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光潜入词语。
火车站废弃的大钟上,挂着
有人思考时留下的锈迹。
影像,拒绝就存在再作出解释。
悲剧酣睡,线索陷入孤立,
哭泣的人压低了声音……
预感被反复折磨,如风吹草木……
冬已深,纤细的曲线裸露,
但未知的事物仍未被指出。
廊柱的听觉里,建筑群矗立,
恍惚的色块,残留着避雷针稀薄的颤音。
——一切都更加模糊,
巨大的阴影像涣散的理念,看不见的手
正划入远方,带走了
檐兽、铁链、结结巴巴的灯。
室内,杯子陡峭,时辰冰冷,
钟表用嘀嗒声寻找着痛苦的准确性。
在那嘀嗒深处,
木纹和隐喻都在晃动,仿佛
有个遥远的国度等在那里,如同
我们心中偶尔浮现的幻象,又被
某种真实的变化充满,藏起
好奇,抵触,隐秘的本能,以及未知的路径。
戴着面具,移步换影,在别人的
经历中,安插下自己的劣行。
——事事老旧,褪色得厉害,或者,
因排练太久而弄假成真。一次次
进入那角色又从中离开,
(不曾掩饰,也不曾真正敞开心扉)
你,带着一颗戏剧化的心,
养成了收藏脸谱的怪癖。
后来,阴影掠过表面,进入到
从没被发现的剧本中。有些人
悄悄跟随,一同潜入其中。
在那里,云朵更符合悲伤的形状,时间
卡在被揉皱的空间中,
打磨过的东西,重新变得不规则,
曾经的抚慰,看上去,
有种忍受苦难的美,并赠与
笨重的肉体以轻盈的旋律。
(希望和新鲜感再次浮现。)
哦,是另外的生活在带来叮咛,
让史诗,试着感知到一首波动的短歌。
——现实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陌生的兽类,徘徊在朦胧的寓言里。
见证者,对奇迹有了另外的洞察。
死亡如同对秘密的追溯,
仪式在重复中变得纯粹。
——灵魂的背叛已不再让人惊悚……
洗净的内裤,怎能与贞洁对等?
回声,因从属太多而变得疲惫。
——连最后的证据也消失了,电线
空荡荡的,在它曾有所携带的摇晃中,终于
摇出了独自存在的孤单。
聚会结束,桌面黯淡下来,我听见有个声音说:
亲爱的,请给我温暖!
然后,镜面扭曲,图像冷却;
然后,房间里到处是冷峻的反光。
古老的台阶像从未有人涉足,
你来了,音乐般经过,保持着
优雅、翩然的身段,注视,
又似无所操持,使日常的嬉戏,
无觉察地,穿过了我们内心的意义。
(天空,仍像一个空空的怀抱。)
——咒语消逝了,最小的阴影
也已开始盛接,树林
从先知的训练中摆脱出来。
因此,仍然像是第一次,要从
对具体事件的理解中,把一次次急坠
修改为缓慢的长镜头。因此,
仍有旋律需要界定。那经由
我们的思索得到的意见,也会在某处
找到此前从未找到的东西。
——太冷了,时间无效,你过去的样子
不断显现,在我们体内
走动,轻,听不到脚步声,却为
所有的语言隐匿下词根。
(是你保存的时间在反复出现?)
飘飞的指纹敛住,那印有你指纹的
也一一敛住,使生死、凉意,
有了另外的解释。
北风呼啸,愚玩且寂寞。
为北风所钟爱者,所含天意几多?
(硬币和十字架闪着同样的光,它们
对罪恶的看法大体一致。)
内心响着的自责声,总是
同相邻的寂然混在一起。
有多少事需要重新整理,而从中所得,仅是
与记忆默默并排着的东西。
(世界保存的不可知,正是你安置?)
——仿佛在为恒定之物效力,
众色之中,唯你无所谓深浅。
(描述你的语言也将经历变形。)
当你出现,曾经的世界仍在这里。
(——处身其间,我们也总希望
从自己的内心再经历一次。)
犹如灵魂的炼狱,
犹如宽恕总是靠特例而生存,
犹如想要镜中影像,却得到其真身,
(只要我们凝视,总会有一小片
从中超脱出来。)
你那么白,白到
所有的苦难都不再值得炫耀,
也不需要任何人再作出忏悔。
某些东西像铅,比如真理,
某些东西像经文,比如枯叶,
某些东西像容器,像狂欢和尘埃的
收集者,比如身体,
某些东西像废墟,被丢弃在云里。
某些东西在心中沙沙响,仔细听,
又一片阒寂,
那仿佛消失了的巨大热情,正致力于
编织一朵花……
单纯的爱,总像来自复杂的恨。总是
最后出现的事物更耗费心力。
某种风暴,有时是流过双脚的水,
某种遗忘,让人记住教训、孤独、人性的消逝,
某种存在像无效的辨认,
某种符号,从无法被分析中
再次开始:像雪在落,像某物
从我们不认识的地方出现,
它是要证明,穿过那废弃的空间,
仍然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雪在落。精致的六角形
是否在把某些忠告说出?
——雪花在光影里赶路,
猜测,却陷在喉结的紧张中。
而一些词,正经过另外的唇
那分裂的路径。
“它不会顺着我们的思路落下,
那抵达它的领悟,
正沿着它的六个方向散去。”
在一个冬天,在许多个冬天,
雪不停地落着,
——比起我们自己,一朵单薄的雪花,
更能摸准我们身上的裂缝。
因此,谈到自身的缺陷,
我们沉默下来,仿佛
诸事已定,又像
前语言的状态:充满空旷与可能。
雪在落,带着初恋的湿润,
意志的清晰度,和语言的凉意。
雪从高处落下来,在那牺牲
和单纯中,含着深远与迷离。
雪在落,群峰如鸟影。
列车穿越群山,穿过遗留在年代深处的激情。
“梦想,如同翅膀下的风……”
看看那车窗,看看我们闪现、变幻的脸。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我?
哪一个,携带着我们忘掉的疼痛?
当往昔重现,总是恰逢雪花经过,
跟随时光消失的一切,
从未得到过真正的休息。
雪花追逐雪花,我们寻找自身,
对于漆黑的夜,当我们想探究它体内的光源,
一个声音说:别动!
然后,就是雪一直在落。
雪在落。一阵风吹,
犹如某种力量在加入。
风一阵一阵地吹,
它把落下的雪推向沟壑,使之平坦如遗忘;
它整理山冈,使之明白记录者的责任;
它吹动着白,使之更白,使世界
像个一生只白一次的神。
但雪和风并未融为一体:
一个忙于造词,一个忙于联句;
一个怀着对爱情的憧憬,
一个像茫然的已婚妇人;
一个眼神清澈,一个耳环闪亮;
一个带着永恒的价值观,
一个作出决定,并向“此刻”深处挖掘。
也许,会有一阵风记起从前的雪
以及那些致命的词语。
风停了,却没有离开,而是有些疲倦。
风,注定不是用来停止的,
当它有所懈怠,从前的生活就跨过它
进入到未来。
不断分杈的树,伸展在雪里。
喀啦喀啦作响的,是重新返回的声音。
是雪在落,并布置下迷蒙的背景。
那些树,回忆起了年轻的时辰,还是已找到
一种堪与年轻比拟的暮年?
分杈,在种子里达成一致。然后,
种子会继承分杈的秉性,如此循环不已……
如此,是不会消失的幸福,还是
一种漫长的死法?
雪在落,落进乌有之乡。
“有什么密码,已被粗大的枝条递了出去?”
“……无限的序列里,其实,只有少量数据。”
沉默无意义,但一开口就会出错。
“没有家,连种子里也没有。”这
才是恐惧之源——微小的眼睛瞪着
庞大世界的破绽。
而雪在落,落在话语说尽的时刻。
所有的树也将一直站着,站到雪停,斧子来临,
或者彩虹发出粗野的叫声。
当雪还年轻时,
哲人的语言纸一样和善,
后来,他们沦为恐吓和警告者。
没有谁再是宠儿,无数事物被改造为
另外的事物,上面,没有伤痕。
奔跑的时代愈加盲目,电视剧
却总有一个我们熟悉的结局。
生活,犹如胎盘愚蠢的自信,
磕磕绊绊的创可贴、解毒剂,
触摸着一再出错的节律。
而雪在落,空虚感在加剧。
钞票,终于精通了统治术。
命运像慰安所,在等待,接纳。
地铁在加速,带着怀疑运行在黑暗中。
雪在外面落着,
大厅里,一直有人在打扫,以保证
悲剧不留下任何足迹。
——雪在国家的屋顶上落着,
实验室里,试管在沸腾,知识
嘶嘶作响。雪
在指数和弧线里一阵一阵落着,
一扇不曾打开的门前,有人把未来
与柱子和狗拴在一起。
——雪在所有人的脑海里落着,
对于它的描述,稍有偏差,
便会被用作某个事件的比喻。
——没有审判,只有被气候
掌控的逻辑,和贴着逻辑滑动的修辞。
雪在落,远方的灯火荒诞而虚弱,街道
在黑暗中延伸。T型台上,
有个走来走去的人,头上
顶着一小撮白:一个铃铛
在调整它的音质。
雪在落,无边无际,
空白的一切拒绝了想象,
如同彻底的否定。
又像是一种神秘的赐予,一次
赦免。我们
被虚构的童贞分开,什么也不拥有。
我们再次置身于“现在”:
陷入寂静的现在;
突然领悟了所有折磨的现在;
不仅仅是白,更像是在以白
作出判断的现在;
神的背影中的现在,所有的牺牲
都在费力寻找祭司的现在;一个
树枝渐渐苏醒、不曾
掸掉身上积雪的现在……
Ⅰ
雪停了。我们曾追随一朵雪花,
追寻它心中那看不见的界限……
现在,雪停了,停在
与经验稍稍错开的地方。
——曾经的注意力,即兴的辩护,
再也难以回到它的中心。
Ⅱ
欢喜与悲伤,将我们重新称量。
在冬天,我们所接受的,
无一不带有荒凉的齿痕。
意义和空白交替出现。
一代又一代,我们
尚未出生就已被完成。
等待悄无声息。推测带来的
不安,类似茫然变成的安定。
看不见的某处,
甲虫像灵车一样沉入睡眠。
一阵钟声使语法失效,
一阵风漫步到雪原尽头。
某种失落的权威像山顶的城堡,
矗立在悲伤中,额头严峻。
Ⅲ
清洁工和垃圾车都在忙碌,
铲起的雪,被扔进花园。
铁锹,闪着遗传的忧郁。
“脚步要再快些,不然,
命运会再次追上我们。”
该怎样审视一辆就要远行的客车?
它的轮胎,它的铁链。仿佛是
它的发动机在引领我们前进。
而车上的旅客
全都默不做声。
碎片闪光,回声
在争夺心灵。
马路边有人在堆雪人。
每当那工作完成的时候,我们
开始像一群虚假的居民,并感受到
被放弃的可能性。
——有什么曾经看护过我们,又已
抽身离去,历经
变化与动荡,不因我们的思索而改变,
像一个永恒的旁观者?
关于我们自己的躯体,
怎样辨识其中的深渊,在那里,
跌落没有惊呼;隐痛,
遵循另外的秩序,
连我们自己的肉也无法察觉?
——没有谁再能够替我们难过。
但当你出现,痛苦
仍然可以被重新分配。你以此
保持自身,同时将我们加以区分。
——所有暴力,到最后,
都可以变成把玩之物。
但雪花不可能放过往昔,
像镜子不肯放过转身的人。
在房间深处,在水银
有毒的理念中,细节仍在不停地滚动。
一只蹲在窗上的猫,眯着眼,
像个经历了许多世纪的老人。
飞行的鸟雀因放弃
灵魂,获得了加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