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世界上文学里第一可爱的女子唯黛玉。她稳重,高贵,洁净,执著,纯粹,善良,脱俗,洞晓世事,却不屑于练达;眼里心里容着一人,世间便只此一人了,——为他生,为他死。他亦是为黛玉而活,为黛玉魔怔痴疯,离世出家。自然也有那男子生来广博的爱,恨不能天下美好的女子都可以教他怜惜着。但,下意识里总拿林妹妹与她们比较一番,心下怅然,牵念,起身去潇湘馆,紫鹃挑开门帘,翠绿纱窗下,鹦鹉能言,黛玉回转身……我愿意这样的一幕画面与天地共存,鲜活如当日,不复褪去颜色。曹雪芹做到了,二玉果然是天下第一恩爱的人,他们其实永远在一起了。
明明是要写《浮生六记》读后,却先请出黛玉宝玉,重温那样一副夏日午后的画面。这仿佛是在给沈复和芸一个下马威。其实不忍心。我也思忖,究竟要不要说出读此书的真实感受。作古之人为大,出言不逊,心里是不安宁的。但我又想,权作为摆开茶案说肺腑之言,总比那执酒前来奉上满嘴虚伪巧令言辞的人物强万倍。
沈复是苏州人氏,生于公元1763年。巧得很,这一年,曹雪芹离世。还有巧的,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任苏州织造,后任江宁(南京)织造。虽曹雪芹在南京出生,长大,但苏州二字对于曹雪芹同样是熟稔之极的。苏州,南京,上海,浙江,这样一路南下的风土民情,是有非常一致的人间味道的。我这么说,其实是大有意思在里面的,——我顶惧怕的就是中国民间老妇人唾骂人的精炼语言和阴暗的眉目。红楼梦里动辄的“小蹄子”,还好没有更加粗俗的话语显现,但没有显现出来的那一部分其实就在暗里。也只因贾家处于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盛年,皇亲贵胄的姿态里不容许那粗俗刻薄之语显现,也便按下在深处了,而爆发则在行动中,抄捡大观园等等事件正是无声的硝烟战场。怜老温贫这样的事情却是要多多亮出来,摆在家族的明处。所以有了刘姥姥的一进,二进,三进荣国府。贾老太太是镇宅府的人物,信佛吃素念经,心里处处是为家族,为晚辈的打算,分得清是与非,这一生是见过大场面的。乾隆六次南巡四次由曹寅负责接驾,正是贾母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四件大事。如刻度表的曲线巅峰。这样经历的女子,怕是世上只此一人了。对于贾母的喜爱,可以缘自许多件“小”的事体。她看见潇湘馆的绿纱窗旧了,便说要用“软烟罗”的霞红颜色的纱换上。顺便道来四种颜色的软烟罗各样的好处。单是贾母对美的平和自然的懂得,就是令人尊敬和爱戴的。
现在回转过来,说“浮生”。
沈复父亲是幕僚这样的人物。家境可谓小小康,书香门第,在社会中有小小的声望和尊严。他的表妹,芸,年长他十个月,少年时写下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且绣工精巧,深得情窦初开的沈复的心爱。他们十二岁订婚,十七岁完婚,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芸四十岁病逝。
董重作品·003
芸的死与她的生性要强,凡事一定要如己所愿有关。还有她的许多小机巧有关。这些都是我不喜欢的。或者是南边的人的天生秉性和处世之道?书中讲到他们结婚1 5年后,芸执意要为沈复纳妾,物色到一位名妓的女儿,名叫憨园,年方十六,有着“一泓秋水照人寒”的韵致。芸百般试探,劝说,结拜为姐妹,摘下腕上玉镯为憨园戴上,“以坚贞的玉为证”,算作立下誓言。沈复对此行为是颇为默许和赞叹的。虽口称家境寒瑟,怎敢纳妾,但亦是一心一意等着叫憨园的女子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一天到来。自然,这一天不会到来,我们知道,憨园的母亲是一位名叫冷香的名妓,半老徐娘,更懂得“千金”的好处,哪管芸和憨园私定的终身之事,将她许配给了愿意奉上千两银子的一位有权势之人。沈复在文中写道,芸的病疾缠身与憨园的背叛有极大的关系。沈复劝解:她们这样的人贪图享受,喜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哪里是讲感情的人呢?可是芸依然感到受了愚弄,吐血不止。
每每看见沈复和芸的对话,我总会有逆反的心理生出。他们高调的一致,感情宛如游戏的情深意长,是持着风流婚姻的姿态的。我又想,这是否与时代和世风有关?清朝鼎盛年间的事,南边的事,风月无边,我们是没有机会去体验,去验证了。但是幸好有《红楼梦》,可以作对照、比证。红楼梦里邢夫人怀着暗暗的鬼祟和自认为是件天大的好事的模样,去找鸳鸯,说服她做贾赦的妾。若按照浮生六记里好妻子的标准来做推理,邢夫人是深受贾母赞扬鸳鸯感激的人物。可是,鸳鸯誓死不从,贾母亦是气得浑身颤抖,讥讽邢夫人:“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可见,南边的宗族也不并不是风月无边的开放式样。老而有尊严是第一要义,不顺着常理来的事情是不容许滋长的,必须当即扼杀在摇篮里。贾母的果断和严厉,正说明了若只为风月,没有正经理由的纳妾,那是一定要批判到底的,这是事关大家族正气的事情。
沈复自然不会主动提出纳妾的意愿。那时候他们已有一女一子,生活境况简约到贫寒。沈复做幕僚做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芸处事里颇有诡计(为老公公纳妾,旋又想尽办法推脱责任,不料写给沈复的信落入老公公手中),遭来沈复父母的嫌弃,被赶出家门,他们一家便从此流离失所地生活着。这便是芸要为沈复纳妾的全部背景。而沈复把这些往事作为“有痕的春梦”,无限依恋地如实记载下来。
芸为沈复纳妾,于我而言,是不可理喻的。首先与妓女之女结拜姐妹的举止我不能理解,毕竟沈复出身书香门第,家规家教是有的;其次为心爱之人择妾的举止令我骇然。我想起他们新婚燕尔之时到湖上泛舟,与船家的女儿吃酒调笑,芸推船家的女儿素兰入沈复的怀,请他随意抚摸。幸好沈复说这等举止是村夫俗子的行为,不可为之。否则他们夫妻二人的形象可谓败坏了。那么芸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呢?她和沈复的情深意长里多出了畸形的爱的花朵,而他们是不自知的。如晚年川端康成的小说,无论是雪国,还是千鹤,男性的意淫,放肆,随性,冷漠;女性的屈尊,附和,隐忍,奴性,媚笑,殉情,在呈现出来的每一个病态的瞬间,会有毛骨悚然之感。而作者,也就是当事者,他(她)其实是不自知的。最后,他们夫妻二人对于一个囿于妓女母亲掌握中的女子命运的判断和事态发展的走向竟然是糊涂的,仿佛他们的智商为零。
董重作品·004
芸不仅为夫择妾,还为公公做主,选定了年轻的女子,送到给官府做幕僚的公公身边去。这一切都是避着婆婆完成的。当婆婆察觉,她谎称,这女子不过是儿时邻居家的伙伴。每当芸撒谎的时候,沈复在文中总是为她开脱。觉得她是百般委屈,却承受不公的责备。可是,读者作为局外人,不会被私情左右,蒙了眼和心。读者只会纳罕,芸啊,你整日价都在忙些什么劳什子事情啊。每当芸用着小女子的武断撒谎的时候,我会想起站在门槛上剔牙的王熙凤,她们的眼底里都有躲闪的惊慌。虽然林语堂先生说,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虽然俞平伯说这本书俨然一块纯美的水晶。但我读书会听从内心的感受和声音,不会随便被哪一个著名人物的论断压在五指山下。那样,哪里有独立人格的快乐呢?
沈复也是我不喜欢的人物。对于妓女的喜爱,他是颇有兴致的。他子承父业,做了短短两年的幕僚,期间去遨游名山大河,在梅岭西边遇见一个扬州妓女,名叫喜儿的。共度一个月的良宵之后,沈复说,只花了我一百两银子“而已”,——享有了轻贱却中意的事物的洋洋自得。老鸨想要他再出五百两银子赎了喜儿去做妾,沈复在文中说,我担心她骚扰,于是决定回家。这个“她”应该指的是老鸨。沈复精于算计,扬长而去,视当初的喜爱其实不过是纯粹狎妓的模样,我真的很不喜欢。尤其是半年后他听说喜儿思念他而他总不来,差点为此寻了短见的事情,也只是风月而轻薄地说:哎!半年一觉杨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啊!
芸本是良家女子,又会识文断字,对青楼里的女人其实从心底里是瞧不起的。虽然与叫作憨园的女子结拜,并赠送玉镯加强誓言的力度,但若从私己达到目的的欲望来看,这结拜和欣赏究竟是伪善的。文中有芸看中了戏班子里名为兰官的女伶。沈复假装传母亲的话叫此女子来到他和芸的房中。“挽着她的手腕查看,的确丰腴白腻”。沈复查验完毕说,美是美,但是太过丰满。言下之意并不甚满意。然后“芸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这个女子了事。”
我总是能在芸的姿态里看见剔牙的王熙凤的样貌来。我想这绝不是巧合,不是我的武断偏颇。对于他人情感和尊严的轻慢,包括芸对于自己婆婆的情感的不尊重,都是她的致命弱点和令人憎恶之处。“打发”二字最为市侩,最为阴狠,最为看出一个人内心的善良与否。若善良二字都谈不上,附丽于不善之上的风花雪月,也一定是潦草收场的“果”。看见了果,便要问因,一味把这果视为命运不公,视为他人的过错,则是蒙昧混沌的一生。
再次将《浮生六记》与《红楼梦》相对照。我们看见黛玉葬花,宝玉陪着,把大捧的花瓣用衣摆兜起来,黛玉用花锄掩埋;我们看见紫鹃一个回南边的玩笑,宝玉便病倒了,嚷嚷着把大船赶走,不让他们把黛玉接去了;我们看见宝黛说起西厢记里的话,默契微笑,暗自思量,红霞飞满面;我们看见黛玉话里总是含酸,返回潇湘阁,又总是泪水浸湿枕畔。宝玉一路前来赔不是,两人眼圈红红,许多的话欲言又止。说出来又是骇人的——我这心里只你一人!
《浮生六记》里小儿女的缱惓自他们少年时候相见便是有的。可巧,他们亦是如二玉,表亲关系,十二岁时相见,并一见钟情。但是二玉的初次相见便有着不一样的韵致和情感的根基了。宝黛相见,前世今生恍如隔世复见,悲伤中有欢喜,欢喜中有悲伤。这个基调定得好,从此,爱情对于宝黛二人是件严肃的事情,事关玉的——宁粉碎。念念,即使两人在一个园子里生活,那也是无上的牵挂和担念,要的就是生生世世,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怎可能容许那心给第三个人去。身子是最要洁净的,更是不可能有纳妾这样明目张胆的不洁之举玷污他们的情感,若黛玉终嫁给了宝玉,是断乎不可能有主动为夫择妾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所以对于袭人,黛玉从来没有放在眼睛里,她的眼里只有她和宝玉二人。所以这也是袭人心生惶恐,倒是但愿宝钗成为二奶奶的原由,若是后者,那么她是有一席之地挤入的。
所以芸这个人物,是有市侩气的。她在夫权父权统治的时代里,甘愿做一个成全男子风月无边理想的牺牲品。无论她为夫择妾还是为老公公择妾,我们并没有看见一种令人尊敬的大女子的凛然之气。倒是菟丝花迎着春风笑的小女人的得意和自以为的聪明。而末了,事与愿违,她便负了病,竟然就早早逝去了。
芸去世之时,沈复拉着她的手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会再娶了。
三年后,沈复小时候的朋友石琢堂将自己的小妾送给他。沈复当时长叹:我又重新进入春闺梦乡啦!
文中还有诸多让人鄙弃之处。诸如沈复夫妻总是为别人做保,而借款之人总是连夜脱逃,索债的人便打上门来。他们的一双刚刚成年的儿女在匆忙中一个嫁掉,一个送进小铺子做小伙计,夫妻二人则到乡下去避祸,顺便养养虚弱的身子。后来有人赠送丫鬟给他们使用,结果是这丫鬟卷了他们本来就寒薄的财物逃走。这时候沈复的父亲早就将他们驱赶出家门,已经不再有来往了。而他们的日子几乎就是一贫如洗,完全靠着接济过活。为了一笔陈年的旧账收回来度日,沈复在大雪天里走上百里的路,去另一个地方要债。半途中躲在一座小庙里休息。那时候芸的身体日渐衰微,她的一生就是在被后人艳羡的恩爱的光辉里这样度过的。
做保的事情让我想起圣经里的箴言。不可替人做保是作为古训,以异常严厉的姿态提出来的。做保这样的事情与中国世风里的宽厚大义、与人为善、雪中送炭这样的词语紧紧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常常困惑,不可做保四字含着多少冰凉的隔膜啊。但是生活教会我们,上帝说“不可做保”是一定的。赛珍珠的父亲便是一名传教士,在镇江,苏州,南京,上海传教。流离辗转,命运多舛,时值太平天国运动后期的残酷杀戮,几次性命难保。传教工作异常艰难,几于在石头上垦荒。今天回转看去,圣经里的十诫,箴言,是警世的,更是警醒个人的。命运在被教化之下,理当是能够逢凶化吉,呈现另一派祥和运势的。
哐里哐当。这是他们的命运发出的声音,而他们正是自己命运的制造者。所以安静的爱情是美好的。有责任有担当的爱情是美好的。专一的纯洁的高尚的爱情是美好的。哪怕命运驱使,我们也要有力量让生活有神圣的光辉,而不是虚饰的霓虹的覆盖。在神圣的光辉里,不要动荡,一茶一饭,爱情落在命运里,落在大地上,落在虔诚里。这样抒写的爱情和人生,一定不是“浮生”了。
生命怎么能是漂浮的呢?《浮生六记》里看见的是可怜的无边风月。经此关照,可知《红楼梦》的贵重与好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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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浮生六记,而不是“读”。可见我多么不喜欢。
世人对《浮生六记》的好评如潮,主要来自卷二的闲情记趣。再有偏颇,也是要看出这中间的好来。简约质朴生活里有了美妙巧心思,清寒的日子里也是有着无穷的快乐了。这是沈复和芸的小儿女情长里最美好的时光了。多么愿意他们在这样的时光里永徜徉。开头那里我说贾母顶顶可爱,因着她的许多个小的事体里呈现出的美好。她静静地,却饶有兴味地说“软烟罗”的画面也是永长的了。这又是一次对沈复和芸小日子里的快活的对照。芸的聪明太多了一点儿。若平和些,节制些,淡然的,而不是外露的,张扬的,显示的。这样的小日子就是踏实的了。而不至于青年时代就已经在生活的泥沼里承受流离之苦了。
后来赛珍珠的父亲来中国的南部传教。这一年是18 9 2年。沈复和芸生活的年代又过去了一百年。中国南部的民间妇女精炼的咒骂的语言今日听来也是极其惊心的。格非先生的新作《春尽江南》中老太太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令我辗转反侧了一夜。我想说的是,人心不古,必遭天谴。古,本该是光明、朗阔、正气、凛然,有一颗尊重爱惜别人的善良之心。任何的矫饰和为自己辩护开脱的理由都会被时光沥出杂质,呈现其根本里不可爱的样子。哪怕你在当日极尽“热爱生命存在的滋味”,上帝的眼睛是雪亮的,智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时光既是无情的亦是有情的。它教我们葆存天真本真的心,用这样的心营造出来的日子,便是了无遗憾的。命运就是连环套,所以赛珍珠的父亲来到中国南部传教,也是救世能动所驱使。这一切的历史的合理安置,今日看来存在着强大的必然性。
最后要说的是,国人每每口中必言的五千年文明,这里面一定有精髓,也有糟粕。而对于糟粕却视为营养之物,甚至是鼓励自己去风花雪月,一展名士风流的人,大有人在。曾经听说一个言论,狎妓是中国男人的传统之举,是不应该废除了,否则就有违文明传承的要义了。这个言论本身就够含混虚妄。若要对方拿出佐证的书来。我想他大约亮出的书正是《浮生六记》。
所以辨识何为精髓,何为糟粕,是我们读书的泾渭分明之心,方知世间何人何物为尊贵。何人何物为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