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2011-06-04 02:59:24游利华
福建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陈姐小凡小胡

游利华

这趟旅途太长了,长得像人的一生。

不过第四天,小凡就已经生出了些不耐,出行并不像她原先所想般美好。

各位兄弟姐妹,导游小胡举着小喇叭装作兴奋地喊,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将到达碉楼,你们将会看到一种奇特的建筑,趁现在没事,赶紧检查检查相机。

没什么人动。小胡也许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讪讪地放下喇叭,继续坐下跟司机说话,他们在说旅途上的奇闻,每到一个地方,男司机总要设法找一个情人,现在他的情人是处处开花。

小凡一直侧头望着窗外,窗外没什么特别的景色,无非一些房屋树木。阳光照过来,旁边那一排都拉上了窗帘,小凡听见他们声音不大不小地聊天。

车里坐着临时组合起来的旅行团,共十人,一对夫妻、一对情侣、一对朋友、一对同事,剩下的两个,即为小凡和一个自称黑皮的男人。

前面那排情侣依偎成一团吃吃地笑,宋侣小鸟似的缩在唐情怀里,指着手里的相机让他看,一张张翻过去的相片中,有一张宋侣坐在水边往后仰唐情正好蹲在后面举手的,若不仔细看,一定会以为是宋侣举起了手。

你的手成我的了。宋侣调皮地伸伸舌头。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嘛。唐情将嘴附在她耳朵上呵出一团热气。

俩人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看相片,一阵手机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

刚才老总又打电话来催了,说让我跟紧点,别让快到嘴的大鱼跑了。那对同事中年纪大一点的说。

那你赶紧把文字稿想出来,我的插图反正做得差不多了。另一个颇有微议。

还是你动作快,你不知道,全公司里,我最喜欢跟你一起做项目了,一点心也不用操。

小凡转过头,将身体完全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养神。她庆幸自己一个人出来,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想看风景就看风景,想睡觉就睡觉,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一双大手却从后面探了过来,蛇一样沿着椅子边沿咻咻移动,然后,停在了小凡脸边。

浓浓的汗臭夹杂着烟臭,以及男性特有的浑浊体味强硬地往小凡鼻孔里钻。不用转头,小凡也知道又是黑皮,这个坐在她后面的男人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停地弄些小动作,先是装作不经意地踢她屁股下的靠椅,再是趴在她头后小睡,现在干脆直接侵进了她的领域,一双蜡黄的大手扶在她脸边的椅背上,神经质地不时弹动。

小凡不想理会,厌恶地扭过头,重新看着窗外。

她讨厌这个男人,如果说这次旅行有什么不愉快,那么这个叫黑皮的男人,便是唯一让她不愉快的。他看上去应该只有三十岁,穿一身黑衣,几乎分不出哪是皮肤哪是衣服,青蛙一样鼓着结实的肚子,一双小眼睛不时闪着机警的光,像在追寻猎物,一个人时,那双小眼睛又在烟雾后显得楚楚可人,像被婆婆欺负独守闺房的小媳妇。

那双手却一刻不停地弹动,也许是伴着音乐弹节奏,让小凡想到一些雄性动作,翘屁股伸脖子甚至大打出手,只为吸引雌性的注意与爱慕。

碉楼原来就是一种特有的民居。跟他们前一天看过的客家土楼完全不同,土楼层层包围,几十上百户人家围成一个个大圆圈,组成一个个同心圆,像一大群在冬夜里拥挤着取暖的人,唯一相同的,便是它们都牢固,刀枪不入。导游小胡说,碉楼的防御性更强,不单外墙牢固,还有专门的枪眼以防御外人。

每一幢楼里住一户人家,其实就是现在的别墅。小胡继续说,这一带当时有很多侨胞,他们常年在国外跑世界,挣了钱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修碉楼,既保护人也保护财产,越结实越牢固越好,连水泥钢板都是从欧洲进口来的,结实啊。

这个,你们摸摸,这个墙,就是用炸弹也炸不倒的。小胡夸张地捶捶黑糊糊的水泥墙。

怎么觉得人像住在棺材里。有人接着小胡的话嘀咕了一句。

谁不是住在棺材里呢,只不过材料不一样大小不一样呗。小胡无所谓地哈哈笑道。

一团人就分散开自由参观。

小凡背了包,一幢幢地看过去,不知不觉行到了村尾一幢小楼前。

等她抬起头,才发现这幢小碉楼掩映在一片森森的竹林中,爬满青苔的三层楼体,体积也不大,精瘦利落,大约每层唯有一间房。

果然,小碉楼每层即为一个房间,到得三楼,一张纯木雕花大床和一张梳妆台几乎占了整个空间。

雕花床上依然摆着当时的物什,过了将近一百年,那枕头上依稀有几道黄痕,正当眼睛的位置,应该是水迹,梳妆台上,扔着一把小巧的牛角梳、一只锈黑的景泰蓝发夹,还有一幅刺绣,未完成的绵绸上,翩飞着两只蝴蝶,粉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也不害怕?一颗黑糊糊的脑袋自楼梯后闪出来,是黑皮。

光天化日的怕什么怕。小凡白了他一眼,黑皮打断了她的沉思。

没听小胡说吗?这幢小楼没事就别来,村里人都说它是鬼屋呢。黑皮故作神秘地说。

鬼屋?小凡头皮一阵发麻。

这家的媳妇在楼里吃药自杀了。村里人都说她跟公公扒灰呢,老公在美国打拼,楼里从建好那天就只住着三个人,婆婆死了以后,她和公公就好上了,后来公公也死了,老公从美国回来,一纸休了她,第二天刚要走,却发现女人躺在床上两眼翻白。黑皮眨眨眼滔滔不绝地说。

那也是她男人逼她自杀的。小凡嘴里辩护着,脚底却生出一股寒气,往前走两步想换换空气。

回宾馆的路上,他们就坐到了同一排。

是黑皮主动坐前来的,小凡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被侵犯一样拉着脸,皱皱眉望望黑皮,很快又转头望着窗外。他们白天在碉楼就鬼屋的事说了那么多话,几天以来,俩人这才真正相互认识了,话题一旦打开,就还有更多的话,黑皮又是个自来熟。几天不开口,小凡觉得舌头在嘴里也有些发僵,口腔里捂出一股霉气。她怀疑黑皮故意借鬼屋的话题黏糊她,也许这是他早就预谋好的主意。她又不好意思直接让他起来,只好默默听他说话。想不到黑皮说话还怪有意思,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黑皮的话语却移步换景,他大概是有些阅历的人,天南地北,荤素腥膻,竟然什么都能说得上来。小凡像第一次发现,跟人聊天,起码听人说话,竟也是件有趣的事。

团里相互间话语最少的,是那对夫妻。他们大约将近五十岁,由于都姓陈,一团人为了方便,便管他们叫陈哥陈姐。

陈哥人胖,经不住累,一累就瞌睡多,这会儿他又闭着眼睛,不知是想心事还是补觉,一边的陈姐独自无聊地左看右看。

所谓旅行,其实大多时候是在路上,让人心动的风景像一颗颗珠子,串起一趟无聊漫长的旅行,引得人们从一个地方风尘仆仆地奔赴另一个地方。

窗外是早上一望无际的庄稼地,有农人在弯腰躬耕,安静而忧伤。陈姐转过头用胳膊捣捣陈哥,手机里录歌没?给我听听。陈哥的手机功能强,能当相机还能听随身听。陈姐捣乱了他,他有些不情愿地睁开眼,掏出手机插上耳线。

越剧?竟然还是梁祝!音乐声响开来,陈姐听了个开头,兴奋地爆出一声尖叫,引得一车人都他们这边探脑袋。

早给你录好了的,你那点心思,当你老公当了几十年了还不知道啊。陈哥瞟了她一眼,不屑地挥挥手,翻了个身继续睡。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陈哥右边的黑皮像是被什么点燃,一个激灵直起腰背,饶有兴致地偏着头问小凡。

都差不多。小凡爱理不理地吐出几个字,打了长长的呵欠,松下肩膀,也学起陈哥闭目补觉。

昨晚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睡着,现在眼酸头沉,腰背也痛。

这还要托黑皮的福。若不是他讲那个什么鬼屋,她就不会吓得一晚上都不敢闭实了眼。小凡的胆子本来就小,只要一个人被单独隔离于某一封闭空间,就条件反射似的心惊胆颤,跟人合租一套房,尽管隔壁住着一个男孩,每天晚上总把音乐开得大大的,还喜欢弄出些声音,小凡却依然害怕,情不自禁地想,要是能在墙上开个小洞,哪怕一根小指头粗,从隔壁屋里透过来一丝光一缕空气,她也能天天晚上睡得死猪一般。

前排的宋侣唐情又在卿卿我我。

他们总有亲不完的吻,怕冷似的任何时候都紧紧抱成一团。小凡听见他们响亮的叭叭声,想着那吻里一定夹着口水,要不不会这么清亮。口水,是的,宋侣和唐情整天都忙于交换口水甚至体液。

最后一排那两个女人也在交换口水。

她们跟团里人说彼此已经做了十年的死党,无话不谈无事不说,自封为对方的创可贴和垃圾桶。

一车里,就数她们俩的话最多,声音也最响。

你不知道,我女儿上个月得了肺炎,住了整整一星期的医院,把我们一家人都快折磨死了,瞧我,至少为这事老了五岁。高个子女人啧啧地叹息。

小孩是事多,你们也不容易。矮个子女人赶紧回一句,别说小孩了,我上个月也病了一场,还差点被气死。

你得什么病,看你平时壮得比牛还能,你还得病啊。高个子女人又啧啧地咂嘴。

人吃五谷谁不生病啊,何况我向来就体虚质弱的,中药都吃了一屋子了,这回还不是那个死鬼把我气出病的,他不务正业,还跟别的女人不三不四。矮个子女人抗议道。

行了吧,一定是你又发什么少奶奶脾气了,在家没事干闲得慌,我看人家挺好的嘛。高个子女人一副伸张正义的口吻。

你怎么也不问青红皂白就乱批人啊,有你这么开导人的嘛。矮个子女人显然有些生气了。

高个子女人正要申辩什么,导游小胡却站起来举着小喇叭。

各位,各位亲爱的团友,下车了,我们先吃饭,吃了饭继续赶路。

这一趟旅途内容丰富,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人文,也有自然。看过土楼碉楼,他们去一条长河里漂流。

水流太急,河又宽又深,你们两人一组,以免发生意外事故。导游小胡扯长脖子一再强调,并且亲自检查每个人身上的救生衣穿得是否恰当。

陈哥陈姐宋侣唐情,以及那两对同事朋友都准备妥当,小凡却不想和黑皮一组,扭捏着身子迟迟不肯上小艇,她不怕水,从小就在河边长大的,来回游一圈不成问题。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孩子更危险,小胡坚定地摇摇头,转身又对黑皮招招手,黑皮,任务重大,好好当你的护花使者吧。

结果证明小胡说的没错,黑皮力大劲猛,硬是强扭着小艇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险情。

漂流之后紧接是长达一天的登山。

也许是要登的山名气太大,也许是这世上人本来就多,一行人赶到山脚下方发现挤挤挨挨都是人,漫山遍野,像一团团一窝窝蚂蚁,在山坡上水流般蠕动。

唐情宋侣依然紧紧抱在一起。导游小胡宣布今天自由行动,山上景点多,各人喜好爬山速度也不一样,天黑再到山底统一集合。

唐情宋侣,你们可以到山顶买一把同心锁嘛,听人说很灵验的。小胡朝他们挤挤眼。

那还用说,我们每爬一座山都买了同心锁的,买的锁都能结一串了。宋侣快人快嘴。

于是各人分头行动,小凡暗自高兴终于摆脱了黑皮。她真的不喜欢这个粗黑的男人,他总是那么黏糊话多。不止这个男人,她其实不喜欢任何人,一个团的人,她都不喜欢,只是也不讨厌他们,任何人论起来,跟她都没关系。她只想要一个人安静地看风景,完全没有约束与打扰,像一阵风。

山爬到一半,太阳越升越高,热得人浑身冒烟,小凡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歇息。

昨晚上她又没睡好。也不知到底睡没睡着,睡了多久,只记得做了一个梦,一个现在想来,还让她心有余悸的梦。

她竟然梦见自己躺在鬼屋那张巨大的雕花架子床上!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唯听见她的呼吸声,墙那么厚,还关上了厚实的铁窗,当然什么也透不进来。她就在这亘古的宁静中看见了一个女人,一身白衣向她缓缓移来,近了,她伸出手要抱她,她本能地一躲,女人却变成了黑皮,黑皮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剥她的衣服。她吓得连连尖叫,问他做什么。黑皮却只管把剥得精光的她按在床上,很快,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黑皮竟然钻进了她的子宫。

呸呸呸。小凡摇摇头,厌恶地吐了几口口水。什么乱七八糟的噩梦。

陈姐陈哥这会儿也正坐在路边歇息。

跑了一上午,他们还在山腰上,反正前面也是路,俩人就不着急地相互搀扶慢慢爬。途中陈姐还给陈哥买了一根黄杨木拐杖,他人胖,腿脚也不好,有了拐杖方便多了。

太阳一点点升到中空,又一点点落下来,山上天气时好时坏,一阵雨过后,陈姐隐隐觉得腹中有些不适。

走慢点,走慢点。陈姐按住肚腹招呼前面的陈哥。

陈哥停下来扭头等她,脸上挂着心知肚明的笑,我就知道你不行,你那个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他点着拐杖说。

叫你走慢点就走慢点嘛。陈姐不高兴地沉着脸。她不喜欢提她的病,一提,本来不难受的肚腹顿时像得了命令真的难受起来。这个病已经影子一样跟了她十年了,一有剧烈运动,或是劳累过度就肚腹就一抽一绞的痛,医生说她这是年轻时不注意身体落下的毛病,没什么大碍,但要是不注意,也容易引发严重的后果。

陈姐再仔细问有什么严重后果,医生却不肯说了,只支支吾吾说些模糊的话。

我们再歇歇吧,不行我就背你走。陈哥不等陈姐回答,已经自作主张坐了下来,拧开矿泉水递给陈姐。

后来陈姐就在大门口外边一个流动小贩处买了点酸萝卜。爬了一天的山,吃点酸萝卜肚腹舒服点。买酸萝卜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团友,黑皮也蹲在路边买盐水花生呢。

然而这天夜里,却差点出了一件大事。

午夜时分陈哥被身边的陈姐推醒,让他出门去买点药,她肚子痛得厉害。

八点多就开始痛了,开始以为没什么,现在越来越痛,会不会是那个酸萝卜啊,报纸上不是说了吗,路边摊食物不干净,容易食物中毒。陈姐皱着眉,看得出她真的挺痛苦。

那还买什么药,直接上医院。陈哥急急地套上衣服。

上什么医院,这一片周围哪有医院,我早都问了宾馆服务员,人家说就有一个小门诊,早早关了门,药店也远,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陈姐替陈哥准备好东西,催他上路。

陈哥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找到了小药店,又好不容易叫醒了守店人,却不知该如何描述病情。

你要买什么药。守店人没好气地问他,做得好好的梦被陈哥横行腰斩,还要忍着痛苦爬起来帮他拿药。

我,我买点治肚子痛的,我老婆晚上吃了点酸萝卜,也许是食物中毒。陈哥语无伦次地说。

食物中毒?那她是哪儿痛,你问问清楚。守店人一脸惊恐。

陈姐的手机很快响了,陈哥在那头大声问,你到底哪儿痛。

还不是老位置,你知道的。陈姐不满道。

那有可能是老病复发,不是食物中毒嘛。陈哥恍然大悟。

不是,我以前从没有半夜痛过,这回一定是酸萝卜有问题。陈姐努力争辩。

这儿吧,这儿痛。陈哥挂了手机转身对守店人说,指了指自己肚脐右侧一个位置。守店人微微点了点头,却依然没动,问他怎么样痛?什么感觉。

真麻烦,你们这儿买药都这么麻烦吗?什么感觉有什么关系,不都是痛嘛。这回轮到陈哥不耐烦了。

那当然有关系,感觉不一样药也不一样,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敢过来买药,万一吃错了药,责任谁来担?守店人轻蔑地看他一眼。

陈姐的手机于是又响了,陈哥在那头急吼吼地,人家问你到底啥感觉,问清了好拿药。

不就是一抽一抽地痛嘛,不,是一揪一揪地痛。陈姐想了想,又赶紧纠正。

到底是一抽还是一揪。

就是一揪一揪,又有点一捶一捶的钝痛感。陈姐又想了想,补充道。

你还真麻烦,连这个都说不清。陈哥有点生气了。

午夜昏黄的灯光下,他们就这样就一抽还是一揪还是一捶争了半天,直到守店人重新打起了呵欠。

到底还买不买药啊,我都快困死了。他抹下一个长长的呵欠,再次不耐地催促。

要买,谁说不买呢。陈哥和陈姐同时在手机两端叫道。话一落音,俩人都有些好笑。

我真应该把你背过来,跟人家当面说清楚。陈哥说。

还不一样吗,当面也是这么说,痛这种感觉这么抽象,谁能把它说得棱角分明啊。陈姐说。

唉,我要是你就好了,就知道到底那痛是什么感觉了。末了,陈哥无奈地摇摇头,大概跟守店人说了一下,跨进无边夜色里,拽着药匆匆往宾馆赶。

直到第二天,想起昨晚那一幕,陈哥和陈姐还有些后怕,俩人都陷进沉默里,只是更加默默小心地注意着对方。

大巴继续往前开。他们仍要赶路,风尘仆仆去往未知或已知的地方。

车里放着音乐,声音不大,有人在聊天,有人继续睡觉。

小凡这个早上却异常的欣喜,这欣喜,竟然是黑皮带给她的。

黑皮塞给她一袋带壳盐水花生,说给她当早餐。这两天他们坐在一起吃饭,饭前小食有一碟盐水花生,几乎都被小凡一人包干,还问服务员能不能再送一碟。

花生不错,咸淡正好,颗粒也饱满,小凡吃着花生,遂想起了昨天在山上那一幕。

登山的人可真多,漫山遍野的人,汇成一股股潮水,沿着山体,缓缓蠕流。

小凡爬累了,找了块石头坐下吃干脆面。太阳真大,烤得人快焦了,为了防晒,她把自己层层包裹得粽子一般,其实不用包裹,也没有人会看她一眼,更不用说注意她,一个熟人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大海似地,湮没小凡这滴水珠,她就那样木然地一把一把吃着干脆面,像这世上根本没她这个人,她这滴水,被人潮的大海排山倒海地湮没。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远远地走过来一个男人,是黑皮,他朝她笑笑,嗨,你还吃干脆面,这东西最容易上火了,没见你都长了一额头火痘了。

整个过程,仅短短一分多钟,都是黑皮在说,小凡只睁大眼睛听。她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成山成海的人,他竟然看见了她,甚至看见了她手里的干脆面,以及额头上的火痘。她突然有种感觉,黑皮这一叫唤,像那个拿着甘露瓶的观音,挥挥杨柳枝把她这滴水从茫茫大海里沾起来,于是,水珠便有了灵魂。

想着的心事却被一阵激扬的说话声打断。

原来是唐情和宋侣在聊天,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除了亲不完的吻,还有说不完的话。

做记者这一行最后都能把自己炼成铁壁铜墙。唐情说,他的声音总是充满激情,像在唱男高音。

铁壁铜墙,我看你现在连腹肌都没炼好,一身肥膘嘛。宋侣调皮地捏捏他微微突起的肚皮。

我说又不是这个。唐情撇撇嘴,我毕业时真应该跟你一样去做老师,眼不见心不烦。

做老师有什么好,婆婆妈妈一堆事。宋侣撅嘴抗议道。

车里低低的音乐声绵绵不绝地响,放着许巍的《九月》,男声有些忧伤地唱道,在这个九月的第一个下午,我想要离开这城市去海边。

唐情大学时喜欢听汪峰许巍的歌,买了他们俩人所有的专辑,听坏了一个CD机,又买了一个MP3,没事时,他就常常唱他们的歌给宋侣听,听得宋侣都会哼几首了。

上个月那个特大火灾,你还记得吧。他转过头问宋侣。

什么火灾?

就是死三人伤十人那个酒吧火灾事件。唐情抬起头,实话告诉你,那个酒吧的真正老板是某副市长老婆,市长跟人有矛盾,人家故意纵火陷害他,新闻一上,第二天我们社里就收到了警告,说以后再不准提及这个火灾事件。

真复杂。宋侣摇摇她的小脑袋,一副天真的表情。

这算什么,复杂的事多着呢。唐情喃喃地自言自语,低头认真听歌。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宋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起来,对了,帮我要个签名吧,就是你们报纸常常报道的那个叫草草的小女孩,去年还上了春晚唱歌那个。

草草?你是说那个长了一对招风耳唱歌像说梦话的小女孩?你怎么喜欢她。唐情不屑地冷哼一声。

喜欢就喜欢嘛,人家长得漂亮歌又唱得好,你们报纸隔三岔五上她的新闻,一定跟她熟得很。宋侣撒娇道。

草草?她也配叫这名,家里最差的车就是保姆开的宝马7系,我们报纸一年三分之一多的广告都是他们家包的。唐情再次冷哼道。

你就帮我要一个签名吧,我拿去给班里学生做榜样。宋侣摇着他的胳膊。

《九月》已经唱完,现在车里回荡着的,是许巍另一首歌《蓝莲花》。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帮我要一个吧,就一个,我准备把它贴在黑板报上。宋侣没有注意到唐情的神情变化,继续撅着嘴撒娇。

操,你有完没完,一个破签名有什么好要的。唐情终于按捺不住,冲她吼叫起来,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好好听听歌吗。

时间如窗外的景象,一天天汩汩流过,他们继续赶路,一团人也仍是一如往常,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或是听耳机打游戏看录像。

这天黄昏,他们到达一个古镇,导游小胡说,都赶路累了吧,我们要在这儿住一个晚上,各位早点休息吧。

吃过晚饭,人们都回宾馆缩进了屋。小凡没什么倦意,决定在古镇里转转,天空下起了小雨,下得一天一地都是惆怅的雾,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她一早就想来这个古镇看看了,这儿曾经住过她喜欢的一个宋朝词人。他在这里吟风弄月,梅妻鹤子,小凡还能一一背出他笔下的那些写月亮的词,他的词里几乎没有人。

沿着一条水沟走了几圈,天越来越黑,雨也越来越大,行至镇尾一条小河边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小河边没有人,人影儿没有,虫声也不闻,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无边无际的黑。

小凡就这样定定站在黑暗里,回想那些词句。夜真静,静得人发慌,也静得人生出无助的绝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兴致很快就没了,不知怎么就想起那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阵寒风吹来,小凡打了个冷颤,匆匆往落榻的宾馆走,宾馆墙壁上亮着盏盏橘黄的灯,远远看去,它们像吸附在黑夜幕布上的一块块小磁铁。

刚一进房间,手机就响了,竟然还是黑皮。他在信息里问她睡了没,要不要请他过来屋里坐坐,一个人看电视真无聊。小凡会心地一笑,回了个调皮的表情。

唐情和宋侣在一天下午却大吵了一架。

他们当时去一个自然景区游玩,景区内有些山,不高也不低。宋侣开始还能坚持走几段,末了,捂着肚子蹲缩作一团。

我不舒服,你背我走吧。她对唐情说。

一个上午,唐情就这样背着她,中午吃饭,一团人就开他们俩的玩笑。

宋侣,你可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好的男朋友。

唐情,你将来肯定是个怕老婆的,看现在就这么讨好宋侣了。

下午再要走,唐情说什么也不背宋侣了。他已经背烦了。

你就不能自己走吗?又不爬山过河的,就是散散步。宋侣再要趴在他背上,被他一把拒绝。

人家不舒服,小肚痛嘛。宋侣撒着娇。

我看你好好的嘛,中午吃饭比平时还多吃半碗,有什么不舒服的。唐情不满地看她一眼。

人家就是不舒服嘛,以为你火眼金睛啊,你看得出来什么,我是来那个,痛经。宋侣抽抽鼻子,语气里有委屈。

管你什么痛,自己走吧,娇气,你这人就是娇气,以后都不跟你出来了。唐情甩甩手往前走。

你,你,唐情,你到底背不背。宋侣一个箭步跨上去拦住他。

不背,你就是娇气,一团人谁都没你娇气,你看人家小凡,一个弱女子还闯天涯呢。唐情白她一眼。他现在突然有些厌烦她了,昨天他要好好听许巍的歌,她却在一边不停地念叨什么明星、签名,还自以为逗人喜欢地使劲摇他捏他,像只苍蝇,一刻也不消停。

唐情。宋侣大声吼道,眼泪汪汪地。

自己走吧,又不是没长腿。唐情没住脚,也没回头,接着独自往前走,把气急败坏的宋侣一个人抛在身后。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高山、平原、河流、穿村过镇。

渐渐地,团里人都发现了一个新变化,小凡和黑皮关系越来越亲密。他们互相拍照,走累了,还拉着手一前一后。连导游小胡都开起他们的玩笑,说自己也要在旅途中来一段艳遇。

小凡只管微笑着回应众人的纷纭。一路走来,她慢慢觉得黑皮其实也不那么令人讨厌,甚至也有他的优点,比如心细、说话俏皮等,他还特别会拍照。给小凡拍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给她拍出几张满意的照片呢。记忆深刻的,是那张夕阳下芦苇地里的照片,小凡侧头伫立眺望远方,夕阳给她剪出淡金的轮廓,后面是弄风而舞的参差苇草,照片上的意境,正合当时她脑子里想的那句词:谁念行人,愁先芳草,轻送年华如羽。

一行人又到达一个小镇时,小凡主动向导游小胡提出,要跟黑皮合住一间屋。全团人先是惊讶地“啊”了一声,接下来便都没有了声响,干着各自的事情,脸上一副释然。

小凡还想再解释点什么,张张嘴,却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不能理解她心中的那种恐惧吧。一个人睡在黑得让气闷的夜里,隔壁尽管有声响,但其实也与她无关,四面厚厚的墙壁,终归将她隔绝于一隅空间,与彼此距离远近,实际无关,无关。

导游小胡当然很乐意成就这件好事,自己不用再和那个有脚臭的司机合伙住,多出一间屋,运气好的话,还能勾搭上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和她抱着温存一宿呢。

新一天的路上,大巴车里就坐着五对伴侣了。他们分别是情侣、夫妻、朋友、同事、萍水相逢者。

那对朋友仍在喋喋不休,两个女人像关不住的收音机,两台机器两个频道同时进行,一个声讨自己的丈夫,一个抱怨家中的孩子。

那对同事还在讨论着俩人合作的项目,商量着文字配什么图片好,让人们乍一眼看到,就能有巨大的视觉心灵刺激,勾起他们的购买欲。偶尔还插进一两句玩笑。一个说,我昨晚半夜醒来见你伏在桌上写东西,该不会在写日记吧,同事们都传说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另一个听了,不自然地赶紧打断他,写什么日记,他们尽乱说,我就是无聊,半夜练字呢。

宋侣和唐情依然气鼓鼓地,尤其宋侣,两片嘴唇撅得老高,快要能挂油瓶了,一双眼睛红红的,明显有哭过的痕迹。她喂了一声,委屈地说,该死的唐情,你就不能给我道个歉嘛。唐情仍是别过脸,一动未动。

小凡和黑皮在翻看数码相机内的照片,讨论着哪张好哪张不好,计划着下次再一起到哪个地方拍照。

车里最安静的,要数陈哥陈姐。陈哥总在闭目养神,陈姐倚靠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耳机里的越剧。祝英台被迫出嫁,路过梁山伯的坟,奋不顾身跳进裂开的坟缝。陈姐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睛,想起那个晚上,陈哥去给她买药未归,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肚子越来越痛,越来越痛,痛得额头沁出一片汗珠。陈哥却还在归来的路上。她突然无比害怕就这样一个人死去,越是害怕,肚子就越痛。她就这样躺在黑暗里无助无奈地想,也许陈哥永远也不会到达她的房间了,她只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即使他马上到达,她其实,也是一个人走黑暗痛苦的永恒死亡之路,好比陈哥不能替她吃饭疼痛一样。

陈姐摇摇头,决定不再想那些可怕的东西,扭了扭腰,往陈哥身上又贴了贴。

大巴车轰隆隆直往前开,以止也止不住的车速。窗外,一切物事如水汩汩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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