荩刘书平
八斗爷
荩刘书平
刘书平,湖北省文联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刘书平文集》(四卷本)及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告别爱情》、《老家百姓》、《情感漂流》等多部。中篇小说《户口》已改编电影,2010年入选美国第16届好莱坞世界家庭电影节。
在黑山,八斗爷是长者,辈分高,威望也在人上,村里人都敬重他,且都发自内心,无半点虚假之意。八斗爷长着一张国字脸,两道慈善眉,一把长胡须,两排整齐牙。年事虽高,腰杆却直着,在老少面前说话,有那么一股煞气;在众目之下行路,有那么一种派头;在乡邻中行为举止,有那么一套礼数。乡村上下,邻里之间,往往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嚷嚷不息,多数村人都是求八斗爷调停,最后都是他费几句口舌,也就让各自消仇解恨了。很多人说,八斗爷是调解主任,不是村干部,胜过村干部,现在上面提倡和谐,八斗爷干的都是符合大潮的事。
八斗爷肩上常挂一根长长的旱烟袋,烟锅烟嘴皆为铜铸,上下磨得光滑无垢,在阳光下能熠熠生辉。特别是那根连接烟锅烟嘴的烟杆,是黑山榨木做的,质地坚硬,棱形古怪,漆得光亮,简直是八斗爷的象征物。每次被人请到家中调解,他就静静坐下,沉稳得一言不发,好像最当紧的事是抽烟,烟没抽好,就没有发话的精气神。人们都知道老人家的脾气秉性,既然请他来了,就得将他伺候周全,快快地送他两片叶子烟,沏上一杯龙峰茶,遂靠近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动作,等候他的话飞出口。主人家等待的时候,正是八斗爷观察人家神态的时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时,只见八斗爷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用右手的长指甲,将叶子烟截为几段,一段摞一段,慢慢卷起来,卷得很精致的一筒,就插进烟锅里。主人都懂礼数,也知老人家的傲慢性格,立马拿来火柴帮他点燃烟卷。八斗爷双手挑着烟袋杆,两腮凹凹凸凸,很有节奏地发出一阵叭叭的响声。于是,青黛色的烟雾就开始在房间里弥漫起来,好像是,残云收翠岭,夕雾结长空,屋里有一种雾罩山川的景象。
待烟卷抽去一半,八斗爷就半睁双目,有话出口:都为哪宗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犯得着这样吗?
被问的人自然抢答,试图强词夺理:今天吵架我没有一点错,我不是惹事的人,肯定不会先吵。您老知道,我是不喜欢惹事的人,今天实在忍受不住了。
八斗爷就将双方请到一起,让他们继续陈述。双方自然各执一词,谁也不会往下游走,都想登高壮势,以求理足,让八斗爷能黑上脸膛,用重话来惩治输理的那一方。
往往,八斗爷听完双方言辞,头就文雅地点一点:你们的话我都听明白了,都有理,都没有错。不过,我倒想说几句直话,人争闲气一场空,赢了,又不荣华,输了,又能咋样,太阳不会分给你我,月亮在天上人人有份,你们说是吗?
争吵的人,总要讲尽自己的足理,指责对方一通。
八斗爷透过烟雾看人,用文雅的手势摆动着:都少说一句,我听清了,劝各位一句,先说明,听不听?要听就说,不听就没有必要说。
争吵的人说:请您老人家来,也就是说句公道话,咋说咋听。
八斗爷说:这就合适,人呗,活不到一百岁,像檐下细风,像雁过天空,古人有言,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日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喽,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言毕,站起身,强拉了双方的手说,既然瞧得起老朽,都听我一句劝,给我一个面子,把手伸出来捏捏吧。
争吵的人如果都不主动,八斗爷就站起身,牵了各自的手,用劲往拢拉,直到两手相接,握手言和,这时他才完成使命。这种和事佬的做法,在黑山确实奏效得很,大家都很服他,说和事佬有和事佬的好处,现在政局不都注重这种事嘛。
有村干部问他:八斗爷,您也没有多说话,咋就调解好了呢?
八斗爷说:既然请我上门,就有诚心化解,我只是帮双方支个下坎的梯子。你们当干部的,喜欢踩半边船,所以人心不服。村干部也不是蛮喜欢这种话,但八斗爷的话语,有如祖宗之言,不喜欢也得收下。
那年秋天,村口的朱老大盖房,牵线钉桩,都逼近朱老三家墙头。朱老三不容,怒言说:大哥,哪能这么做?
朱老大说:地皮闲着也是闲着,关你啥事?
朱老三看着朱老大的脸,没见好颜色,知道这当哥的态度强硬,于是,心下泛怒,啥也不说,上去就拔了桩子扯了线,使得一家人翻脸不认,兄弟反目成仇,摩拳擦掌,虎气威威要惩强制恶。
朱老大见朱老三不认他这个当哥的,那年轻气盛的样子有些不好惹,就软了一头,提议找八斗爷来评理。
朱老三一言不发,主动向八斗爷家走去,既然要找长者,他必须抢在头里,免得朱老大恶人先告状。
太阳天上挂,春日暖融融,人都走出户外见天光。八斗爷嘴里叼着烟袋,不慌不忙的样子,趿了一双布鞋,走着懒散步子过来了,站在朱老大和朱老三之间,各望一眼,仍是不慌不忙,待烟抽尽,磕去烟灰,这才慢条斯理说话:闹哪宗?
朱老大和朱老三都抢着陈述,从话上听,各占一半道理。八斗爷说:亲兄亲弟就争这点地,犯得着吗?你们是一娘所生,世上哪还有比这更亲的人?听说过一个故事没有,康熙年间,有个叫陈英的官,父亲写信到府上,让他回家一趟,解决同邻居的争墙界畔。陈英没回去,当即写了一封信,只有四句话: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八斗爷将烟袋嘴儿放在胳肢窝里,夹着擦了擦,走到朱老大面前,拍拍他的肩说,你长两岁,房子窄点可以,给弟弟多留几尺吧,不能和亲兄弟扳手腕,世人会说你,不会怪弟弟。朱老大犹豫,无声。八斗爷又说:你是大的,吃的饭多,走的路多,懂的道理多。我今天说的是大道理,如果你不听,弟弟就会说你不是个懂道理的人。朱老大一听,话很在理,略迟疑一刻,脑筋果然转了弯,对着朱老三一挥手:算了吧,我听您的,把房子盖窄点也行。
次日清晨,朱老大起床,站在窗口往外看,见朱老三正在将拔掉的木桩插上,线也牵上了,恢复到昨天的原位。朱老大心里一热,走出去,亲手拔起木桩,退回到自家房边插上,两房之间,留下了一大片开阔地。
此时,正遇八斗爷在路上走,送话过来:到底是亲兄亲弟,情同手足,这样才是心宽地宽,日后会有好结果的。
八斗爷在村里算得上文化人,多年来,他看重文化,人前常说,人活世上,宁可丢猪,不可丢书,养孩不读书,蠢得像头猪。有极多乡户,生性笨钝,觉得干农活的人,纵使学了文化,又能饱肚子么?娃大了,都是直直的苗儿,竟不让走进学堂,买一把长锄,让嫩骨嫩肉去田地,挖地点种,锄草栽苗,把如金如银的时光白白扔了。八斗爷见小小的娃崽,终日光头光背,在田地忙得出粗气,禁不住摆头,悄悄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做父母的,最怕老鼠眼睛一寸光。
八斗爷喜欢走村串户,见哪家娃儿像个读书样儿,就上门去劝,让大人多做点事,腾出一个小娃上学,没钱买纸笔,在饭菜上省俭一点。凡他说过的事,人都顺他,都有效果,这点倒是八斗爷高兴的事,受到尊重,就会一如既往发挥着嘴功。村里,读书娃渐渐多起来,弯弯村道上,一串串的小不溜儿,疯疯颠狂,笑笑闹闹,使村村舍舍生机一片。每年,都有娃儿考进县城省城,在城里工作的,逐渐多起来,逢年过节,回村几个洋洋气气的人,满村一走,说些山外世界的新事,大家很是羡慕,追溯前面的脚步,不免念记长者忠言。
而八斗爷自家儿子刘江,则是八斗爷早悟的结果。当年,娃是犟性子,只顾玩耍,顶撞他说,偌大的黑山,张三家的娃在放牛,李四家的娃混日子,他独自孤着身子往学校去,没一点意思。八斗爷软硬兼施,软的是,讲书能明理,讲孔子圣贤,说人家几千年的古人,之所以作君作师,垂统万古,在于他孜孜读书。娃听也听了,触动不深,常常厌读。八斗爷在软的之后,加点硬的,便是用细竹条儿抽打几下,让他怯大人。这般下去,儿子刘江一直读到华农大学,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八斗爷就这一根独苗,没白费唇舌,也没辜负做大人的一片情,工作时间不长,就惹得县里书记夸奖,提了个乡长职务。儿子到底读书人,不厌故乡不厌山,怜八斗爷年岁太长,缺人照料,就要求回黑山乡做父母官,既干了工作,也抽空儿孝敬了老父亲,求个一举两得。
八斗爷说:你崽子也是,城里不呆,要进山里?
儿子说:您有个三病两痛,总还得有个跑路人。
这份孝心,倒能使八斗爷热心,念儿子知书识礼,算得一个有分量的人。只是人往高,水往低,外面世界还是宽阔一些,像牛羊,大地方就有放场;缩在窄处,鼠目寸光,没有跑场。不过,娃不是十岁八岁,都做乡官了,所有想法都出自心灵,行动是自主的。
有这么个儿子,是八斗爷的福分。村人逢人便讲,如果年岁有八斗爷那么大了,只要跟得上老人家一半的福气,也算知足了。不过,像刘江这种儿子,世上确实不多见。听了这话,八斗爷没否定,来了个因势利导:羡慕我有这样个娃,又有啥难的呢?少吃点,穿差点,供娃上学堂,我包你们娃胜了刘江。话这么说,人有自知之明,不是八斗爷这等爹爹,就不会有刘江这等儿子,虎父无犬子嘛。
比如朱老大,他就学了八斗爷的风范,慷慷慨慨,唤儿子从田地回来,要他上学堂,也做刘江那样的乡官。儿子说:书是可以读的,做乡官不行。朱老大翻一双眼,说朱家出了没志气的汉子,竟连做乡官的梦都不敢想,羞么?儿子笑笑,怕爹不让去学堂了,马上专心地讲:谁不想?当官有白米饭吃,有人进贡。朱老大乐意了,绽一脸欢喜容颜,心下有了丝丝甜意。
一村不少娃读书,朱老大的儿子块头为首,十二岁读一年级,学校破了天荒。八斗爷说:好好学,六十岁读书也不迟,我学文化,也是二十岁以后的事了。
八斗爷的话是真的,没半点谎言,村人对他了如指掌。八斗爷是湖南凤凰人,与作家沈从文同乡,当年,父亲逃难,领他到黑山,人见他苗儿长得柳,形貌又机敏,就介绍他去城里,为一个有钱的家庭做佣事,属长工范畴。他的具体事情,就是陪人家娃儿进学堂,接接送送,负责到底,一年给他八斗粮食。后来,早先的大名就没了,被八斗二字占取了本名。在有钱人家里,八斗爷跟着人家娃儿陪读,人家写字,他也写字,人家念诗,他也念诗,样样都仿着做。到底大人胜了娃儿一筹,三年下来,唐诗三百首能背,字也练得龙飞凤舞,无形之中,可以做那小崽的老师了。这家主人高兴,为他和娃儿备一间书屋,每日关窗闭门苦读。又隔三春,那小主人长进迅速,有了半腹经纶,便耍起文雅来。那天,艳阳高照,清风徐徐,天井中的槐树轻轻摇曳,他和小主人搬了凳儿,坐在树下。太太也过来了,丫环端了靠椅,放在小主人旁边。天井的那一端,是一个厅堂,有一道大门,两个石狮子。一个舂米的长工坐在门槛上,捧碗吃饭。小主人说:八斗,我出上联你和。
八斗爷说:恐怕和不上少爷的。
小主人说:没事的,试试吧。
八斗爷笑了一下,磕首说可以。
少爷显然自信,摇头晃脑,随口出了一个上联:
四书五经有趣有味;
八斗爷故作迟钝,搔了搔头,接口就答了下联:
一日三餐无油无盐。
太太听到,十分讶异。正在吃饭的长工望着八斗爷,扭过头去,纵容小主人再出一联,为难一下八斗爷。小主人想想,又是摇头晃脑,想出来一个长联:
十根金龙柱十颗小圆珠十对宫灯十红十绿;
八斗爷一时犯愁,搔着头,想了好一阵子,顿住了。这时,突然抬头向舂米的长工看去,一下就来了灵感,接口便说:
一只青花碗一个大缺巴一双筷子一白一乌。
小主人想再出一联,但一时江郎才尽,很是尴尬。太太望望八斗爷,也有点不乐意了,觉得贱人欺了贵主。唯有那丫环兴奋,痴痴呆呆亮一双大眼看着八斗爷,生出一种少有的敬佩。
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谁知到了次日晚上,便有了一个人世间最美好的故事,八斗爷带着那兴奋的丫环回到了黑山,从此,这小妖精就成了以后的八斗奶奶。
就这样,黑山有了文化人,写婚单,写契约,年节间写对子,全是八斗爷包完包尽。山中,不求富豪,但求不饥,往往,天旱数日,颗粒无收,乡村人为求神灵保佑,就仿了山外人,逢天旱便求雨。八斗爷到底见多识广,写了《黑山祷雨文》,到了天旱临近,吆喝数十人,齐齐跪在村后的龙王潭边,双手合十,屈背垂头,由八斗爷领诵:黑山卧万山之中,人民鲜少,又自兵燹之后,田畴荒芜,无大泽广圩,供其蓄泄;无茭蒲唇蛤,活其余生。一遇灾荒,鸟兽散矣!是贫莫贫于黑山之民,苦亦莫苦于黑山之民,望上神兴云润雨,时和年丰,惟神是赖。当然,这么去做,是否求得雨水,那要看天意了。
解放后,大破四旧,上面有规定,不准众人求雨。黑山人不依,说,求天神降雨,就不该阻止,大家纷纷耍性子,坚持着他们的犟脾气。八斗爷说:都不要争这些了,过去我们求雨,也不见有求必应,这确实不是科学事,上面不让求雨,不是错事。他的话,大半人相信,跟着顺从,黑山以后就废了祈雨这宗事。土改了,有了生产队,要有文化人记工分,必须选个识文断字的会计。大家都说,八斗爷合适,字会写,账会算,会计他肯定当得好。八斗爷说:会计是掌权的,我不能当。大家坚持让他干,劝他不要久推,都是乡村人,就依了大家吧。于是,八斗爷就顺从了,每天,近黄昏时,大家要收工的时候,他就蹲在地边,唤一个名,记一天分。分粮时,他账也算得不差,在保管面前报一个名,便有一个人过来,他当面细细算与人听,人家点头认可,说没有错账,他才让保管开秤。
平素,村干部都敬他,分明他是叔辈,人家开口也叫他八斗爷,让他长了辈分。黑山有了他,村村院院乐陶陶。但是,村干部不一样,他们做了一官半职,声名有亮度,身上有风度,谈吐有气度,吃饭有酒度,既然高人一等,性情上也就有了几分张扬,常在有效机会,到人家屋里勾搭女人,玩得花花彩彩。八斗爷不容这类劣事,只要听人讲了,抑或自个儿觉察到了,一定叫了这些干部,以长辈自居,说几句刺耳话:你家也有老婆女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人家也骑在你头上干这羞事,想想看,你忍得住吗?再说毒点,人家心里上了火,挥着棒子击你头,日后脸往哪儿搁?他的话,都听得进去,没有当做耳边风。
朱老大也做过一回队长,上任不足半年,就多称麦谷三百多斤,且变得游手好闲了,常常寻机会,到各家混饭吃,早已养成了习惯。八斗爷很火,话说得也自然不平和:朱老大,这样走下去,生产队的人都不会容你的,人变得贱了,身子骨矮短了,真有点不划算吧?八斗爷说的话,朱老大没听进耳朵,以后的日子,照样我行我素,一如既往,更有变本加厉之势。没法,八斗爷上书到村委会,要求再选队长。果然,村干部应了,当月的一个夜晚,星月闪亮,蟋蟀吟鸣,村干部就召开了群众会,在一个窑碗里丢包谷粒儿,谁票多,谁票少,要见分晓了。结果呢,朱老大倒了台,原因是他的包谷粒儿最少。朱老大不恨张三,也不恨李四,只恨八斗爷,心下暗藏怒气,伺机日后报复。
大跃进运动来的时候,村里人没有自我主张了,人人都有些犯傻,上面说,要炼钢炼铁,于是,大家都娃娃一样听话,树被砍了,连蔸儿挖起,用来烧着炼钢铁。不少人还将自家锅铲捐了,扔土炉里冶炼。八斗爷站在村口,虎着一张脸说,看来,人都活到头了,都不想再吃饭了,连锅铲都送去煮铁,真是糊涂啊!这么嚷嚷,大家积极性有点降温,一月过去了,两月也过去了,黑山这里只炼出一千多斤像铁不像铁的东西。上面要村里报钢铁产量,八斗爷让保管拴了铁砣,过秤称了,一千三百零六斤,上报时,如实写了数字。很快,上面追查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竟炼这么一点点钢铁,算得上大跃进么?公社来了人,县里来了官,在村里问了半日,便有水落石出,朱老大咬牙切齿说:八斗爷不让我们炼,说我们不想活了。
这是多重的罪名!政治运动,如锋利刀剑,向八斗爷刺来。当晚,村里开了群众会,学校那儿,有一土台,八斗爷被押了上去,公社和县里人讲了话,鼓动大家批斗。但是,都不踊跃,会场如冰块一样冷凉。这时,只见朱老大穿过人群,跨到台上,愤愤地说:你八斗老杂种,破坏大炼钢铁运动,破坏毛主席政策,还赶我下台,报仇不如看仇,你也有今天!言毕,没甚可说了,展了蒲扇一样的大巴掌,打了八斗爷两记清脆的耳光。
好在,事情也就如雁过天空,大跃进很快过去,天上的太阳出来了,又温暖地照射着四方。有的人冷静中想想,觉得八斗爷当时说的话,实在没有错,自家的锅铲,能扔到炼钢炉中煮么?事情过去了,八斗爷依然如初,见了人,仍大礼大义大宾大气,只是有一点想得彻底,做村官的事,是坚决地不干了,村里读书娃多起来,让人家干去。
谁都感觉得到,八斗爷能讲公正,心里话能暴露于众。照说,朱老大已得罪过他了,做长辈的,心灵上应该受了重创,然而,八斗爷没记这些小过,该调停的事,照样调停,行为如初如昔。
当时,人都在一块儿干活,都在一起分粮。山里人,兴的是多子多福,养娃多,分粮多,占一份口粮,就算发得一份小财。朱老大家,只养三个娃,每次分粮,见人分得比他家多,心里总少平静,可又没法让老婆多生。队里有规矩,孤寡老人,没有工分也分粮,残疾人,干不了活,也得照顾;再就是孕妇,生小孩子前,三个月内,每月补五十斤毛谷。这规矩,是八斗爷立下的,村里有口皆碑,说这些制度十分仁慈。儿子刘江觉得这是一条好规矩,在全乡推而广之,受到县里头儿表扬。儿子清楚,得益于父亲慈善。
村里有好规矩,但薄瘠土地,总还是收不得几多粮食,人都受穷,常常有人要出山乞讨。八斗爷不让,说:人混到讨米份儿上,人家不羞,自己一张脸往哪儿搁呢?后人听说长辈做了叫化子,也不会觉得光荣的。他对儿子说:你在乡上,做着乡官,发现有黑山人讨米,捆一次无妨。八斗爷说了,很起作用,没有人胆敢再去干这些羞事。但是,村里不出叫化子,却经常出偷儿,收粮季节一到,大胆的,便去田地半偷半抢。八斗爷说:这是村风不好,要治。以后,只要被人捉住的偷儿,就打锣游乡。这是山里治人的好办法,让偷儿拎一面锣,人押着,在村路上游走,敲着锣,自己说自己是贼。只要捉住一两个人,治这么一回两回,别人也都怯惧了,想做贼,却不敢。朱老大家,就犯了这规矩,队里干部说,要朱老大亲自游。朱老大羞得要死,一张脸,往哪儿放呢?那天晚上,他上了八斗爷家,进了门,先跪下地,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要求八斗爷原谅,不该上台斗他打他,想起这事就揪心,就羞惭。八斗爷笑笑,慈眉善目地说:不要这样,你一定为打锣游乡的事找我说话,是吧?朱老大连连点头,求八斗爷给一个脸面,对队干部讲一句好话,放行他这一次。八斗爷说:恐怕我脸面小了吧。朱老大又啪啪打自己两耳光,怨自个儿有眼无珠,当年少敬了长辈,贱了手掌。八斗爷见他这般悔过,也能体谅他是爱面子的人,说:我试试,不晓得队里干部给不给面子。
朱老大说:您的面子不给,还给谁的?
当夜,八斗爷去了几个队干部家,嘱咐了个遍,说朱老大在村里,还是有点脸面的人,真打锣游乡一回,会羞死的。队干部奈何不过八斗爷面子,免了朱老大这一回。从此,朱老大家不再有人做过偷儿,对八斗爷,也格外敬了。
那年,公路修进黑山,正从朱家村院通过。有一次,汽车碾压了朱老三家一只母鸡,他和老婆揪着司机不放,因穷,总有不少扯皮的歪理。老婆说:碾了鸡就该赔。
朱老三指着司机说:不是赔一只鸡,我要算一笔账你听,一只鸡,一年下百十个蛋,孵百十只鸡,每只鸡一年又下百十个蛋……
这些账,算得司机恼了火,说了朱老三一句狠话:你是赖子,横搅蛮缠!
当时,朱老三对着村院使唤了一声,全家都出动了,抓了司机衣裳,推来搡去,非让他赔一百块钱不可。司机坚决不肯,朱老三却坚决索要。这时,八斗爷去了,很沉稳地立在旁边听了原因,遂默默地点头。
朱老三说:请八斗爷说句公道话,只有您老说话在理。
只见八斗爷慢慢上前,走到司机面前,睁开一双老眼看他多久,这才开口说话:你这娃不会开车就不要开,这宽的路你不走,怎的要开到人家鸡笼那儿去轧鸡呢?
司机望着八斗爷,急得涨红了脸,争辩说:你这老人家咋说横话呢?我啥时把车开到人家鸡笼边了?车不是在路上嘛!
八斗爷说:我当你开到人家鸡笼那儿去了!
司机说:哪会呢?
八斗爷问朱老三:不是在鸡笼那儿轧的?
朱老三摇头,说不是。
八斗爷指着司机说:如果在路上压的,那你就走吧。
朱老三看着八斗爷发愣,坚决不准司机走,觉得八斗爷肘子偏外了。
八斗爷摆摆手,轻言细语说:老三,等司机走了我再细说。
司机似乎明白了其中道理,趁机把车开走了,轰轰的,扬起一股烟尘。
朱老三说:你这葫芦里卖的啥药?
八斗爷说:我啥药都没卖,人家车在路上跑,又不是开到你家鸡笼了,找人家扯啥皮呢?黑山人总还得讲个通情达理,横搅蛮缠,山外人会小看哩。
这件事,朱老三有气不好讲,对八斗爷生了不少怨气,说他胳膊肘向外弯,拳头向里打。八斗爷说:世上事只求说个理儿,对天南海北人都该有这份公心。
事后想想,朱老三也没错,他家属于人口众多,日子涩涩苦苦,能沾一点便宜,也就少点沉重。以后,常听到朱老三和他老婆在背地骂人:这老汉为啥不死,活在世上让人恨!
话这么说,八斗爷也有让朱老三家不生气的时候。那年,朱老三第五个女儿读书,年岁已经十五了,只是形体枯瘦,苗儿不壮,矮短如十岁小娃。但是,这小女子却有天真想法,每天送弟弟去学校,她一去就站在教室外听课,多久不回,大人唤她做家事,不见人影,待回家后,必定遭打。大人责令她打猪草,不让她再送小弟去学校。小女子读书心不泯,生些小智,背着挂篓出门,竟野了一颗心,胡乱在坡坡坎坎上抓得几把野草,就闪到学校去了,照样立在教室窗下,踮着脚尖,伸脖向里看,听里面朗朗书声。太阳晒着她,头顶和脊背,暖暖和和,一节课迅速过去,就再站一节课,直到太阳西斜,才慌慌地打猪草去。每次回家,挂篓里的猪草不足一头猪吃。娘骂她,爹揍她,说小小年纪,又贪耍,又不诚实,该饿她三日五日。有一天,小女子又去了学校,为了不让挂篓空着,竟去人家地里割红薯藤,被人发觉,拽到家来,找大人责备。朱老三极怒,抄一棒槌,在女儿身上狠揍,打得屁滚尿流。次日,邻村有人听说朱老三家娃多,大人又不心疼,就上门说,想把这小女子要去做女儿。朱老三愿意,老婆也喜欢。邻村那人要领小女子走时,八斗爷知道了,立马过来,丧了脸对朱老三说:你们没有做爹娘的心,舍得把骨肉送人,实在不该。不是自己胯间生的,能真心疼她么?你们要是嫌娃多了,养活不了,说一句,我帮养。朱老三见状,觉得八斗爷话里有真诚,有道理,便谢绝了邻村人。第三天,八斗爷上门来,说:我想把你这小女子领到公社去,她有上进心,有求知愿望,日后有出息。我给刘江说了,帮她在厨房里找点事做。
听了八斗爷的话,朱老三两口子下跪磕头,那次汽车轧鸡的事,早已抛到脑后了,只念此时的大恩大德。
那是一个阴天,苍山掩在朦胧中,八斗爷让朱老三找了一件没补丁的衣裳,让小女子穿上,便领着她,来到乡上。一进门,见儿子刘江立在门厅,双手叉腰虎着脸吵人。被吵的是个瘦矮的汉子,靠在墙上,吓得双腿发抖。只见刘江怒着嗓门吵:我让你栽茶叶,你为啥栽苹果树?你眼里还有共产党没有?
那汉子说:乡长,我前年栽了茶叶,不长。
儿子说:不长也得栽,我说了的话,你就得执行。让你把坡下的石头搬上山,你乖乖搬,还有啥讨价还价的?
八斗爷还不曾见过儿子有这般威风,吵人就像骂自家儿子一样,当时有些看不过去,对儿子说:到屋里去,我有话说。
儿子翻了汉子一眼,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反省三天,还得罚你一百块钱,这会我没时间在你面前费口舌。话毕,领八斗爷进了自己寝室,沏茶、奉烟,怒气敛了,呈一副笑脸在八斗爷面前,说:您前天说的就这女子?
八斗爷拍拍小女子胳膊,点了点头,说是个好女子,差点被她娘老子送人了。
儿子说:我已给厨房交待了,在那儿帮着择择菜,洗洗碗,找一碗饭吃。遂伸头在门外,对着厨房一声唤,便来了一个矮胖子,让他把小女子领去了。
八斗爷说:刚才我已听明白了,你就不该吵那人,乡人见官就怕,要能体谅他们。他们没有机会做官,所以当官人要宽待他们。
儿子说:见了这些不听话的人我就生气。
八斗爷摆摆头,说:居官要爱子民,身为一地之主,要有容人的雅量。人家不栽茶叶栽苹果树,就该依了人家,你们强迫人家就不对。
儿子说:县里这样要求的。
八斗爷说:农人就栽在那些瞎指挥的人手里,你去把大厅里那人放了,不要欺负人家。
儿子迟疑了一会儿,顺了八斗爷的心,真的就放了那矮瘦汉子。八斗爷懂得,百顺为孝,百孝为顺,儿子虽做了乡官,能这样给他老朽面子,在他看来,儿子迟早还会有大出息的。八斗爷去厨房嘱咐了小女子,让她多做些事,不要怕吃苦。小女子坚定地点点头,跟在刘江身后,将八斗爷送到拐弯处。
一年之后,刘江接到通知,要到县里一个部门任职,这对于做乡官的人来说,已算大喜。但是,刘江却向上面要求,说自己是独子,老父亲年事已高,求上面再让他在黑山呆几年,照看一下老人。对这件事,八斗爷并不赞成,说儿子这样大可不必,新社会了,不要学得古人那般,祈祷于天,持刀割股为老人治病,这是愚钝,少了新潮。现在的年轻人,又读得不少书,就应该把眼光放到远处,奔自个前程,远比孝心更好。
村里人,敬了八斗爷,再敬他儿子。刘江调走时,全村人跟着八斗爷一块去送,一直送到看不见的地方。不过,高耸在身后的黑山,什么时候都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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