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瘾”这个字,按《辞海》的解释,是指“特别深的嗜好”。在医学上,是指对某一事物或物质形成了生理上或心理上的依赖。我从未见过对抗生素成瘾的人,文献上也未有过报道。但国人对抗生素的迷信和依赖程度,以及对它们过度使用的普遍程度,或许用“瘾”来形容,并不为过。
感冒发烧的困境
我大女儿在姥姥家长大。自出生之日起,她就是整个大家庭的中心。1岁以后,女儿每年总要发几次烧。每一次,我都会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用温水或酒精擦浴,吃1/4片“扑热息痛”,买些孩子喜欢喝的饮料之类。但几个小时之后,我总会得知,女儿已经住院,正在打着点滴,托了关系,医生给用了最好的“消炎药”。但有时候,恰好碰上我探亲回家,女儿又发起烧,家里的气氛便会紧张起来。我不让孩子去医院,姥姥、大姨、二姨、三姨……便轮番来做思想工作。妻子看女儿烧得满脸通红,我却仍然“死犟”,妻子便会勃然大怒。最后,我都得乖乖地抱着女儿去医院,看着护士满头大汗地给她在头上、手上或脚上找血管,不停地夸赞女儿勇敢。
小女儿出生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我荣升了家长,而且在外面也有了些医学上的“名气”。小女儿第一次感冒发烧时,我软哄硬劝,获得了妻子的许可,自己当上了主治医生。我用的治疗药品是毛巾、温水、故事书和动画片,结果小女儿的烧退得比大女儿哪一次都顺利。妻子因此成了我的同党。以后孩子们感冒发烧,亲戚们焦急地打来电话,叮嘱一定要去医院打点滴,我们都会回话安慰,说已经打了,用的都是最新的消炎药。这些年来,两个孩子感冒发烧,我们最多去药房买几片扑热息痛,从未去过医院。
令我沮丧的是,虽然20多年来我一直不遗余力地宣传这套“毛巾、温水”理论,但似乎只获得了我妻子一人的认可。十多年前,我曾在急诊内科工作3个月,正值流感季节,治疗室和走廊都挤满了输液的病人。医院里有政策,开一张点滴处方,医生可以提成一毛五分钱。医药代表们更是像谷场上的麻雀,一群群飞来,一个比一个的抗生素更高级,一个比一个的回报更优惠。医生们都精神抖擞,夜里主动加班,开好一沓沓注射和口服的抗生素处方,第二天分发给一两百个焦急地排队等候的病人。我却只是口干舌燥地宣传着“毛巾、温水”,开一些病毒唑和扑热息痛片,引来了无数怒目和口水。后来一个发烧的姑娘干脆打个电话,让他粗壮的男朋友带一把匕首来教育我。急诊科的老主任脾气温和,看我实在难以胜任这份回报丰厚的批发工作,委婉地劝说我,让我回了病房。
现在一些医生成了“全民公敌”。网上控诉最多的,便是感冒治疗费用如何昂贵。每当看到这些留言、讨论,我总忍不住一声叹息。
神奇的“魔弹”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寻求可立竿见影的解除病痛的“魔弹”,但迄今所发现的,不过寥寥几种。而“抗生素”可谓其中的佼佼者。1928年,弗莱明发现青霉素,1944年开始批量生产。其后,人们又发现和合成了一代代新的抗生素。许多以前很常见,但令医生们束手无策的疾病,如外伤感染、产褥热、梅毒、细菌性肺炎、细菌性脑膜脑炎、肺结核等,使用抗生素(还包括其他一些人工合成的抗菌药,如以前常用的磺胺类,现在更常用的氧氟沙星等)治疗常常能很快见效。医生们从此开始,终于能有效地治疗一些常见病。有人甚至估计,抗生素的发现,使人类的平均寿命延长了10年。
这些细菌感染性疾病多数都有发烧。而按现代医学的解释,发烧是炎症的表现。我们国家的民众对西方科学,包括西方医学,早期的接受主要采用实用的态度,而对其原理并不愿深究。抗生素引入我国之初,一般民众,甚至很多医生,对它治病的原理并不清楚。因此,抗生素到了中国,便有了一个含意更广的俗称:消炎药。
实际上,除了感染,还有很多其他原因都可引起炎症。即使是感染,也并不都是细菌引起。其他的微生物,如病毒、真菌、疟原虫都可以感染人体,引起疾病。在现代的生活环境中,病毒是最常见的感染性微生物。上呼吸道感染,包括普通感冒、流行性感冒、急性咽喉炎等,以及急性消化道感染(引起急性腹泻),90%以上都是由病毒感染引起。而抗生素对于病毒性感染并无治疗作用。
全民之瘾
尽管如此,抗生素作为万能的“消炎药”,已深入人心。有专家推算,我国每年消费抗生素1.8亿公斤(包括其他用途,如养殖业)——平均每人138克。这一数字,是美国的10倍。而美国专家认为,他们使用的抗生素中,有50%是不合理使用。
我国感冒发烧的病人中,几乎80%以上会使用抗生素(其余的人中,很多会使用中药“消炎药”,如清开灵、双黄连、鱼腥草注射)。而在欧美国家,这个比例低于20%。我国住院病人中,抗生素的使用率达到70%;手术科室,包括外科、妇产科、五官科病人,更是几乎人人使用。也有估计,仅2005年,我国由于不合理使用抗生素,造成的损失达800亿元人民币,直接或间接引起的死亡人数达8万。7岁以下的儿童中,因抗生素致聋者达近30万人。
有人说,我国抗生素滥用的根本原因是制度缺陷、监管不力。我国的医院50%左右的收入来自于药品,而抗生素占所有药品收入的25%左右。医生大量使用抗生素,既可以为医院增加收入,自己也可获得可观的回报。
这当然是重要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原因,甚至可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的亲戚们基本上没有接受过最基础的生物学教育,他们迷信“消炎药”可以理解。但大多数接受过系统的微生物学和病理学、药理学教育的医务人员,似乎也迷信“抗生素”。
我的在不同级别的医院工作过、共事过的同事们,年龄不同,专业不同,教育背景不同,但有一点很相似,就是在他们自己或是家人出现感冒发烧或是腹泻后,几乎都会使用抗生素。
有位夫人,在英国旅游期间突然发烧,英国医生诊断她为“巨细胞病毒感染”。在她的要求下,医生为她静滴了葡萄糖盐水,但拒绝给她注射抗生素,告诉她1周内发热基本可自行消退。这位夫人一气之下,立即回国,住进了一家国内的著名医院。医院刚开完“抗生素合理使用”会议。上午在会议上作报告的领导和专家下午来看望夫人,立即指示管床医生,给夫人联合使用两种最新一代的抗生素。住院3天后,也就是起病后第6天,夫人热退。出院前,她发自内心夸赞:还是我国医生水平高。
我们是抗生素的忠诚信仰者,而信仰是不需要理由的。同时,我们又是聪明的实用主义者,我们不需要一个确定的信仰,包括对我们所从事的科学或职业精神的信仰。
(解放军总医院医学博士 吴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