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风情

2011-06-20 07:21王建中
草原 2011年8期
关键词:明子骡子黑板

□王建中

王建中,一九六七年出生于内蒙古准格尔旗。著有文集《风中歌谣》、《往米年》、《第三十七计》、《最后一个汉奸》、《漫瀚文化论》等。作品曾被 《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影视作品有《舂米的女人》、《遍地清泉》、《天下黄河》、《未来不是梦》、《少年乡村》等。现供职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准格尔旗政协。

传灯人

民国年间,晋、陕、蒙边地的走窑汉忽然多起来,在数不清的沟谷川道里,在起伏沉落缠来绕去的梁峁塔塬间,在官道上,经常可以看见赶着大马车,穿着白茬皮袄,头戴毡帽,套着黑布棉裤,抱着鞭杆,豁着衣襟的红脸汉子,这就是走窑汉。出乌素沟,越过尔岭兔梁,就是四十里长川了。再往前便是准格尔的街镇了。

准格尔的街是条大道,是走西口趟出来的。因此到了民国初年,这里真是很热闹。“声闻胡地三千里,鸣贯晋陕十六州”就是指这里的。一条青石街被车马行人蹭得光溜溜的。早上,青楼的女子和唱戏的配角,可以边走路边低着头照着石面梳头抹粉。常常有赶路的车会冲着空中甩个响鞭,鞭花炸得很脆,会把这些女子的粉盒惊到地上去。往往有一声女子的尖叫,缩了身子收拢肩膀促在墙角,小袄就会提起来,膨出一截雪白的腰肢。野一些的车夫就会用鞭杆搔搔女子裸露的腰肢,吆喝着牲口若无其事地过去。有的女子经不住这一搔,会失声笑出来,惹得行人都向她看,不明白这女子一惊一笑是为了什么。这女子羞红了脸,捂着桃花一样的腮跑了。若有人这时伸出一条腿,挡一脚,这女子便彻底地闪了,身子扑在青石街上,红衣、青石,很有些别的意思。一街人会笑起来。女子的首饰什么的就会掉在地上,这时也顾不得去拾了,爬起来就窜,一窜就不知窜到什么地方去了,找都找不见。附近的人就会将这些东西拾起来,瞅机会再交给这女子。有时好长时间也瞅不见这女子,这人就会寻上门去。这时,女子自然很感激,送出街门,就见那女子站在青石的山墙下,一身红衣,眉目含情地送那人远去。更有些情意的女人就会留住这人,这人还有些犹豫,女子柔得像水一样,这人的心就有些湿了。女子有些扭捏,男人有些心动,半推半就不知不觉已风情难解了。

也不知是街上的买卖行多,还是街太窄小,白天就行不了车。拉炭的车就只能很艰难地从人群中蹭过去,蹭得人一身炭黑,惹得一些人很不高兴。赶市的多是附近的乡下人。我们这里的乡下人有一个习惯,平日在家粗衣褴衫,出门的时候,必是将家里最好的衣衫穿在身上,一身光鲜地去赶市。平时舍不得穿,因此穿在身上格外地珍惜,落一点尘赶紧掸去了。河东人常常嘲笑河西人,“不怕家里被偷,就怕路上摔跤。”常常见人在衣服上拍拍打打,外地人就说准格尔人爱干净。最麻烦的是炭从车上掉下来,砸了行人,轻者还好办,最多埋怨几声,重者就难说了,伤了人,难免就要有纠纷,谁愿意平平安安的日子里有什么官司呢?因此很烦这些炭车,但没办法,这是车夫的生计之道,又是民生之道,谁家能不烧火做饭呢?因此人们对炭车是很小心的,但人实在太多了,两边的生意摊点挨着摊点,炭车防着行人,行人防着炭车。赶市赶得小心翼翼的,都不舒服。后来,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白天不准炭车在街市上行走。

这就苦了赶炭车的车夫,也苦了掏窑的窑工。白天不能过车,只能下午装车,晚上行夜路。车夫们装好炭后,闲在窑边的几家店里,盼着天黑,牲口的料不能少,还不敢套车。哪个牲口能驮着上千斤的炭,站上个把钟头呢。窑工们就要在店家的屋子里山南海北地瞎侃。总有侃腻的时候,慢慢就有人去传女人。

那时的晋、陕、蒙一带,这样的女人是很多的。除了青楼的女人外,她们都被唤作粉头。粉头就是涂脂抹粉的意思。因为这一带土地贫瘠、干旱少雨、生活苦焦,一般人家的闺女媳妇没有多余的钱涂脂抹粉,涂了抹了给谁看呢?只有这一类女人才这样,也是一种标志和装束。沟大山深,窑道山场,只要见到这样的女人,不用问,这便是粉头。

粉头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帐子有些规模,至少有三袭以上,人数也较多,粉头的年龄和姿色要好一些,连粉头带把子、大条子、二条子、刀子就十几个人。所谓帐子,就是帐篷,有客的时候,这就是客房,闲下就是睡觉歇息的地方。赶会的时候,便扎在离人群相对较远的地方,但为了打眼,门上吊一块红绸子,做帘子,稍遇风起,帘子便像旗子一样飘飘扬扬,很像是幌子一样,又被老乡称作红房子。把子就是老板,取茶壶把儿的谐音,拿得起放得下的意思。做这一行的,没个三下两下不行,多是这一带的重要角色。大条子就是做饭的师傅,没什么家什,到哪儿都带着一条长长的案板。民以食为天,干什么都为了混口饭吃,吃是第一的。便被形象地唤作大条子,形象与内容统一在一起了。刀子就是打手,这种人一般长得较凶,灯笼裤、绾头巾、黑护手、紧马夹,腰里扎一条宽皮带,俗称板带,皮带左右各别一把刀子,为的是造势。当然有不平事,这些刀子就要将事理摆平,护场子,保把子,为本班的粉头讨公道。二条子就是跑腿的皮条客。有生意时,碎着步子为人家勤着腿脚服务,介绍粉头,笼络嫖客。粉头一般除了怕把子外,格外讨好的便是二条子,生意的好坏,全凭二条子的“啰嗦”了,特别是到了一个新地方的时候,二条子捧粉头的本领就出来了。因此就有“把子的水,二条子的嘴,刀子的心眼,大条子的腿”之说。水就是本钱,嘴不必说,肯定是天花乱坠和落井下石,就是一个损。刀子的心眼就是不使坏,若刀子使坏,粉头自然就要吃亏,嫖客就要受惊。嫖客最怕炸马,粉头最怕夹生。一行有一行的规矩,炸马是忌讳的事,夹生便没了“灯油钱”,灯油钱就是身体钱,搞不好是要砸饭碗的。大条子的腿,是指勤快程度的,这一带山深沟大,这山望见那山高,望山跑死马。粉头出去了,点了吃喝,大条子要送过去。客人多的时候,能跑断腿,稍有差错,还要受粉头的气。粉头生气,往往二条子就要生气,二条子一生气,把子也得生气,刀子就要使性子,因此都牵连着经济效益。在这个行当里,吃虽然是最重要的,但地位却是最低的。这类粉头,一般都各有几套漂亮衣服,以跑大一些的窑场和小集镇为主。客人也多为窑主,老板,差一些也是个小摊主,“灯油钱”较多。这类粉头,一般都是职业性的,也就是一年到头只挣“灯油钱”,靠“灯油钱”吃饭穿衣。人员也相对固定,穿戴打扮也讲究些。这种粉头,多半都有后台和靠山,不是拜了码头,就是认了什么人做干爹,要不就是什么人的斗子。斗子就是什么都可以装,斗子主是什么人,不说也清楚是哪一类角色了。到了一个新地方,先遣二条子给有关人士送信递帖子,说明来路和靠山。为的是生意好做些,也是寻求“当坊大地”的保护和捧场,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第二种粉头是临时性的。大家平日里都有正经活儿,或种田,或缝衣浆洗,或打短工做帮手,农忙时在地里、雨里、风里,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农闲和逢年过节时,临时凑一块儿,人数多少无碍,几个人走拢到一块儿,就可以上路了。没有帐子和衣物,随身只一个小包,小包里一条薄毯,这是家里最值钱最光鲜的衣物了。或许上面还有一块二块的补丁。一只粉盒是不能少的,就像行医的悬壶,算卦的蒙幌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标志,也是吃饭的本钱。这种粉头不计较地方,不在乎什么人,只要有人传,晒谷场或一丛柠条后,架一块门板就可以行事。有的干脆连一块门板都没有,铺一条薄毯便可以了。更简陋和可怜一些的,是每到一个地方临时加进来的。这些粉头都是良家妇女,在家为人妇、为人母,趁着农闲,背着家人,出来挣几个舒身钱。随行就市,有生意就多做,没生意就悄悄回家,挣多挣少不计,回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机会有生意时,再出来无妨。这种粉头,多半家里生活焦苦,说不准还有一个病公公或病婆婆,常年抱着药罐子。更惨一些的,怕还有一个半伤残的丈夫,说不定家里还等她们的“灯油钱”来养家糊口,救命度难关呢!连一盒粉也置不起,更别说有一条薄毯了。这样的粉头中就有很多人是瞒着亲人含着辛酸出来做生意的。碰到生意好,就多做些日子,生意不好,客人寥寥,反应冷淡,就做一个算一个,做不下去,就寻一些杂活、脏活甚至累活、苦活、险活干,有收入为准则。这样的粉头聚也快,散也快,一个夜晚下来,可能就没什么人了。比如碰到人家出丧,没有儿女摔孝盆子,这些粉头便争着抢着去了。哭声凄惨,真像是自己的爹娘逝去了,其实是哭自己的遭遇和身世。这样的粉头最受欺负,往往受了欺负无处诉说,只能忍气吞声,祈祷着能碰上一个好一点的主儿,听凭命运了。

这些粉头的“灯油钱”是多种多样的,大到几块炭,小到一块头巾,一只筐,一条扁担,再小到一双鞋,一双袜,一只篦梳,一条腰带,甚至几片干馍片,一盒粉。这都是走窑汉早备下的。甚至还可以赊欠,过一段日子或来年还上等价或不等价的 “灯油钱”,甚至还可以在第二年的春天、秋天或什么时候帮着这家女人家里春种秋收或做杂工,无耕牛的甚至还可以将牛具拉来犁地,或是逢年过节去女人家里替她到庙上供神还愿送布施……

这些粉头常年行走在晋、陕、蒙边地一带的沟谷川道里,只要有走窑汉的车辙印,就有她们的身影。她们对每一个走窑汉都是笑脸相迎,媚眼轻拋,掐着腰,扭着屁股,晃着一张粉底过重的白脸,唱着曲儿,摆着柳一样的身段。那媚笑粗看是讨好,细看是辛酸。只要走窑汉们停下车来,她们便会凑近上来。

“想来?”

只要走窑汉们有一点点的意思或暗示,哪怕只是脸红一下,咳嗽一声,她们便笑了。

“那就来一下!”

生意做完了,俩人也融洽多了。女的一笑,千娇百媚,风情万种。

女人就笑了:“什么时候还想的话,就传个灯(就是传个话的意思)。”眼睑就垂得很低,脸上落了一抹红霞。男人望了那红霞,嗅到的却是萦回的暗香,也笑了,一脸的潮红,似乎那红霞洇染开来,袭上了男人的脸。

天底下静悄悄的,见女人一面娇俏的背影,在空旷的梁峁上款款的挺挺的,像一只红蜻蜓,飞出无限的含蓄,心头一热,禁不住说了一句,真是好女人。也便收紧脚步,很快就没到沟下,怕羞似的。

走夜路很辛苦,也危险。准格尔山架大,深沟大壑常常等在一条道的回头拐角处,牲口脚力不足,或是车夫打瞌睡都是很危险的事。常常有车、牲口、人、炭一齐落到沟壑里去,很惨。

这些做买卖的人就想出个办法,众人筹款,均摊油费在街里置了很多的灯盏。但风一摆,盏上的灯便熄了。一街里很黑,走夜的炭车就有点摸不着东西南北,常常撞到人家的墙上去,把这家人惊得不轻。也有把牲口撞伤的,一车炭就堵在街心了,青石的街面被击出一些黑点子,费上一阵功夫才能清理掉,有时还耽误了事情。最坏的莫过于将屋子撞坏了,撞出一个大洞,灯光从房屋里射出来,斜映在炭上。主人一家惶恐而无奈地看着毁坏的屋子,一脸的无奈,哭笑不得。车主人则灰头灰脸地袖着手,缩在车轱辘上,牲口死了,这个车夫差不多也就破产了,抵上一年的工钱也还不起炭行的牲口车钱的。

夜疯子就成了看管这些灯盏的人。

夜疯子是个上了年岁的人,年轻时在这一带卖碗坨,很多人都吃过他的碗坨,瘦长的身子就像被风迫着的柳条一样,总是直不了身子。他的脸上皱纹交错,像一个苦瓜一样,白天你很难见到他的影子。白天他睡觉,晚上就出门捡破烂,拎着一条羊皮口袋,沿街翻拾。有月的夜里,像一条棍子一样,影子会摞到人家窗子上,会把人家屋里的孩子或女人吓着,但人家对他很和气。不知道的外地人初次遇见他,还当他是疯子,就叫他疯子。夜疯子是个很勤快的人,他捡完破烂会把一地垃圾收拾得很干净,前半夜,拾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后半夜用一把手推车倒垃圾,也有一些回头探宝的意思,就像牛的倒嚼一样,怕漏掉有用的东西。他倒垃圾倒得很远,他的方式很有意思,先挖一个坑,然后将垃圾倒掉,再用土填上,这倒不是他有什么环保意识,他想在垃圾上种树。城里的垃圾就是他倒掉的,时间长了,大家就会将一些有用没用的东西送给他。他不要没办法,大家只好在他来之前,将东西放在垃圾里。

灯盏很高,是怕孩子们淘气,取了火种玩火。个儿小的大人也是很难够着灯盏的。每到夜晚,夜疯子就一路拎着油桶去点这些灯。若是有点风,一路灯盏飘摇成线,闪闪晃晃,很让人寻味。点过去,也只有夜疯子才能够着,若是刚将灯点过,忽然一阵风又将灯吹熄了,附近的人家想帮忙,就得从屋子里搬一些凳子出来,上了凳子,才能将灯点着。

城里人家也很爱惜这些灯盏,一是这是公用的,二是很体谅这些干夜活的车夫,他们生存得的确很艰难。

就听前面的黑暗里车夫喊:“夜疯子,灯熄了。”其实人们当面不叫他“夜疯子”,叫他名字,他的名字叫燕凤子。有一年县警察局将他的籍贯弄错了。他去说理,不知怎么和警察就打起来了。警察是什么人,有理也不让人,把夜疯子打了一顿。商会里的一些正直人看不下去,就摆了一桌酒席,请警察局的人,夜疯子也来了。他和警察论理,我是河南渑池人,不是绳池人。人们这才明白是警察将他的籍贯弄错了,他去纠正,正好那个警察不认识那个“渑”字,就念绳。他纠正,警察也火了,说就是“绳”,他执意说“渑”,俩人就纠缠在一起了。正好警长从外面进来,听了情况,就说夜疯子无理取闹,这分明是“绳子”的“绳”,你就要说“面池,面池,饿疯了你!”夜疯子也急了。他是在山东长大的,将“渑”念成“面”。他上去就抓警长,警长一脚就将他踹倒了。他像棍子一样倒下时,将屋里的东西撞了个七零八落,茶碗也打碎了。

警长当着众商家的面,给他赔了个礼。夜疯子不接受。以后警察局的垃圾他也不去捡,也不倒,闹得警察局的垃圾像山一样高。众人劝他,他就是不听。

夜疯子听有人喊,就急忙往过赶。就听后面有人喊,“夜疯子,灯熄了!”这个车夫,大概是等得时间久了,火了。

夜疯子就回头应一声,他有点左右为难了,不知该点前头,还是后头。众车夫就发火,因为长长的车队堵死了,前面一辆车撞了人家墙。大家都埋怨他,他也不恼,黑灯瞎火,苦寒受冻的,谁不留恋那个热炕头呢。很快,近处一家人搬了个凳子将灯点了。

天寒地冷,落了大雪后,青石路面的雪被压瓷实了,滑得很,牲口跨了掌还是摔跤。常有牲口倒伏在街面上,第二天一早,人们就会看到留在地面上的一滩血,红、白、黑,实在是触目惊心。夜疯子呆了半天,想拿一把铁锹清除干净。一使劲,血没铲净,自己却倒了。爬了几次没爬起来,人们就见他捂着左脚脖子拉长了脸。人们急忙将他扶起,他还是站不住,急忙去唤大夫。大夫说可能踝骨裂了。

夜疯子躺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夜疯子夜里眼瞅着别人小心翼翼地爬上凳子点灯,心里很难受,一个劲儿用手抹自己的脸。

花了不少药费。

众商家要帮他还,车夫们也要帮他还,夜疯子不让,说脚好了,捡垃圾还,大夫一摆手说,免了免了,治病是本分,收钱是次要。夜疯子不肯,要是这样就拒绝吃药,大夫也没法,大家也直叹气。

等他病好后,脚却有点拐。人们想帮他,就把一些东西放在他来之前的垃圾堆上,他却没有力气捡了,夜疯子还是没有将欠的药费还上。看他很难受的样子,众人商量一番,那就象征性地还一把打炭斧子吧。夜疯子就去磨斧子,磨了好长时间,斧子磨得铮亮铮亮。

大夫接过斧子,一把抓住夜疯子的手,眉目放光。夜疯子嘴里直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很惭愧地晃了晃大夫的手,扭头拐了脚离去。

大夫的儿子说,真是一把好斧子,多硬的炭也劈得开。

大夫慢慢摇摇头,目送夜疯子一瘸一拐远去了,才收回目光,寻了一块绸子铺在桌子上,郑重地放在药王的神像下,又对儿子说:“这把斧子,不是劈柴打炭的,这是用来正人的。”

全家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儿子像是悟到了什么,便也晕红了一张脸,眉目生光。

灯盏一盏盏地亮,炭车一车车地过,这时夜疯子双目失明了。人们常常看见他拎着一盏灯笼,在漆黑的夜里沿着青色的长街慢慢走过去,他的臂上挂了好多盏灯。他是去给人送灯。灯光照在青石的路面上,一地青光温温暖暖,灯光笼在夜疯子的身上,罩成一个光团,远远望去,便见一个蹒跚的老人独行,光晕里的人,如同一种命运一样,让人深思。赶车的车夫们,都停下车,伫立在路旁,等老人慢慢过去,那些青楼里的女子,也会轻轻地走过去,将老人前面的一些细小障碍捡拾干净,有时姐妹们也会替夜疯子洗洗衣服,收拾一下屋子。这时一个女子从一面墙下闪出,将一件衣服披在他的身上。

夜疯子问:“谁,谁啊!”

没有人说话,夜疯子听了一会儿,只好转过身去摸索着身上的衣服,继续向前走去。

年轻的看灯人迎过来:“疯大爷,说好我去取,你又送来了。”

夜疯子将手上的灯递过去,挨个将熄了的灯盏换好,打着灯笼又步履蹒跚地向家走去,一会儿,他又会将灯盏送过来。

车夫们给他让开道。

夜疯子从大夫家过,正巧一个年轻的车夫歇在大夫家门下。车夫悄悄对另一个年轻的车夫嘀咕,一个瞎子,打什么灯笼,打了也白打,瞎费油。俩人在墙根下嚼舌头,渐渐话就难听了。

大夫实在听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说,你以为那灯笼是给他自己打的吗?

车夫一听是大夫的声音,忙向大夫问好。就听前面的车夫喊,灯熄了,传灯。

那个年轻的点灯人一路赶过去,脚步敲击着青石路面,发出橐橐的声音,年轻人喊着“传——灯——喽——”

“看——道——走——好——嘞——”

夜疯子侧耳听了一阵,他将灯笼高高地挑起来,一条青石路面朦胧地在他的脚下伸展到黑处……明亮的世界也温温暖暖地围裹在他周围,他像一捻长长的灯芯,灯焰如同一团金色的毛茸茸的雏鸡一样……

走窑汉

解开裆的一刹那,刀子风长驱直入,一下子就捅到胸腔里来了。在膛里兜个圈,弥漫开来,一股寒气贯彻周身。嘴一龇,牙是紧了,“咝”地吸一口凉气,冷不丁打个寒颤,红唇一咧,黑头黑脸上绽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眼白大,就看眼睛凹在深处,两个眼球乱眨,几柱尿便从裆里拽出来,风粗暴地掠过来,湿了裤裆。冷风一激,又是一哆嗦,反穿的羊皮袄的毛被风抽得很直,黑猩猩一般乱颤。

牲口的鼻子里喷着白汽,被山风顷刻间瓦解。坡顶上歇了一溜骡驮垛子,车上尽是黑炭疙瘩。

大闺女擞了擞那玩意儿,塞回裆里,叠了大裤腰,红裤带绾个结,扎死了。一截红裤带垂在裆间,极显眼。

“真是个驴,爱女人爱的,真是个驴!”忽然又吼了一嗓子,“二叫驴作害了个人!”听得喊声,断坎处露出半个脑袋,被唤作二叫驴的那个人慌忙系紧了裤子,回转身来。黑乎乎的脸上落了一层汗。亢奋使他眨了眨眼睛,把手上鼻涕一样的东西抹在屁股后面的裤子上。

黑板片三蹁二绕一长蹦就到了二叫驴隐身的那道断坎下,上去就是一脚,不偏不倚,正踹在二叫驴刚才抹鼻涕的地方。二叫驴腰一塌,顺着坎儿栽过去,脸杵在坎壁上,一脸土。

二叫驴爬起身,“呸、呸”地吐掉嘴里的沙石炭渣。

“我日你妈,你妈的,又不是你妈让爷作害了!”

黑板片看着土崖上粘稠的鼻涕,狠狠地踢铲冻土,用脚将坎上的鼻涕抹去。“我日你祖宗,日你一万辈祖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作害完了,娶了老婆叫狗日呀!”说完恶狠狠地一窜,就跃上了土坎。

二叫驴四处寻石块,却抓到一块土圪塔。

黑板片眼梢一立,凶恶得很。

二叫驴失了张牙舞爪的吼,断落了声势,土圪塔狠狠向土崖砸去。

便见红骡子的头从峁后一晃一摆地冒出来,脖子梗着,抵在骡子的后臀上,每一叫劲,几条粗壮的蚯蚓便在脸上蠕动不已。红骡子吭吭哧哧沙哑着嗓子吆喝牲口,破锣一样难听。

大闺女又骂:“真是个驴,爱女人爱的,真是个驴!”

红骡子汗水淋漓,对襟大黑袄一敞一敞的,渍得发亮的疙瘩扣子随着身体的摆动,像一排身着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老地主,摇头摆尾,恶意地讪笑着。红骡子使出浑身的劲儿搬着轮子,帮着骡子上坡,铁辐条冷得像刀子一样,硌得手生疼。骡子躬腰撅腚四蹄猛蹬,蹄扣如碗,把坚硬冰冻的窑道叩下许多白印子。

黑板片袖了手,嘲弄地笑着。忽然阴阳怪气地唱起了曲儿:

黄牛黑牛耕坡地

娶不下老婆打伙计

你道稀奇不稀奇

自个和自个儿打伙计

众人一听“嗷”地爆起一阵讪笑。

红骡子全当没有听见,使劲抠着车轮辐条,脸上的蚯蚓再一次爬满了全脸。忽然膀子一斜,将皮袄甩在了地上。浑身冒着热气。

这车炭拉得不轻,圈了围板还冒尖老高,豁豁牙牙的,高低不平。车轮子是彻底窝在一个不浅的凹坑里,骡子徒劳无益地使着劲儿,始终保持着一种奋力的姿势,鼻息喷得很重,一缕缕的热气喷出来,在嘴和腭周围结成了厚厚的白霜,脚下一滑,“扑嗵”一声卧倒了。

红骡子霜打一般,傻眼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冒着热气,汗水顺着脖子滑到背上,小袄热气腾腾的,像烟一样被冷风赋了形吹散。

“狗日的!”

二后生大喝一声,“噗”的一口吹掉烟锅里的烟灰。三缠二绕系紧了烟袋口,收了烟锅缠巴缠巴,往腰里一掖:“真是群二半吊!”冲着哂笑着袖手看热闹的面目有些古怪的走窑汉们喊了一嗓子。

“还看球甚,尽一圪堵灰鬼!”

一脚把拖在车后的顶木踢倒在轮子下。

骡子骤然觉得轻松多了,腰却塌了下去,彻底卧垛了,吐出一缕一缕的白汽。

二后生一膀子便将红骡子挤歪在一边了,用头抚摸着骡子头。骡子大汗淋漓,鼻息粗重,刚才红骡子只顾拽着缰绳猛扯,嚼子把骡嘴箍破了,口里满是血沫子,一滴滴地滴在苍白的窑道上,蹿起一股腥味,清洌的冷风一漫,很冲鼻子。骡子身上尽是汗,先前下去的汗珠子,结成了冰粒子,冰结在乱毛上,坠在肚脐下,满肚皮上全是冰粒子。身上的汗水还在往下淌,温化了冰粒子,掉落下去,后续的汗珠子很快又结成了冰粒子。冰粒掉在道上,一粒一粒被风吹得动起来,闪耀着光芒。

二后生听骡子喘息得匀称了,用手捂了骡子眼,用自己的老脸蹭着骡子的黑脸,口里念念有词,将骡子身上的缨套全解了,骡子终于平缓下来,喷着鼻息,不断地打喷。二后生脱下皮袄,披在大汗淋漓的骡子身上,骡子的气终于顺过来,塌下去的脊梁渐渐蠕动开来,腿也不再打颤,尾鬃也像刷子一样扫动开来,拂尘一般优美,忽然站了起来。

二后生喊了一声:“添手!”

众人不敢怠慢,风旋着冰粒子从骡子胯下穿过。这是一匹相当漂亮矫健壮硕的骡子,大鼻翅,阔嘴巴,胸肌发达,四肢关节廓大,充满了弹性。

歇息的走窑汉们渐渐拢了过来。

黑板片说:“还看球甚,抬你祖宗哇!”

大闺女推了二叫驴一把,“狗日的,作害人货,抬你老祖宗!”

二叫驴的兴奋劲儿过去了,软了巴叽地耷拉着身子,像个大烟鬼。反穿的黑山羊皮袄脏兮兮的,沾满了草屑粪粒,散发出呛人的气味儿。皮帽子上的毛掉落了不少,露出癣一样的皮板,反扣在头上活像一个倒霉的土匪。

黑板片冲着红骡子骂:“你妈的,看爷爷们歇一会儿,眼红咧!”

众人推推搡搡,大懒指二懒,二懒溜边站,骂骂咧咧一阵,才动手帮红骡子抬车套车。

二后生用手挠着骡子,亲切地吆喝着,骡子才没有抗拒。谁都知道,卧垛的骡子跳墙的驹,是会伤人的。大闺女和黑板片左右各蹲一个,二叫驴和红骡子一前一后各站一个,就听大闺女喊:“一——二——起!”

众人一齐发力,肩与胸抵着车帮子。嘴一龇,脸憋成醋葫芦,眼睛凸暴着,似盈了水,腮上的腱子肉上下抖动,车子终于被抬了起来。

二后生不失时机地猛拍骡子一把,骡子猛然向前一蹿,头便昂了起来,车子骤然离了凹坑,冲出了坎坷之地。

黑板片拍打拍打手上的泥土,走过去,一撩腿,冲着二叫驴很响地放了一个屁。众人正笑,冷不防黑板片的手便掏到大闺女的怀里去了,嘴里说着:“斜眼汉,点角牛!出点血吧!”拽出一个烟荷包。大闺女心疼地眨巴着眼睛,没一点办法。众人忙说,好烟,好烟。每人匀了一点,装到了烟锅里。黑板片将烟袋杵到二后生跟前,二后生挥挥旱烟袋,不要又瞅着烟荷包,眼亮了一下。

“软了巴叽的,不过瘾!”

黑板片将剩下的烟倒进自己的衣襟里,愣是没给二叫驴。然后把空烟荷包扔给大闺女。

大闺女接了,看众人将烟点上香甜地吸着,大闺女抽了抽鼻子,心疼得很,就拿眼睛仇恨地剜黑板片。

红骡子抬胳膊擦脸上的汗,唇上爬一条鼻涕,像一条青绿色的小爬虫,非常胆怯地蠕动到洞口,被红骡子用袖口粗暴地擦去了,抽一下鼻子,吐出一口痰。

二后生说:“真是痴球不胀,胀了没样!”

黑板片不着边际地说:“二梦唐看戏,母猪下蛋,八叉流星扑死哩!这路是为女人扑腾开的?就你这样,跌凹坡咋过?”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不言声了,抬了头看天,天脏乎乎的,呼呼的西北风在他们头顶的山梁上不停地穿过,一片一片苍荒的云朵马群一样掠过,顿觉风打在身上冷了起来。

不知谁又放了个响屁,拐了个弯后才不见了动静。

“进夹皮沟了!”

众人都笑了。

黑板片讪讪一笑。“穷山恶水夹皮沟,就这二庙半水地。天天种,夜夜收,一日不耕,恓惶哩!”

“你裆里白养了一条牛!”

大闺女瞅准空子,一爪子便叼到了黑板片裆里的那吊肉。大闺女觉得黑板片裆部的牛正冲撞着,嘶吼着要冲出来。

大闺女说:“拿来。”

黑板片动弹不得,只好将烟还给了大闺女,大闺女不罢休,又将黑板片的浑身搜了一遍,忽然从黑板片贴身的肚兜里拽出一条绿头巾来。黑板片也顾不了许多了,劈手去夺,挣脱了大闺女的束缚。大闺女便一步蹿开了,眼瞅着黑板片又将头巾塞到了怀里。

二叫驴想奚落黑板片两句,见黑板片红头涨脸的恼怒样,没敢,只咧了咧嘴,算是找回一点平衡。

走窑汉们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走啦——”

“上路啦——”

“啾——”

一片吆喝牲口和车马启动的声音,鞭花也炸响了,清脆的爆音在山谷里激起一阵回声。这回声被风撕碎了,在塬上、峁顶、川道间盘旋,俯冲,回复。

“噼啪——”

“噼啪——”

“噼噼啪啪——”

仿佛山梁上点起了一挂爆竹。

铃铛摇响时,一条长长的炭车队浮动在山梁上,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黑色的长蛇一样,在苍茫的天空下缓缓蠕动……

每年冬季,种地的人家闲下了,挂了锄,牲口也歇了。四方八邻的人家就用冬天的空闲时间到窑上拉炭,安排一年的炭火。也有去卖钱的,换回日常的生活用品。一般人家,通常要拉五六车,每车千斤左右,也就够一年的用了。这是条险道,每年冬季,总有运气不好的人,连人带车摔到沟里去,有时难免车毁人亡。一旦遇雪,麻烦就更大了。有经验的走窑汉一般都赶在落雪之前,结束这营生。

这是今年的第五回了,前四回红骡子都拼命往上装,众人都有点看不顺眼,牲口也是人,不能作践。于是人们就作践他,红骡子就是不听,每回如此。其实大伙也是为他好,怕他使性子,半道里出事儿。

后来,大伙看他实在犟,就共同抵制他,限制窑工给他装炭,还是二后生大爷劝住了众人。说由他去吧,但要悠着点儿。大伙发现,一过跌凹坡,红骡子的炭就少了许多。这些走窑汉什么没见识过,知道他半道有相好的女人,就是没瞅见送谁了,好生奇怪。

天阴沉沉的,西天上堆起一团云絮,看方向正堵在跌凹坡上。

红骡子悻悻地走在车队的后面,怀里抱着鞭杆一言不发只顾闷着头走路。

“王大,王大……”有个妩媚的声音在唤他。

红骡子四下望了望,什么也没有,窑道上空荡荡的,山塬无穷无尽。他勾紧脑袋,一个红蜻蜓似的俏影就盈盈地飞进他落雨的眼眶。

红骡子踉跄了一下。

黑板片悄悄对大闺女说:“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今儿不要让这小子得手,看是哪路菩萨,有这么大的骚劲儿!”

大闺女说:“天一黑,揪着他的骚丢子,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逮着空跑掉!”

俩人便合计好了。

二叫驴探过头来说:“要在干的时候抓,准有好戏!”像抽足了洋烟,一脸的邪精神。

黑板片“哧”的一声,将一团浓浓的鼻涕擤了二叫驴一身。

大闺女阴阳怪气地看着二叫驴,不怀好意地笑了。

走窑汉们并不在一村,晋、陕、蒙边地宽展着呢,素日无缘,但每年冬天,只要赶车拉炭,便遇在一块儿了。彼此并不问姓名,只随便叫个绰号就是一个人的名字了,走上两回,也便是熟人了。但对许多事不是很明了,只听说红骡子帮衬着人家拉边套,误了娶老婆了,大伙都想见见这个勾魂的女人。

昨夜歇下的时候,二后生老汉用烟锅狠戳了下红骡子:“看你这吊丧样儿,头垂在裆里!”

红骡子就抽吸了一下鼻子,缩着脖子,袖了手,抱紧了鞭杆。鞭杆上扎了红缨子,红缨子是用红头绳扎成一束,很抢眼。

“王大”,女人用心说,“你慢走。”

“王大”,女人用心说,“你再来。”

“王大”,女人用心说,“这棉袄你穿吧,这棉鞋,这鞭梢……”

那天,她躺在炕上。红骡子给她送上一口袋粮,她的眼睛闭着,她的心却敞开着。但红骡子听到了她的心里话:“王大,我想你!”红骡子眼睛一亮,回答说:“我更想你。”女人听到了他的话,忽然睁了一下眼:“王大,你过来。”红骡子的眸子一亮:“杏花儿……”女人的眼里噙满了泪,终于滚满了一脸。

他们的心在彼此抚摸。

走窑汉中间就他的鞭杆上系了条红缨子。老远一看,像一株红高粱的穗子,在长长的白晃晃的窑道上,像一团火。

“王大,王大……”有个妩媚的声音又在唤他。

“哎——”红骡子说,“我听到了。”

山野茫茫,一眼望不到头,红骡子觉得心伤透了,漫漫窑道,像走不尽的离愁路。杏花儿情深意长,红骡子满面苍凉:

五道包点灯乌素沟明

四十里沟川瞭不见个人

你在家病来我在路上哭

称下的梨儿送不上个门……

“王大,王大,我听到了……”

“哎——”红骡子说:“杏花儿杏花儿杏花儿……”

他们又用心说话了。

“你过来亲亲我。”杏花眼里噙着泪,红骡子站着不动,身子像被冷水激了一样,不停地颤动。

“你是嫌俺了吧,好,你走……”杏花儿的泪像小河。

红骡子呜咽一声,走向杏花,那脚步轻得像蝴蝶飞过空气。

“啪——”一声长鞭炸响。红骡子的梦被震飞了,长路坎坷,心上一片忧,他像受了伤一样,心痛得抽搐了一下。

二后生是这伙走窑汉中年龄最大的,干这营生最长。年轻时是这一带方圆百里的“神吹”,唢呐吹得极好。人长得俊秀挺拔,宽肩,蜂腰,蛮风流的一个小伙子。自然身后有不少的女人跟着跑。年轻时,一天三换衣,洗八遍脸,光顾了红火,没顾上娶老婆,现在依然是光棍一条。他拉炭的车,是借人家的。二后生在这一带人缘极好,生性豪爽,疏财仗义,无牵无挂一身轻。平常一身衣,一张口,一人吃饱,全家不受饿。方圆百里有许多相好的,一年四季转山头,走川道。年轻时跟一个毡匠学了手艺,到老派上了用场,到哪个村就住哪个村,手里也不缺钱花。他拉炭不图烧,纯粹图个洒脱、自在、热闹。人到老年,总有许多怪毛病,他拉的炭,多半送了人。晋、陕、蒙边地山长地阔,有时天黑路断,摇一下柴扉,道一声主人家好,就住下了。无需客套,主人家多添一瓢水,多下半碗米,一切都是主人家的生活,没有忌讳。在人家的火炕上猫一夜,把腰身烫热了,浑身舒坦了,第二天起身,扔一块炭,道一声别,上路自去了。若遇相好的,便多住几日,一车炭也便完了。有时也给烧不起炭的人家扔几块,一路下来,沿途的光棍寡妇也就不会受冻了。回了,主人家也不过数,二后生说个数,吃罢饭,喝罢茶,就要酬谢他,自然要留他住,好吃好喝。这时全凭他的兴致了。若遇上年成欠收,有些生活苦寒的人家求他,他也不收炭钱,反正窑上的炭他是能赊出的。什么时候这家人有了,什么时候还上。实在还不上的,年成好时,便挖几升米,送上二斤好旱烟,便也财情两清,谁也不欠谁,各走各的路,还是好朋友。年成实在差的,摆摆手,抱声歉,便也搁起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谁没有个为难处呢?过一段时间,他也忘了,当人家再求他时,他又是满口应允。过不多久,就又给人家办了。弄得人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总觉得欠他什么似的。他依然东家夕宿,西家朝食,北家擀毡,南家吹唢呐,热热闹闹,洒洒脱脱一年又一年,也不觉老,大家称他二后生。

路边开始出现一些古旧的砖石,竟有一截平平展展的。一眼望过去,直直的,竟有几个山口连成一条线。

黑板片忽然问:“年年走了几回回,这是啥道儿?”

“听说是秦始皇修的。”

“那有几千年了哇?”

“那么说,这是皇帝走过的道?”

“咱也走嘛。”

“还走女人!”

“走好女人!”

众人哈哈笑起来。

路边有几个灰堆,大伙纷纷将鞭杆向灰里搔,果然就拨拉出几颗热乎乎的山药蛋来,众人都争着吃。

二后生喝住了众人:“留着吧,今儿天早,后面的窑汉们到这儿就天黑了,饿的是那伙儿!”

众人忙将山药蛋重新又埋进了热乎乎的灰堆里,有人急忙从车上抱下一些柴草,燃着了,众人急忙凑过来取暖,脚把冻地跺得空空响,火光照在人们冻得青紫的脸上。等大家暖过手,火也便渐渐收了火焰,红红的一堆灰烬。走窑汉们塞进去一堆山药蛋,用灰埋严实了,车队才缓缓走开。

在晋、陕、蒙边地冬天的大路边,常常能碰到这样的灰堆,不经意间,灰堆就出现在前边不远的一些避风处,随手扒一扒灰,便有热乎乎的熟的焦黄的山药蛋露出来,你不必客气,自管吃。这多是附近人家为走夜路的走窑汉们备下的。多少年来,走窑汉们也遵循着这条规矩,吃过别人煨熟的山药蛋后,自己也要燃一堆或几堆火,为后面的走窑汉备下口粮。每一个走窑汉的车上都备着这样的柴草和山药蛋。天论何时何地,见着这样的灰堆,只要你觉着肚里需要,你尽管享用。扒开灰,焐热煨熟的山药蛋热乎乎的,它就是为你,为任何一个过路的人备下的,你就像回家吃老母亲为你热在锅里的饭食一样,不用有一点客套,心安理得。

转过山脚,走窑汉们忽然兴奋起来,尽管风吹得大多了,就像有无数的小刀子迎面扎来一样,走窑汉们的脚步快得像风一样,眨眼便涌到了一处院子前。有的连车辕都顾不上支架,便迫不及待地嚷嚷开了:

“喝水。”

“喝水。”

“把人渴得够呛!”

众人纷纷拴了牲口,弃了车,豁着大皮袄,大步向屋里走,惊得院里的一只狗狂吠起来。

“人情不好哇,喂的狗子尽瞎咬!”

“掌柜的,开门来!”

窗子后探过一张脸,倏忽不见了。一只白猫一塌腰从窗子边的猫道里消失了。“哗啦”一响,一扇门打开了。

“野鹊鹊叫来,小狗狗咬,我当是送喜的,原来是一群闹鬼的!”“吭当”又一响,双扇门全打开了。

一个眉脸白净,身体壮硕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毛花眼眼扑棱扑棱闪来闪去,大圆脸,俏鼻头,一脸的喜气。这是张精心修饰过的脸,能看出脂粉的痕迹。香气便袭了过来,直浸到人肺腑里去。众人吸了吸鼻子:

“给谁抹的油?”

“给爷!”

“给爷!”

众人争执不下,你推我搡。

“公鸡头,母鸡头,不在这头在那头——”人们在红骡子头上抹一把。

大家都笑,便到了屋门口。

“咦,二嫂,满房的烧酒气!”

“就等你们开席的了!”

“二哥哩!”

“甩爪子佯脚片子去了!”

被唤作二嫂的女人仄身让开门,把众人让进门,众人带着一股寒气进了屋。

“准是夜里又接下个人,把二哥挤在炕沿下了!”

黑板片把脖子一斜,就把半个身子贴在二嫂鼓胀胀突突乱颤的胸脯上了。

二嫂重重地抽他一笤帚:“没大没小的,甚会儿能学下个省事呀!”丢下一个媚眼。

众人说着话,踢踢腾腾进了屋。后面的推着前面的,前面的故意磨蹭着:

“进屋,进屋,看看过的甚日子!”

进了屋,地下站着个小女女,大花眼扑闪扑闪地望着走窑汉们。

炕上摊了一炕的山药淀粉,白得刺人眼。炉子里的火舌吸溜着,一把大铜壶咝咝冒着热汽,把壶盖顶得不停地跳动。

走窑汉们把帽子脱了,拿在手上:“往哪坐了?”

“就外头那臊尿圪崂是给你备下的!”

“心疼死我那个二哥哩!”

“那还当你爷爷待?”二嫂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杂七杂八的东西,用笤帚将炕扫干净了,众人也不客气,坐了一炕沿,连锅台上也坐了四五个。

黑板片稍迟了一步,没地方坐,一撩腿,抬脚便上了炕,随手把帽子丢在了红躺柜顶上。坐了个正当对面,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二嫂家女女从凉房里端来一盆冻海红,一盘醉红枣。女女在院子里走得小心翼翼,碎步子迈得款款的。

冻海红一进屋,热气一激,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一会就结了一层薄冰。

二嫂从水瓮里舀了一瓢凉水,放在炕沿上将海红倒进了瓢里,冰凌被激得像裂开的盔甲一样。这样吃开胃,清火。众人伸手捏了,擦也不擦,塞嘴里去了,海红寒牙,咝咝呀呀的一片吃海红声。

二嫂从地下的柜子里取出一摞碗,递给女女一只:“挖一碗葵花。”

女女款款离去,婷婷入了凉房。

二嫂将碗挨个排了一溜,提起大茶壶,注满了茶。

“光给茶喝,不给肉吃!”

走窑汉们又轰得笑开了,正巧女女端着一碗葵花籽进来。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闪地瞅着众人。

“老伙计甚没吃过?”

“想吃甚有甚!”

“吃奶!”

“你叫我一声妈,我喂你一口奶!”

二嫂麻利地给瓷碗里注上了茶水,“女女你先出去,不吼你不要进来。”

女女转身要走。

黑板片拽过女女的胳膊:“大爷看。咦,长得不赖呀,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板片冲了众人问:“像谁,像我哇!”黑板片笑着。

众人纷纷扳了女女的肩,左扭右转,端详了半天,都说:

“像我!”

“像我!”

二嫂豁开众人的手,女女笑着一扭身,麻溜地跑出屋。

“又有传人了!给咱男娃娃又留下想头啦!”黑板片还要往下说,二嫂甩了他一巴掌。

黑板片夸张地叫一声:“哎呀,给咱挖咬咬啦!”

众人都笑了。

黑板片顺势揽过二嫂,拥在怀里。大家一轰而上,将二嫂裹在中间。二嫂招架着,想突出重围。众人忽然发出一声吼,将二嫂撂口袋一样撂在炕上,走窑汉们互不相让地摸揣起来。二嫂抵挡着,冲门口喊:“女女你不要进来,去你二大娘家借块茶来……”忽然没了声音。

闹了许久,二嫂尖叫了一声,就听二后生在锅台上扣烟锅:“二半吊子们,差不多就行了!”二后生也不看众人,装了烟,点着了,吐得满家烟雾。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住了手,一个个红眉敞眼,像刚刚喝过一碗蜜。

二嫂站起来,扣好衣服扣子,系好裤带,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下地穿鞋,才发现一只脚上的袜子不见了。

“一群饿鬼,像一辈子没见过个腥!噎上脖子也堵不住你们的嘴,占不住你们的手!”二嫂满地找鞋。

“不用穿了,黑夜给留着门。”

“尽些枪打货,不怕天黑跌了崖头!”

“二妹妹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有心有劲儿给咱家妹子留着哇,给咱大妹子捎个话,闲下了,来串门,冻海红,醉枣给她留着呢!”

……

又上路了,走了许久许久,盘上一座高坡,不用回头,他们也知道身后的那道坡下有一个女人向这边张望,走窑汉们像是吃了什么似的,忽然长了力气。牲口也吃过了草料,正蓄满了精神,他们纷纷驱动大车,发出喊声:

“嗷——”

“嗷、嗷——”

“嗷、嗷、嗷、嗷——”

喊山的号子为他们陡然增添了信心、勇气,这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山鸣谷应,四野回声,一切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二嫂看驮炭的长阵终于在山梁上消失了,钻到更深的沟谷里去了,听着他们的啸叫,眼泪忽然莫名其妙地落下来了。就折转身,唤了声:

“女女——家来!”

这喊声细若游丝般传进走窑汉们的耳朵里,缠绕在他们心头。这会儿他们确实想家了,想她们的女人了。于是众人一齐吆喝牲口,鞭子甩得像炸雷一样,一会儿就越过了一道山梁。

高高的梁上出现了个穿红袄的女子,远远的像一个飘游着的红蜻蜓。走窑汉们兴奋了,红骡子忽然抖了一嗓子:

对面那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我那要命的那二小妹妹

见女子只是那么袅袅地款款地走着,红骡子并不甘心。走窑汉们怂恿红骡子:“再来,再来。”

红骡子甩了一鞭,又抖了一嗓子:

妹妹在那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沟

亲不上那个嘴嘴你就招一招手

梁上那个红袄女子显然是听到了,迟疑了一下,终于停下身,一会儿她向川道里的走窑汉们挥了挥手,闪在坡下了。清脆的山曲儿却扔下了坡:

头一道圪梁梁二一道道洼

三一道圪梁梁拉一拉话

红骡子兴奋极了,脱了棉帽子拿在手上。走窑汉们都静了声,就听红骡子亮了长调,二人便对唱开来:

男:咱二人相好手拉着手

绵膀膀靠在妹妹怀里头

女:我看见你袭人你看见我爱

前脯脯贴住妹妹的后脊背

男:牵牛牛爬上花椒树

小妹妹把哥缠搅住

女:连枝枝花花连根根树

咱二人相好胶粘住

男:一千道梁梁一万道沟

一心心跟着哥哥往前走

女:咱二人相好双骑上马

天边边安家走在一搭搭

忽然没了声息,天地间静得掉根针都听得清。

走窑汉仰头看了许久,听了许久,脖子都酸了,再没看到那女子,也再没有歌声。二后生便笑了:

“走路哇,吃葱想蒜,心思碎纷纷的,天下的好女人多着哩!”

众人闷了头走路,好长好长的山路上,铃声铛铛。

忽然起了风。

风在树上呼啸着制造着尖冷的哨声,渐渐夹杂着雪粒子扫过来。风不算太大,但犹如万把钢刀在耳朵上割来割去,沙粒尘石被风扬起来,直往人怀里涌,偶尔一些雪粒子会钻进人眼窝里,扎得人生疼生疼。脖子处的雪粒子融化后,顺着脊背爬行,凉凉地直往人骨髓里入,走窑汉们一个个都像酒糟了鼻子,一串串的清涕抽丝拉线一般挂在胡子上,不时被风掠去,呼出的汽全结在两侧的帽耳上,雪白一片。

气温陡然下降,走窑汉们的心里一下子有了阴影。

二后生抬头看天时,大堆大堆的云块从山背后奔突过来,天公正在调兵遣将,正酝酿着一场大风雪。越来越大的雪粒子开始稠起来,寒风逼迫得人迈不开步子,如湍急的山洪一样,随时都有被卷走的可能。

黑板片终于沉默了。紧随在他身后的大闺女抱着鞭杆显得焦躁不安。红骡子鞭杆上的红缨子被风吹披了头,像要被掠去一样。二叫驴不停地吆喝着牲口。

牲口忽然嘶鸣起来,整个沟谷都跟着回应。这是一道缓坡上的高地,每到这里,再烈性的牲口不用人调教,几乎都会安静下来,迈着同样的步子稳稳地行进。前面就是跌凹坡了。

雪大起来,穿沟风在坡面上滑着,雪成片成片地被扯起来,漫进沟里,没到谷中。凹下去的地方,被雪填上了,凸起来的地方,没有一点雪,光秃秃的,就像牛皮癣一样。风制造着尖锐的啸声,撕扯着走窑汉们的衣衫。牲口都斜着身子前行,很吃力地往前拱着。

二后生吆喝车队停车。雪下得紧了。

风像一张阔大的舌头,舔着世界,将坡顶舔得干干净净,舔得走窑汉们睁不开眼。走窑汉们开始检查各自牲口身上的缨套,眼石,辕杆,车轮。大多的走窑汉给车子支了顶木,使牲口歇口气,用手刷刷牲口的鬃毛,牲口在风雪中不停地摇动着尾巴,刷刷的,在风中发出一片好听的声音。

走窑汉们谁也没有说话,纷纷坐在避风那面的车轮下,抽起了旱烟。雪一阵紧似一阵地落下来,像满天爬动的毛毛虫,风却小了,一会儿就织起了满天的雪幕。顷刻间,地上就全白了。

二后生猛地吸一口烟,抬头望,跌凹坡全白了。风在坡面上打着旋,整个跌凹坡像一只正在发情的公牛,眼瞅着就要咆哮起来,现在正甩蹄漾胯地踏着焦躁的步子,喷着响鼻。回身看,走窑汉们正缩头拢肩地垂着头遮挡着袭来的风雪,不停地跺着冻僵麻木的脚。牲口的草料袋子被风揪翻了,草叶在雪地上翻卷着,不知被风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二后生将烟袋别到腰里。黑板片走过来说:

“二叔,今天咱过不了这坡了,雪把路封死了,牲口也乏得厉害。”

走窑汉们纷纷聚拢过来。

二后生说:“不能在这儿呆着,雪越下越大,再想退也退不回去了。再呆下去,怕是一步都动不了啦。牲口没带多少草料,过不了夜,赶明儿都得冻爬下。”

大闺女说:“二叔,要不卸了垛,叫牲口先过去,喂饱了,明天再来拉车。”

众人也都说这样好。

二后生说:“今儿是什么节令?”

众人忽然想起今早的烙饼粉汤。这地方有个习惯,进入三九天的头一天早晨,要吃烙饼粉汤,以示寒冬的到来。一般人家在这一节令里就不再做什么了。从这一天起庄稼人就进入了一年里最消闲的时候。

二后生说:“这么大的雪,往年也没见过,今年老天爷疯了,一把一把往下扬白面,让咱过个好年,咱不备下这些炭,能吃烙饼?”

众人都笑了,被风噎得又马上闭上了嘴。

二后生说:“咱把车卸了,牲口好赶,炭丢了,车怎办?等这雪一停,坡上立马就冻了冰,今年冬天只好就扔在这儿了!”

黑板片说:“二叔,你说咋办咱咋办。”

二后生说:“咱赶快动身,乘雪没冻结实将车带炭拉过跌凹坡,你们看这风,坡的那面雪也薄不了。听天由命吧。如果那面坡上雪厚,就只好扔了。”

于是众人起身,各自回到自己的车旁,他们几乎是匍匐在雪地里,用肩膀死命抵着车尾的横杠,几乎是扛着车子,和着牲口踉跄的步子,向跌凹坡进发。车子动起来时,雪地被踏出一道坑来。走窑汉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艰难地向坡顶推进着。风从高处夹裹着雪霰劈头盖脸打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走窑汉们一个个躬腰撅腚,每走一步都要负出沉重的代价。只听见一片片吭吭哧哧的喘息声和牲口的鼻息。走窑汉们哈出的气都结在帽子上、眉毛上,眨眼间像苍老了二十年。

红骡子觉得自己的肩膀出血了,他感觉到了那粘稠的汁液在肩膀上向下滑动的温暖的感觉。一种火辣辣的疼痛迅速向他的全身扩展,他觉得他实在顶不住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风飘起来了。他后悔昨晚不该装这么多的炭,但他一想到女人那张苦苦的脸,有一种力量从他的身体深处升上来,似乎肩膀也不那么痛了,只觉得头上的汗落进了眼里,嘴里,像女人给他沏的浓浓的酽酽的茶,很快他又品出了甜甜的味道。他知道,就快要过这道坡了。

“王大……”有一个妩媚的声音在唤他。

“你来了。”杏花说。

“哎——”红骡子说:“我来给你送炭!”

“路上冷吧?”杏花说。

“我暖着呢,你的棉袄很厚……”红骡子说。

“年年几回回……”杏花儿哽咽着。

“我心里乐着哩,敞心着呢。”红骡子说。

“看你,像个娃娃,咋又有泪了……”杏花说。

“来,我给你擦擦。”杏花体贴地说。

红骡子觉得有一只温温的软软的手贴在他脸上了。

他们的心贴在了一起。

前面忽然想起了欢呼声,他知道有人已上到坡顶了。

“嗷——”

“嗷、嗷——”

“嗷、嗷、嗷——”

红骡子也激动起来。但他忽然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牲口凄厉的嘶鸣声,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他看见一辆炭车正轰然砸向地面,牲口被掀翻了,炭飞快地滚落下来,激起一片片的雪尘。

“让开!”

红骡子爬起来喊了一声。飞速下滑的车子拖着一条炭沫带子,磨擦冻土地的声音刺耳嘹亮。车子上下跳跃着,不时有炭块被摔出来,击在路面,碎了,紧接着向着车队横冲直撞过来,而下面的人竟浑然不知。红骡子几乎是本能地搬起一块炭,迎着下滑的车冲去……

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车子止住了。一车炭全部被倾倒出来,砸在红骡子的身上,又向山谷里滚去。山鸣谷应,爆出几声巨响……

“兄弟,兄弟……”

走窑汉们唤着红骡子,红骡子静静地卧在雪中。白雪,红血,触目惊心。

“兄弟,兄弟,你挺着,我不是人,我不该一路作践你……”黑板片颤着声,带着哭音。

红骡子的嘴歙动着,想说什么,二后生急忙将嘴凑上去,没听清。黑板片几乎是将红骡子抱在怀里,终于听清了。

这时,风雪似乎小了些。走窑汉们终于聚在了山顶。人们纷纷问黑板片,红骡子说了什么。黑板片脸色铁青,像一截黑塔。他的皮袄盖在红骡子身上了。黑板片抬起头,说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走窑汉们都大眼瞪小眼的,全傻了。红骡子相好的那个女人,是远近闻名的一个瘫子。十几年前和红骡子相好过,有情人被拆散后,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瘫了后被男人遗弃,日子过得跟黄连一样,红骡子这车炭就是为她拉的。

“兄弟、兄弟,你挺着,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她家……”黑板片说。红骡子似乎笑了一下,嘴角咧了咧,没有说出话。

忽然,走窑汉们看到,在跌凹坡的长长的山道上,有几个蠕动的黑点,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是七八个女人,正一扫帚一扫帚地清扫着积雪。风雪中,这些女人的动作有点夸张,走窑汉们明白了,她们是要为男人们扫出一条安全的通道,他们落泪了。泪眼中,男人们望着那些女人,那些他们心爱的女人,相好的女人……

陡然一声,女人的曲儿就传了过来:

千里雷声万里闪

揪心挂肚的是走窑汉

走窑汉们全没有一点迟疑,一路积聚起来的豪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喊山调子在天地间回荡开来:

露水地里穿红鞋

你是哥哥的心尖尖

吼声一出口,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这歌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味和内涵。他们忽然觉得,这吼带着地气和血脉,久久地冲撞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七里沙

沙城在沙岗的后面,过沙,足七八里,便是清河了。登船,竹篙一点,数丈开外,清流破处,堆起一蓬碎雪,望得见对岸掩在丛绿中的泥墙、瓦舍、草垛,树则团团状状,抱了屋舍,绿得庄重。多是独院,一重瓦檐不经意探出一角,鸟儿扑过,生机勃勃。野花偎岸,堆得台阶一般,倾斜至河岸,铺展开来,洇濡一片,随了河风灵秀,湿漉漉的,拧一把,水淋淋的,扑上岸,渗入瓦墙,青苔绒绒;袭上面庞,浸入肌骨,香了清河。

舍船,一投足,便是秦砖汉瓦的皇天厚土了。缘岸迤逦,烟柳雾中,足点花深,香湿鞋袜时,猛抬头,已是胡天胡地了。秦风晋俗,蒙地情态,这里是鸡鸣三省之界。

早先年,沙城没有人烟。一丘丘黄沙,一线线柔肌,丰丰腴腴的曲出天下最美的线条。风一吹,轻烟一样的白沙水一样流向低处。一缕缕一缕缕,若风掠少妇的薄纱一样,若隐若现。清河如镜,呈现的多是愁颜郁面,愁肠百结,生出无限相思。晴天丽日,偶露天姿粉黛,一河两岸无颜色。

这里是走口外的地界。

当年太春辞别玉莲走西口,过了黄河,第一晚就宿到这儿,孤身荒旅,四野风声,回望故里,牵肠挂肚,不觉泪长流。他不知道,多少年后,一曲《走西口》便缘着他的脚印,回肠荡气地撵过来,碎了多少离人泪。也不知有多少人就是怀着这曲子离开故土,演绎出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

走时,一步一窝土,拔脚时,全没有痕迹,风过沙扬,依然陌路。这一年来了个走草地的先生,到这儿病了,便歇一宿。第二天一早,起不来了,躺在路边。一拨儿一拨儿的人走过去,看他实在没有气力支持了,知道他今生走不断这片黄沙了,就留些吃食放在他身边,道一声珍重。有人便问了籍贯、姓名,告他安心,日后有机会告他故里亲人。有多带衣服的,便送他一两件多余的衣服,抵御风寒。也奇,白天沙子晒得滚热,蒸了一天,慢慢地他居然有了好转,举目荒野,四面黄沙,拖着这病重之躯能到哪里去。眼瞅着走西口的人实在苦,不如就在此地搭个窝棚,也使那些后来人有个歇脚的地方,也算报答世人的好心。他渴极了,便想挖一些湿土,凉一凉爆起泡的嘴唇,没想却水如泉涌。尝一口,清冽甘甜,汩汩不断,后成一泉,扩地成积潭。于是便取土和泥,搭一草棚。渐渐便繁衍成一店,孤零零地于黄沙中独立。到夜晚便有旅人歇脚,这漫漫黄沙中第一次有了烟缕灯火。有了灯火,便渐渐衍出一条小街,骡马店、草料房、掌坊、慢慢有了豆腐店、醋房、缸房、油坊、小饭馆,百货自然便云集到一处了。从口里往口外谋生的人便不往前去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缘路便多了些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的房子。为生计,有一些积蓄的,便买卖一些零碎,针头线脑,油盐烟草,撑一面幌子,书号,标识,一街幌儿红。有苦力的,便辟出一块地,随便挖一个坑,泉水突突的,种蔬菜。几年后,便人烟繁茂,官家便来取税,人多了,自成一镇,渐聚财富,屋舍积安,殷实人家便有了。正好是晋、陕、蒙交合处,南来北往,走一线,达包头;过阴山,往后套,通宁夏;依水路,顺河而下,便可下到汴州,晋、陕边地沿河州府可泊河船,人货两旺。

繁杂间,清朝便过了鼎盛之时。

民国来得急些,几声枪响,便是又一朝代。

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沙城便闻名晋、陕、蒙,“声闻胡地三千里,名贯晋陕十六州”。

正月里,每家商号门口堆一堆旺火,高跷、龙灯、旱船,围了旺火狂欢。大户人家家家门前挂一盏红灯笼,小户人家便挂一盏灯。实在没办法的人家,也要放个碗,碗里搁点油,浸一捻,点了,整夜红红的。一街爆竹,噼噼啪啪,二踢脚“嗵吧嗵吧”炸一天纸屑。夏夜,沿街摆了许多小桌,注一壶新茶,闲说聊斋。也有温一壶酒的,谈天说地,戏谐论趣,老了岁月,茂了草木。

街两沿的树合了拢,枝繁叶茂便自封了顶。人在中间走,不见天日,阴阴的凉。春天则满树爆绿芽,不用多时,满城风絮,人在街上走,如同在雪中穿行。秋天则一地黄叶,满街秋色,用扫帚扫了,喂羊、喂牛,一城树叶香。冬天,树杈密结,朔风将枝柯梳理得简洁朴素,撑出一片杂乱的天空,遮风挡雪,一街干爽。街面的人家支了窗棂,打起扇子,便是一家店了,卖小吃,凉粉、碗托、豆面、油炸糕、红枣、花生……炭车过来了,一声吆喝,这头那头,全听见了。有需要的,从窗后探首一望,炭家便识得了,便喝了牲口,缓缓地停在人家门口,也不说价,只说:“掌柜的,卸哪儿?”掌柜的指指,便撑开一口袋草料喂牲口。一会儿功夫,炭卸完了,牲口也肚儿圆了,车夫拍打拍打手上的黑,门扉一响,门帘轻挑,进屋。一碗热茶,滋滋地冒热气,一口喝下,寒气全消。一碗面条便端上来了,正吸吸溜溜地吃,两个鸡蛋便显出来。汉子热了眼,正逢着主人善意的目光。这时,便付钱。汉子放了碗,数一数桌上的钱,脸有些红,推给主人。“一车贱炭,值不了这么多。”主人便舍了手中的活计,又推给汉子。汉子再推,推来推去,便将汉子推出门外。这时,主人便红了脸,看我,真是的,再邀车夫进屋,车夫便摆了手,解了缰绳,将多出的钱放在门楣上,压一块石头,便缓缓上了路,步子款款地远去。

陈四爹的园子就在这条大道边的一片林子下。

陈四爹说话有点“喏”,喏声喏气的。咬字不清,常常说上半天,人们听不懂一个字。陈四爹就憨厚一笑,不再说话。陈四嫂便在远处的园子里抬起一张水淋淋的眉脸,对人说:

“他是说,你家的娃儿才乖呢!他昨天抱过你家娃儿!”

那家才想起,自个的娃儿昨天回家时,手里抓一把麻糖,酥酥脆脆的,识得是城西“一林雪”的美食,却没想是陈四爹的善意。便谢陈四爹,陈四爹憨厚一笑,忙他的去了。锄草、培肥、修垄、浇水,不再说话。那腰身壮壮实实,堆着劲儿。地里的活儿总是干得精精道道。那边园中的陈四嫂望了,便涨一张脸,红润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愁,丰丰满满的身子敛不住轻轻颤颤的乳峰,鼓鼓的撑了衣衫。两黛青山锁了,便低了头,忙了起来。

远远望去,男女同耕,一幅好风景。可惜,田园里没一个孩童,便少了几分生气。

陈四爹和陈四嫂没有孩子。

陈四爹的园子里长着不老少的菜。每日里,陈四爹早起侍弄,草木通情,不久便抽出一片嫩芽儿,蓬一簇葱茏,绿油油的。收拾停当,便挑了担子去城里卖。

陈四爹不穿鞋,赤着脚在湿润润的垄埂上走过,踩出一溜大大方方宽宽阔阔的脚印,过一会儿,脚窝里渗满了水,青草茂盛,蓝天白云,一路蜿蜒便到了城边。温软的泥淖将脚润得痒痒的,心里像有一万只小虫在爬,那种绒绒的暖暖的感觉,是陈四爹的一大享受。享受够了,也便到了城边,便歇下,抽一袋烟。回望田埂上那些脚印,美滋滋的,烟也吸得悠悠的,然后穿鞋,进城。

陈四爹的担子刚拢到城边,远远就有人招了手,喊:“陈四爹,家来吃饭。”

陈四爹便答:“吃过了!”笑一笑,算是谢过了。

陈四爹总是不慌不忙,把菜担子挑在人家门口,停了,从担子底下抽出身子,拨把青菜,放在人家门口。陈四爹的青菜码得齐齐整整,很结实,却不伤菜。按斤两分了把,从不用称。不用问,就知道哪一家要什么菜,都是熟脾性。若是个小姑娘出来接菜,便故意不将菜给她。逗上半天,直到小姑娘真急了,稚气的小脸蛋,桃红一样,嗔出一脸怒,才送到她手上。小姑娘也不将菜钱给他递到手上,而是撂到地上,雏燕一般,奓起翅,飞到院子里去了。

陈四爹憨憨一笑,不尽的满足,取了钱,挑了担子,轻轻松松一路笑到下一家去。将菜送到人家手上时,人家给钱,陈四爹也不看,收了便是,又塞给人家一点菜,人家不要。要推,陈四爹已钻到担子底下去了,憨憨一笑,闹得人家很不好意思。下次买菜,便多给一个子两个子的,待陈四爹看清时,买菜人已走得远远的。陈四爹摇了摇头,说,自家地里长的,哪那么珍贵。下次这家人家买菜时,陈四爹便要送上一把,买菜的人家要付钱。这回走得远远的却是陈四爹。

小街正朦胧着,陈四爹的挑子便到了,这是陈四爹送早菜的时候,小城宁静的早晨便也被陈四爹的脚步踩碎了。

暖暖的阳光洇濡着春风,款款一吹,轻云淡墨涂一地,缓缓地移,到夜,星月疏朗,天空高远,凉爽的惬意整夜守护在这里。虫们啁啾的闹声四野聚拢,众妙毕集,各抒灵趣,似乎有一支风琴在低诉,随了夜风的变幻,整部夜像一曲轻音乐,是谁在指挥这大自然的绝响呢?河里的水声似有若无,白雾弥望了河面,风一吹,像有一只手在撩动轻纱。款款的,那轻纱便拂到人的脸上来,笼了人家的檐,月便向纱里的灯一样,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开一片清香,醇了长夜。

阳光好的时候,四嫂若有空,便站到檐下向那边张望,便见一男孩又猴一样溜到她家菜地里去了。四嫂便怜一脸笑,望着那黑不溜秋的孩子。这孩子叫明子,补鞋匠二水河的儿子。这时,就见鞋匠懒懒散散挑一副破破烂烂的补鞋挑子往城里去了。这时光,已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四嫂便收了手里的活计,穿过菜地,悄悄来到明子的身后。

“明子。”

明子惊亮一双眼:“婶儿。”

明子手里握着一个萝卜,在裤腿上蹭蹭,连泥带土吃了,薄薄的身子,顶了一颗菜瓜一样的脑壳,一双眼睛贼亮,正怯生生地望着四嫂,将萝卜掩到身后去。

“跟婶儿屋去。”

四嫂便牵了明子的手,穿过菜地回到屋子里去。一掀锅盖,一碗热热的鸡丝面。明子眼一亮,缩缩身子远了些距离,用手揩一把鼻涕。四嫂便款款端了,送到明子唇边。明子闭着眼,拼命抵抗着这诱人的香味儿,四嫂心疼得险些要落泪了,柔声说:

“明子,乘热吃!”

明子便睁了眼,接过,阔一张嘴,吞一口,吸吸溜溜吃得满嘴香,脸上吃出了红润。四嫂便笑了,说:

“明子,叫婶儿啥?”

明子说:“婶儿!”

四嫂便润了脸,看明子。

明子一口气吞了两碗,一个肚子凸出来,挺着。又要过一个瓜,实在吃不动了,便寻一块浓浓的荫凉地,在沙地上展开身子。任一肚树影婆娑,便睡过去。四嫂将他抱回屋。足足三个时辰,醒时,一个红瓤的大西瓜切好了,就放在枕边。明子伸手取过,便吞一口。

四嫂便笑了。

四嫂弯下腰,托了明子的头,明子的头发上沾了草屑沙土,一扑撸,直掉。四嫂便一点点将这些草屑沙粒掸尽。有时便按到一盆清水里去,明子犟着脖子,没约束惯了,受不了这样。四嫂也倔了脾气,施了约束,俩人相持了许久,明子的头终被四婶按进了盆,一屋的笑声,水声。明子晃着一颗湿漉漉的头颅,又吃。

明子挺着一个大肚子,圆圆滚滚的,里面正叽哩咕噜响个不停。四嫂便一把拢过,搂在怀里,紧紧搂了,一脸幸福慈祥。明子忽然喘喘地喊:

“婶儿,婶儿。”

明子想挣出来,四嫂偏了头,见一堆鼓鼓的奶子正堵了明子的口鼻,一张脸全匿进奶子里去了。四嫂松了手,明子喘喘的,大口大口地吸气。明子说:“绵绵的,尽是水!”

四嫂摩娑了明子的头顶,往明子掌上塞一块麻糖。明子一蹦,一脚便跨到门外去了。明子沿了畦垄一路跌撞到河边去。

四嫂张了手臂喊:“明子。”

明子已下到河边,回过头,喊:

“婶儿!”

明子身子一歪,便向河里倒去。镜子一样的水面一声破响,皱起几簇水花,涟漪许久不散,明子也许久没有踪影。四嫂的一颗心就悬了,悬了好久,四嫂就慌了,就往河边跑,就听“哗”的一声,极远的河面上露出一颗小脑袋,又鱼一样一个翻身,没入水中。

四嫂才松了一口气,慈了眉,柔了眼,嗔怪明子。

明子忽然又冒出水面,喊了一声:

“妈!”

四嫂惊喜了半天,才“哎——”地应一声,脸一甜,泪便下来了,再看明子,又不知哪里去了。

明子在河里疯够了,鱼一样跃上岸,再吃,几个大西瓜又被他吃个精光。

四嫂就和明子做游戏。

四嫂说:“明子你会唱歌不?”

明子就看四嫂,看了半天,明子忽然沙着嗓子鼓着劲儿吼:

猴娃娃

搬石头

一搬搬到

牌楼后

砸了猴娃娃

脚趾头

猴娃娃猴娃娃

你别哭

妈给你说个

花媳妇儿

铺啥呀

铺筛子

盖啥呀

盖簸箕

枕啥呀

枕碌碡

碌碡滚得咕噜噜

猴娃娃睡得呼噜噜

四嫂听得哈哈大笑,直笑得坐到地上去,眼泪汪汪的。

正在这时,陈四爹卖菜回来了,门开处,阳光浓烈地扑进来,一只箩筐先进来了。陈四爹随手将筐子卸下,扁担立在门后,转回身来,便腆出一张笑脸,憨憨的,嘴拢不上,从筐里取一包东西欲塞到明子手上。忽然又忙收了手,陈四爹显然是听到了明子刚才的一段。陈四爹说: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就给你!”

陈四爹笑得眼眯成一道缝,憨憨的样子让明子也笑起来。四嫂就鼓励明子,明子直瞅陈四爹手上的东西,陈四爹就冲明子扬了扬,明子舔了舔嘴唇。陈四爹就那么憨憨地笑着,四嫂就又鼓励明子。明子实在是馋这包东西了,明子就看四嫂,四嫂也看明子,明子忽然唱了起来:

说东头,道西头

一个老汉担箩头

箩头里头放斧头

担上箩头上山头

砍了柴头下山头

扁担担在肩膀头

一走走在街里头

一拐拐在院里头

扁担立在门外头

箩头担在家里头

脚踏锅台上炕头

一手揭笼屉吃馒头

一手揭锅盖啃羊头

羊肉吃在肚里头

骨头扔在墙外头

两个狗子抢骨头

大狗咬住小狗的头

老汉下地出外头

拿起扁担打狗头

一棍打破两颗头

看你还抢不抢这干骨头

明子说完,陈四爹已笑得没有了眼睛,口水也涎了一嘴,赶紧将手上的东西塞到明子手上。明子接了,也不客气。随手就往口里塞,是麻叶酥。明子吞了两口,一蹦就到了门外。

明子忽然回身喊了一句:“气死你这破老头!”

陈四爹和四嫂看着明子逃得远远的,陈四爹才缓过气来,阳光涂了一脸。暖暖的橙色的黄昏很亮,园子里的菜叶子上跳动着一片金色的光点。

黄昏便落了下来。

陈四爹的担子歇在路边。陈四爹不说话,别人说话他却爱听,静静地站在人群边上,默默地吸烟,一脸的烟雾。大家因什么事吵起来了,他就一个劲儿地磕烟袋,也还是不出声,样子却很急。大家和解了,安静了,他又吐出一缕缕烟雾,满脸笑。大家散了,他便挑了担子悠悠上路。若是说书的说得正得劲,陈四爹必也听得正得劲。嘴张着,烟也顾不得吸。有人喊:“陈四爹,你的菜不卖了?”陈四爹忽然被人提醒似的,动将起来,众人都笑,其实这书也就散了。说书的师傅说:“陈四爹,误了大家吃菜,我们可吃罪不起!”

陈四爹很快便过了牌坊,到了四牌楼一带,陈四爹就要上裁缝店看看老裁缝。老裁缝已经干不动活了。老裁缝看陈四爹来了,就递上两副手套。陈四爹说不要多心,不要多心,放了青菜便走。附近的人家赶紧出来,替陈四爹收了手套。陈四爹这样分文不取地给老人送菜已经好几年了。

陈四爹的菜挑子就这样一路芬芳下去。田野上的风柔柔地吹过来,菜叶上的露珠闪耀着太阳光。鸟一声声地鸣着。清亮的早晨正一点点展开,晶莹的露珠一颗一颗地滴落。陈四爹从菜地里直起身子,脱下衣衫拧了把汗,四嫂正坐在一张马扎上摘青菜,四嫂忽然说:

“明子叫我妈了!”

陈四爹起初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动,过了一会儿,陈四爹的手脚便有点僵,终于失了脸,摸出了一个旱烟荷包,点上,吧哒吧哒地吸起烟来。陈四嫂想收明子做儿子很久了,陈四爹就是没有答应,俩人已闹了好几回了,一时很寂静。等到太阳很高的时候,阳光便在草叶上、豆荚上噼噼啪啪地爆响起来。

陈四嫂说:“真热啊!”

这时,外面有人喊:“陈四爹!”

陈四爹就起身出屋,看见远处阳光下的瓜地旁站着一个人,一地的西瓜如斗一样,正逢着一天的好阳光。陈四爹并不认识。就听来人说:“陈四爹,赶路口渴了,讨个西瓜吧!”

陈四嫂也出现在门口,正向那人张望,是个过路人。

陈四爹挥挥手。四嫂便说:“摘大的。”

俩人便回到了屋。正午的阳光下,七里沙像一堆火一样,刺眼地燃烧着。

陈四爹和陈四嫂听着声音的时候,明子已被扔出了门外。陈四爹狠狠地一甩手,站了起来,向那边望。四嫂也住了手,搭凉棚往那边看,就看见明子家的破房子像条搁浅的破船一样,正在麦浪中跋涉。金色的阳光在麦穗上跳动着,如同起伏的波浪。

明子爹二水河正凶神恶煞般地出现在门口,明子大哭着。赤裸着身子向西南跑了。黑不溜秋的薄身子,一会儿便消失在七月蒸腾的暑气中了。

陈四嫂觉得心里痛得很,便没有和陈四爹说话。

吃饭的时候,四婶就吃得很少,陈四爹吃了几口,也将碗放了。俩人就这样默默坐了一中午。炎热的中午,时间就像凝固了,瞌睡就袭上来,却都没有睡。

苇叶参差了水面,白水一片。不见流动,寂静的村子里连一声鸟叫也没有。林子茂密着,深深地幽着一林凉爽,慢慢就浸一河霞光,晕了一河的水汽。似乎连水声也听不到了,便见碧绿的菜畦中栅篱上结满了丝瓜,暮色涂满了河面。

屋子的门开着,像空张着口喘气,一声鸟叫,天便黑了下来。灯亮起来时,水声、蛙声、月光都随了水轻轻缓缓地流动,便看见火光一闪,与满天的星星一样。熟悉的人都知道,那是陈四爹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吸烟,一河月光,两岸蛙声,十里荷香。

“歇吧。”

“歇吧。”

俩人收了板凳,回屋睡觉。

陈四爹依旧挑着担子卖菜,依旧和人们打着招呼,依旧憨憨地笑着。

雁转春秋,天河调角,又是一天风好时,陈四爹顶着白花花的太阳一推门,陈四爹便呆住了。二水河抓了衣服赤身裸体慌慌地窜到门外去了。边跑边惊恐地回头看,将衣服和鞋穿了,生怕陈四爹的扁担会落在他身上。

陈四嫂病了。

河水涨得满满时,黄叶便铺满了水面。

陈四爹闷闷不乐地从地里回来,日头晃晃的,陈四爹的脸却阴阴的。陈四爹已有好些天没有卖菜了。日日守着陈四嫂,眼见着地里的菜荒下去,陈四爹心里很难过。

陈四嫂说:“对不住你了!”

陈四爹没有说话。

陈四嫂说:“你别守着了,这样的事,只要想做,守是守不住的。”

陈四爹这回喏声喏气地说:“我就这样守着,不信守不住个你!”

陈四嫂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便哭起来,号啕大哭,终于哭得陈四爹手足无措起来。

陈四爹说:“我不守你了,我卖菜去!”陈四爹真得就要走,搓了搓手,去拿扁担。

陈四嫂反而不哭了。陈四嫂说:“四哥,我对不住你,咱俩把话说白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儿,我要是办成了,你就听我主一回事儿!”

陈四爹便点了头。

陈四嫂说:“你甭守我,哪一天我想干这事儿,你还得给我解裤带,解开不算,还得给我系上!”

陈四爹便僵了脸。

陈四嫂说:“你别生气,我就是想要明子做我的儿子,才答应二水河的!”

于是陈四爹和陈四嫂就达成了这个哭笑不得的协议。

中午的时候,日头火辣辣的。陈四嫂正和面,陈四爹在院子里收拾一些锄把、镰刀,就看陈四嫂扎煞着一双面手说:“我要解个手,你给我解解裤子!”四嫂一副着急难忍的样子。 陈四爹便给解了,陈四嫂匆匆出去了。

这时,陈四爹听有人在河边喊:“有人进你家菜园子了!”

正寻思谁进了菜园子呢,陈四嫂夹着裤子扎煞着两只面手回来了。脸红扑扑的,说给我系上。陈四爹便给陈四嫂系上了裤子。陈四嫂忽然一笑说:“你输了,你看!”陈四嫂将陈四爹拉到窗前,二水河正提着裤子顶着阳光乘兴而去。明晃晃的沙丘像着火一样。

陈四爹差点气昏过去。

陈四嫂的泪也下来了:“我就是想让明子做我的儿子!”

“作孽,我这是作孽!”陈四嫂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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