁边种了点菜，平时都是自己烧饭吃。下午她经常到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聊天，到傍晚就回家。另外老太的脾气还可以，没有发现什么仇人。

勘查中，警方发现，被害人住处的厨房锁有被撬动的痕迹，一辆蓝色女式自行车不翼而飞，家中除部分财务损失外，其过世老伴的骨灰盒也被从橱柜上移到了房子中央，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同时，被害人家属向警方反映，就在此前的11月15日，老太家中曾被盗窃过，当时丢失了一些杂物，且存放在骨灰盒内的硬币也被窃。种种迹象表明，本案与上次盗窃案很可能为一人所为，且作案人生活应该比较拮据，因而警方初步确定此案为一起抢劫杀人案。

不久，被害人家属又向警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被害人生前的一部黑色摩托罗拉手机不见了，这部手机是三儿子在两年前给被害人买的，号码一直没换过，同时发现，被害人已故两年的丈夫身份证也被盗。

房子的周围是一片拆迁过的荒地，谁会经常出入这片荒地？警方首先想到了环卫工人，从他们那里很有可能获得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于是警方开展了大量的调查工作。

一名环卫工人向警方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一个河北小伙子大约在一个星期前来到这里，白天就睡在附近一座立交桥桥洞底下，每天捡垃圾时都会在桥洞下面看见他。23日下午，当自己去桥洞附近捡垃圾的时候，又看见了他，见他把桥洞底下搞得很脏很乱，就说以后不准他住这了。小伙子称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环卫工人见他可怜，就动员他一起干绿化养护，结果遭到拒绝。之后，小伙子拿出一部黑色手机，说里面没有电话卡，让她帮忙卖掉。之后，环卫工人又以30元的价格从他手里买了一辆蓝色女式自行车。

当天下午4时许，警方在距离案发地约一公里的沪太路汶水路附近的一座跨线桥下，找到了这名拾荒者，当时他正在呼呼大睡！在现场，警方起获了老太家中部分失窃的物品，其中还有一件沾有血迹的衣服。经法医检验，衣服上的血迹正是被害人的。自此，在命案发生后不到24小时内，警方成功破案。

凶手竟是未成年人

到案后，汪涛说他生于1992年12月18日，是河北省邢台市人，无业，没有办理过身份证，父母在河北当地收羊毛，下面有两个妹妹。汪涛还说，现在的父母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听养母说，他生父因犯罪被枪毙了。

汪涛交代，在命案发生前，他曾先后两次去过被害人住处。先后盗取了一枚戒指和一张身份证等。在离开房屋之前，他还在外屋将台子上的骨灰盒拿下，从里面拿出了一些硬币。此后，汪涛先后多次拿着这张偷来的身份证，到附近的网吧上网。

11月23日下午，汪涛第三次来到被害人家附近。当时，他看见老太太坐在院外一个变压器下面的竹椅上做针线活，并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兜到墙角处，找到了一包别人丢弃的方便面。正当他吃完方便面准备顺着小水泥路离开时，老太太看到了他，并盯着他看了几眼。由于11月15日家中已经被盗窃过一次，老太太可能担心家中再次被盗，就起身拿着竹椅往家走。走到大门外，老太太伸手摸了摸门锁，见锁没有被动过，就回头又沿着水泥小路往回走。

汪涛一直盯着，就在老太太刚刚走到离家10米的地方，和他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一个转身，从她身后扑了上去，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手从她的后脑绕过去，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并将她手中两块白布和一把剪刀抢了过来，扔在边上。大约20秒后，老太停止了挣扎，汪涛就把她放到了地上，并从她裤袋中掏出一部手机、两元硬币和一串钥匙。见倒在地上的老太还在喘气，他又随手拿起地上的半截红砖头，向她的头顶猛砸，直到鲜血溅到了他的胸口外衣上……

之后，他将老太的尸体扔进了井里。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还在井边找了几块大的砖头扔了进去。随后，汪涛回到院子，从院内的水井里打了水，将门前的血迹冲刷掉。

作案后，汪涛并没有急着逃走，而是回到了被害人屋中寻找财物。在外屋，他在骨灰盒内翻到了一枚一元硬币，并将东墙边的一辆蓝色自行车推走，随后他卖掉被害人的手机、自行车等财物。当晚，汪涛又拿着偷来的身份证到网吧上了网。

杀人动机只因恨姥姥

案件虽然成功侦破，但摆在警方面前的还有很多待解的难题。汪涛与被害人素昧平生，为何起意行凶，而且行凶后竟然表现得若无其事？难道他是精神病患者？但经专家鉴定，他没有精神疾病症状，在本案中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开始几次讯问中，汪涛称自己是为了抢钱才杀了老太太的。可这与案件事实明显不符。一方面，被害人年近七旬，反抗能力很弱，如果只是为了钱财，以汪涛的体力，根本不必杀了被害人。另一方面，汪涛之前已经有过在被害人家成功盗窃的经历，如果只是为了钱，那天老太太正好在屋外做针线活，汪涛可以径行翻墙入室盗窃。

在警方的循循善诱下，汪涛终于透露了自己杀人的动机：他之所以杀害被害人，仅仅是因为被害人看了自己几眼，而正是这不经意的几眼，引出了汪涛内心深处隐藏多年的愤怒与怨恨！汪涛感觉，这眼神充满了嘲笑和歧视，同时这眼神很像姥姥，而在汪涛心中，姥姥是自己最怨恨的人！

汪涛为何如此怨恨姥姥，以致在明知被害人不是姥姥的情况下，依然以残忍的手段将其杀害？况且，在讯问中，汪涛多次表示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

“我被亲人抛弃的滋味谁能知道？”对警方的问话，他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甚至是狂躁不堪——似乎警方关于他杀人动机的每一次讯问，都会让他回忆起不堪回首的童年，而这每一次回忆，都如同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汪涛究竟有一个怎样特殊的童年？

不远千里调查身世

鉴于汪涛案发时不满18岁，在讯问时，警方对其适用了“合适成年人参与刑事诉讼制度”。根据规定，讯问或审判未成年人时可以通知其法定代理人到场，但警方找不到他的法定代理人，就选定了一名社工到场参与了讯问。

可后续的调查工作中，警方却发现，汪涛自述的年龄与实际年龄可能有较大的误差：汪涛自述出生于1992年12月18日，属狗，而河北邢台公安机关开具的户籍证明却显示，汪涛出生于1994年12月18日，两个日期之间存在两岁的差距。根据我国刑法规定，未成年人的年龄对定罪量刑有重大影响：已满16周岁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已满14周岁不满18周岁的，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那么，汪涛究竟是否超过18周岁呢？

为慎重起见，警方决定对汪涛的年龄进行进一步调查。今年1月17日，在河北邢台警方的协助下，上海警方找到了汪涛的养父。他向警方表示，2001年，他从黑龙江嫩江县一个镇派出所领养了汪涛，当时汪涛说自己五六岁，于是就在河北邢台派出所以“1994年12月18日出生”给他上了户口。同时警方也发现，汪涛自述“出生于1992年12月18日，属狗”，也与事实不符——1992年出生的应该属猴，汪涛可能记忆有误，故汪涛的自述年龄也不真实。

警方与宝山检察院检察官一道，对汪涛的年龄进行再调查。他们首先来到了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在这里，他们翻阅了最近十多年来的所有执行死刑的罪犯资料，没有发现任何有关汪涛生父的信息。

第一条线索调查无果，并没有消磨他们的意志。检察官又考虑，既然汪涛养父称是在黑龙江嫩江县一个派出所领养他的，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当时派出所的民警，了解到相关情况？经辗转调查，他们找到了当时的王副所长。他说，那是在2001年，这个孩子经常到派出所吃喝，具体年龄不清楚，但据他所知，这个孩子的奶奶就住在派出所旁边，孩子爸爸也是被判刑的。

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协助下，他们在镇上找到了汪涛的奶奶。汪涛奶奶今年已经61岁了，虽然已经十多年没见过孙子了，但看到孙子的照片，一眼就认了出来。她问旁边的检察官，汪涛是不是犯事了？检察官回答说是。但是并没有告诉她汪涛杀了人。

奶奶忽然泪如雨下：“我就知道是这事，他爷爷、他爸爸和他叔叔都是因为这事进去的！”原来，汪涛奶奶早就与汪涛爷爷离了婚，后来又组建了新的家庭。离婚后，汪涛的亲生父亲就一直跟着汪涛爷爷生活。现在汪父正在广东一个监狱服刑。汪涛从小就跟着姥姥生活，大概8岁左右被姥姥丢在了镇上的火车站，后来就被人收养了。之后，通过走访当地村干部、民警等知情人，也证实了汪涛2001年被抛弃时8岁或9岁。

得知汪涛亲生父亲正在广东服刑，结束东北的调查后，检察官和警官又立马飞赴广东。经查询，汪涛亲生父亲因抢劫罪被判处14年有期徒刑。办案人员在监狱找到了汪涛的生父，他说，汪涛是1993年5月17日出生的，由于当年自己与汪涛母亲结婚时并未登记，所以汪涛出生时没有报户口。

检察官认为，汪涛口述的年龄属传来证据，户籍证明上的年龄也系根据其自报年龄登记，均不具有证明效力。而汪涛生父的证言为直接证据，且有汪涛奶奶的证言等佐证，故认定汪涛出生日期为1993年5月17日。至此，汪涛的出生日期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

灰色童年造就畸形人生

经过对汪涛身世的调查，我们可以将汪涛的成长经历画一个轮廓，同时也对他为何如此憎恨自己的姥姥有了些许了解。这个孩子的童年，多少有点悲惨和不幸。

汪涛出生于黑龙江省嫩江县一个小镇。爷爷早年劣迹斑斑，曾被判过刑。在40多年前，爷爷和奶奶离婚，留下两个儿子由爷爷一个人养大。后来两个儿子先后走上了犯罪道路，其中就有因犯抢劫罪而被判处14年有期徒刑的汪涛的生父。1992年7月，汪父与一位辽宁籍女孩同居，儿子出生后因双方感情不和，汪涛就由其姥姥在辽宁带大。对于母亲，汪涛已经没有任何印象，姥姥曾告诉他，母亲很早就和别人跑了。

2001年初，8岁的汪涛被姥姥带着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来到黑龙江省嫩江县的这个小镇，找到了汪涛的奶奶，希望交给他奶奶抚养。奶奶见了汪涛后，给了他一些衣服和钱，因为土地和住房问题，没有答应收养，汪涛只好跟着姥姥又回到了火车站。

对于这一天，汪涛永远无法忘记。那天，姥姥把他放在了火车站，起初他还以为姥姥去买水了，但直到天黑以后好久，始终都没有等到姥姥。后来，车站工作人员将其送到了镇上派出所。派出所里的叔叔阿姨对汪涛很好，让汪涛短暂忘了姥姥，他以为姥姥迟早还会回来。直到过了好久，汪涛发现自己被河北一对夫妇收养后，他终于明白，姥姥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一颗怨恨的种子开始在汪涛幼小的心灵扎了根。

到了河北后，新爸新妈对汪涛很好，虽然这个家庭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但是汪涛依然被视为掌上明珠，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先给汪涛。对于养父母，汪涛还是很感激的，甚至在他看来，养母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后来养父把他送到了当地的学校读书，由于顽皮，学习成绩很差，他很早就辍学了。辍学后，汪涛曾因盗窃多次被警方处理，被家人接回后，他不愿待在家里，自12岁开始便到处流浪，先后到过石家庄、大连、南京等地，最后来到上海。

流浪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自由和美好。由于没有收入来源，汪涛一直靠小偷小摸生存，同时没有固定住所和亲朋好友，他就经常在网吧、桥洞等地过夜。“最难过的是逢年过节，看到其他人都在团聚，而自己却只身流浪在外，很孤单，很难受。”汪涛说，他恨自己的姥姥，是姥姥造成了他现在的流离失所，所以那天看到被害人时，他感觉很像自己的姥姥，加之那眼神还有嘲讽和歧视的意味，所以他一时气急败坏，起了杀人的念头。

行凶后，汪涛非常害怕，感觉一辈子就这样完了。但他并没有逃跑，而是回到了网吧，上了两个小时的网。“我在网上听音乐，只是为了麻醉自己”。之后，汪涛又买了瓶白酒，边走边喝，回到了暂住的桥洞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直到被警察抓获。

日前，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以故意杀人罪对汪涛提起公诉。检察官说，不幸的童年遭遇，造成了汪涛扭曲的人生观和好逸恶劳的品行。如果不是家人的始乱终弃，不负责任，汪涛不会憎恨亲情，伤害无辜；如果当地派出所对流浪少年能够伸手援助，关心回归，汪涛也不会自暴自弃，流浪街头；如果养父养母能够严格管教，及时与派出所衔接监督教育问题，汪涛也不至于从失学、失爱发展到行凶杀人。正是缺少家庭关爱、学校教育和社会监督，使流浪少年因一念之差变成了杀人犯。为此，全社会要更多关心流浪儿的教育问题，使他们能够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而未满18周岁的汪涛行凶杀人虽不能判处死刑，却将长期失去自由，必须靠劳动改造自己，重塑新生。

（文中人物均系化名）

编辑：靳伟华 jinweihua1014@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