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偷渡,可谓历史久远,侥幸成功者,既要为生存劳碌,还要提心吊胆,谨防被逮,在取得合法居留权之前,老汤受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等到身份解决,尘埃落定,这个历经沧桑的中年男人,又想起故乡的种种好来,身已定,心还在漂泊。
老汤不姓汤;老汤认识26个英文字母;老汤手起刀落,刀锋一偏,手套开了天窗,半截手指甲及些许皮肉不翼而飞,时间就是金钱,老汤顾不上痛,咬咬牙不声不响换副新手套带伤上阵;老汤今年48岁
我认识老汤近4年,入耳的多是以上鸡毛蒜皮,很想深入了解,但他不给面子,每次见我套近乎,就脚底抹油开溜。直到他老婆对儿子的学业大吐苦水,我说愿为提高他儿子的成绩献爱心,周末上门辅导,他突然间脸红脖子粗,头回主动对我说话,称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在老汤家,他才张口,就印证了我的猜测,他果然是第三类移民——我将海外移民分为四类:一是技术移民,二是投资移民,三是特殊移民,四是婚姻移民。何谓特殊移民?举例:李连杰、巩俐属艺术界特殊人才,得以轻易移民新加坡。当然,老汤不在此行列。
老汤的第二句话吓我一跳,我是偷渡来的。我恍然大悟,明白他藏着掖着自己的来龙去脉不肯示人的原因了。其实,老汤早拿到了澳洲绿卡,正大光明地生活,谁会揭他的老底。
10年前,老汤以7万美元的代价(此钱到岸后分期支付)别妻离子,飞赴泰国,美其名曰 农民旅游团 ,共16人。抵泰后,管它异国风光还是美艳人妖,一概不感兴趣,只望眼欲穿等船。过了半个月,一艘小船终于满载提心吊胆的他们趁月黑风高出发了。船小,又是众所周知的名不正言不顺,不敢直接遨游大海,只能贴着海岸线昼伏夜出。先顺利抵达南非,但此处非目的地,而是中转 加油站 ,在 蛇头 的操办下补充粮草,添了十多人的新力量,再兵分两路,一艘船去美国,一艘船来澳洲 路上与各国海上巡警斗智斗勇大玩猫鼠游戏。终于,某风雨交加夜,船搁浅澳洲海岸旁,老汤和战友们在 蛇头 的指挥下勇敢地跳海,使出吃奶的劲儿泅渡上岸。周游大半个地球,简直比郑和还牛,途中挨饿熬渴担惊受怕,千辛万苦万语千言也难道尽,万幸的是同行者中无人提前去见马克思。
有在澳洲的老乡先行者做坚强后盾,老汤找工作没费什么劲。去偏僻的种植场种花养树,又去蘑菇场采蘑菇,前者凭力气赚钱,后者重在眼疾手快,这些都难不倒老汤。中国人吃苦耐劳又不苛求待遇的美德深受澳大利亚雇主赞赏,不纳税的非法临工市场前景广阔。老汤后来换了不少工种,装地板、刷油漆、搞卫生 全是辛苦力气活。哪管狂风暴雨烈日当空,唯恐被移民局逮住始终夹着尾巴做人的老汤起早摸黑干活,省吃俭用,数月不知肉味,两年光阴不到就付完了蛇头的 买路钱。接下来,老汤准备甩开膀子四处出击揽活,争取全年安全出勤不被逮住遣送回国,力争十年八年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真是祖宗坟头冒了青烟。老汤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有人给我出主意 出主意的人和老汤老婆有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亲戚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成功拿到澳洲身份的。老汤老婆借亲戚的名,以探亲为名顺利抵澳,脚才踏上澳洲领土,就依葫芦画瓢花钱找律师,申请 宗教难民移民。老汤老婆哪儿信什么上帝啊,中国宗教自由,又哪儿会对基督教徒横挑鼻子竖挑眼呢?但没关系,他们请的律师真是很厉害,以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扭转乾坤。移民局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初次申请被驳。可经验丰富的律师率老汤老婆把官司一路往上打,一直攻进了最后的移民仲裁庭。结果是,连不抱太多希望的老汤都傻眼了,大字不识几个的福建农妇老汤老婆摇身一变成了澳洲人。资本主义当真皆纸老虎也,律师糊弄几下就能唬住他们——此处暂停,插播最新消息:据2011年报载,澳洲移民局终于开窍了,他们似乎意识到自己被人钻了空子,说要下狠力气全面收紧所谓 宗教难民申请 的审查。
后来,托老婆的福,老汤波澜不惊地轻易拿到了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身份纸。再后来,留守福建乡下的儿子也来到了澳洲。
老汤夫妻而今都在鸡厂上班。随老乡去见老板,老外问:啥名? 老乡临时替他取名Tom。老汤不会说英语,可怜巴巴复述自己的大名:汤,汤 老外显然见多识广,频频点头:哦,我知道中国人都是姓在前头,你姓汤。好,老汤,欢迎你。老汤从此叫老汤。
我没在鸡厂待过,也无缘目睹人家如何剁鸡,但我眼一闭,总想起电影《新龙门客栈》里那位伙计,使俩杀猪刀,噼里啪啦乱舞,飞快将太监的腿肉剔得一干二净。实地一看,老汤果真与电影里好汉的武艺不相上下。右手举刀,左手摆鸡,快如闪电,咚咚咚三刀,竖一横二,左手一摆,五马分尸的鸡块进了桌子底下的纸箱里。剁鸡薪水按鸡块重量算,追求的是速度,时间就是真金,速度就是白银啊!鸡是冰冻的死鸡,老汤一年四季都全副武装工作,棉袄、高筒胶靴,两副手套一起戴。即便如此,老汤摊手展示,冻伤的手指头根根扭曲如鸡爪子。
老汤买了House,用木板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出租。他仍不会说一句完整的英语。除了和福建老友来往,没朋友,周日必去华人教会,并不是因为顺从了上帝的旨意,而是因为好热闹。老汤的儿子说:这里的日子太静了,太没劲了,太乏味了 在教会听完牧师布道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此时的教会人声鼎沸,有菜市场一般的生机勃勃。
偷渡者正被澳大利亚海军带到难民营
老汤展望未来,说再赚几年钱就回福建老家去,太想家了——我知道,这是许多移民心里真正的 家。万水千山走遍,关山阻隔外的中国的家是唯一可以尊称为家的家!老汤告诉我,他回国要建个漂亮的大房子,再就是想投资。投资什么?我问。开个馄饨店。
我怔住,可我绝没哂笑,很快我释然且欣喜了。我们忠厚、诚实、毫无远大理想、仅为日常生活更美好而吃尽常人难以想象之苦头的中国乡民,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再凌厉,也无法彻底俘虏,优越的福利、免费医疗、免费教育、社会安定、食品安全 无数优越性也抵不过老家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老汤最后说,我现在总是做梦,梦见自己还龟缩在船的暗舱里,在总是不靠岸的海上漂。我说,等你有朝一日回了福建老家,你就到岸了。
老汤看着我,满脸茫然。我不知道连低级知识分子也算不上的老汤听懂我的安慰没。
作者手记:
真名保密的老汤额外跟我爆料说,福建不少偏僻山乡的人采取偷渡的方式冒险出国,可谓历史悠久,而支付给“蛇头”的“买路钱”在中国物价一路飞涨之时,坚持不涨价。10年前约7万美元,今天还是7万美元。以前主要是偷渡到美国和欧洲各国,后来澳洲、加拿大、南非等世界各国皆为目的地,可谓全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福建人的身影。异国他乡的福建人最初多以餐馆洗碗、农场种菜为业,后来随着偷渡外的“宗教难民移民”和“婚姻移民”的路子的出现,越来越多的福建人逐渐拿到了异国的合法身份。老汤说:“都说江浙人最富,我看未必,把所有福建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恐怕要多出江浙人几倍。”关于福建偷渡潮,老汤说当地风气大多比较开放,为了繁荣当地经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偷渡客最终辛苦赚来的钱几乎全部“用”在家乡。据说福建某地十之三四的人都铤而走险远赴异国他乡打黑工。打工挣来的钱源源不断地在家乡建高楼,但十室九空,没几个人住,这与民国时的广东开平海外侨胞大建十室九空的雕楼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