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选择一个春暖花开的喜日子,大姐出嫁了。
依照淮河两岸人家的风俗习惯,大姐出嫁这一天,我与二弟应该去送亲。所谓送亲,就是把大姐从娘家门送进婆家门。一路上有亲人陪伴着,大姐离去的一副惜别心情可以得到一部分缓解。人生的一大动情之处,就是与亲人的惜别。大姐这一嫁,就从一个大姑娘变成一个小媳妇,就从一个娘家人变成一个婆家人。另外有亲人陪伴着,大姐出嫁到婆家这一天,万一遇见什么难心事,也好有个至亲的人商议一下、关照一下、化解一下。大姐出嫁前是娘家人,大姐出嫁后是婆家人,唯独大姐出嫁这一天两边靠不上,像是掉进婆家、娘家之间的夹缝里,落入一片真空地带。就算撇开上述两种情况不说,我跟二弟也应该思念姐弟间的情分,把大姐一路平安地送过去,抵达她人生的另一站。大姐是我俩共同的大姐,大姐看着我俩长大,部分地替代母亲的角色,呵护我俩,袒护我俩,自然也有训斥我俩的时候。——送亲,这个淮河两岸流传上千年的风俗习惯,仔细地想想,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世故包含在里边。
大姐出嫁这一天,送亲的人除去我与二弟,还应该有一个长辈人。不是说我与二弟都比大姐小,就需要一个长辈人领着一块去,这也是风俗习惯规定的。大姐出嫁,不只关系到我们一个家庭,还关系到整个家门、整个家族。挑选这个送亲的长辈人一般要从这么四个方面去考量:一要模样周正,二要同族同门,三要德高望重,四要善于言辞。同一个家门的长辈人多得很,符合这么四个条件的也不在少数。挑选长辈人的权利当然在我父母的手里、或者说大部分的权利在我父母的手上。待父母大致有了一个确定人选,才去跟族人通气,才去跟族人商量。父亲说出一个人选,母亲否定掉。这个人是村里的会计,有一年生产队分粮食,有意无意地少下二斤,母亲去找他更改,他不认账。在那个年代里,二斤粮食就是一个老天那么大的大事,母亲认为在这件老天那么大的大事上面,会计都敢做手脚,那他就不配作我们家的送亲人。母亲说,会计长一双狗眼,狗眼看人低,哪能把我们这种人家放在眼里呀?父亲说,他不把我们家人放在眼里,我们家人的眼睛里也没有他这么一个长着狗眼的人。
母亲说出一个人选,父亲也跟着否定了。这个人在煤矿上班,有一年母亲生病急着上医院,家里缺钱,父亲找上他家门,好话说出一抬筐,一分钱没借着。父亲认为在我们家人性命攸关的大事上,这个人都不愿伸一伸手,大姐出嫁根本不能请这种人送亲。母亲说,他们家有钱是他们家的,就是走在路上他口袋里的钱掉地上,我连低头看一眼都不看。父亲说,看见地上有钱不去捡,你就是一个傻瓜。母亲问,都一个家门人,我捡到钱不给他们家,你说我能安心吗?父亲说,听你这么一说,倒不如不捡,倒不如假装没看见来的省心省事省力。
父亲又说一个人选,这个人是村小学老师。二弟上小学时,他是二弟的班主任。正是因为这么一层关系,有一件事情,母亲一记好多年。有一次,同桌欺负二弟,二弟回家跟母亲说,母亲去学校跟老师说,老师不去批评二弟的同桌,反倒批评二弟回家向父母告状。结果母亲去二弟同桌家,跟那个孩子的母亲打一架。母亲说,那一年就是全新不管这件事,我才跟兰英打一架。全新就是那个老师,兰英就是二弟同桌的娘。父亲说,那次你的脸被兰英抓出两道血棱子,算是吃了一个大亏。母亲说,女人打架不能说谁吃亏谁占便宜,兰英的头发也被我扯下一大撮子。父亲说,说来说去这件事怪全新。母亲说,全新当老师从来就没有一个老师的样子。
父亲说,这种人我们家不能请。
母亲说,这种人不配我们家请。
……
大河湾村人家一户紧挨着一户,家家都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父母亲从村子东头至村子西头,一家一户排过来,没有找到一个适合送亲的长辈人。父亲惊呆了。母亲惊呆了。惊呆的原因,是他俩没想到这些年与村里人家会产生这么多不对头。说来也难怪,我们家这些年没有遇见过此类大事,他俩也就没有机会去盘点这么些琐碎事。大姐出嫁给了父母一次盘点的机会,梳理的由头,却猛然一下把他俩难住了。
父亲说,看来只有叫老四去?
父亲说的老四,就是我的四叔。
母亲说,老四去适合?
四叔长相猥琐,秃嘴笨舌,显然不符合送亲长辈人的条件。
父亲说,自家亲兄弟,我看合适。
母亲说,我们家跟其他长辈人怎么交代?
母亲愁苦着脸没办法。父亲抓挠着头想主意。
父亲说,不说是我俩定的。
母亲说,不说我俩定的,是哪一个定的,你这不是大睁两眼说瞎话吗?
父亲说,就说是华子自个定的。
华子是大姐的小名。
母亲说,别人能信?
父亲说,不信也信。
母亲有疑问。父亲说话虚。
母亲说,我看只能这么去说。
父亲说,我看只能这么去定。
紧接着父母亲就要张罗请送亲的长辈人吃一顿饭。
请吃饭的目的,就是要提前答谢送亲的长辈人,还要与送亲的长辈人一起商议一下送亲的准备事宜,更重要的是当众宣布、当众商议、当众通气谁是这个送亲的长辈人。这样一来,请吃饭不只是单独地请送亲的长辈人一个人,顺带还要请上几个人坐陪。坐陪的人也不是马马虎虎就喊来的。其条件跟送亲的长辈人差不多,最起码要符合“同族同门、德高望重”这么两个条件吧。请坐陪的人来我们家吃一顿饭,其实就包含着“主家很看重你、原本打算请你做送亲的长辈人、你看没办法就一个人选”等一些客套话在里边。说白了,坐陪的人就是淘汰出局的送亲长辈人的候选人。正好借着这么一顿饭,我们家也好跟他们有一个交代,也好给他们铺垫一个台阶。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一顿饭吃过,坐陪的人心里就是疙里疙瘩有意见,嘴上也不好说出来。这顿饭是婚宴大席,按照我们这里人家的规矩,桌子上要摆出十盘凉菜,十碗热菜,俗称十盘十碗。父母亲提前赶集上店,鸡鱼肉蛋准备齐全,临到这一天还要专门请一个厨师过来掌勺。不用说,村里的那个会计,煤矿的那个矿工,学校的那个老师,全被请过来。虽说这一天同一个桌子上坐着的都是同族同门人,却不是按照辈分年龄坐位子。谁是长辈送亲的人,谁就坐在上座的位子上。平常同族同门人一块吃饭,谁的辈分长,谁的年龄长,谁的位子朝上坐。这顿饭有点像娶亲与回门。娶亲这一天,新娘坐上座;回门这一天,姑爷坐上座。这顿饭送亲的长辈人坐上座,其他坐陪的人不能说二话。只是几个坐陪的人没想到,我们家会请四叔这么一个不合格的送亲长辈人,就连四叔自个也是没想到,大姐出嫁会请他送亲。谁是这个送亲的长辈人,是父母亲私下协商的,吃饭前大家还不知道。不到入席那一刻,主家没有指明谁坐主座的位子上,被请来的几个人只有在心里暗暗地猜测着。安排谁座上位的权利自然在父亲,父亲猛不丁地让四叔坐上座。四叔带愣神就是不相信。
四叔问,三哥你没有说错吧?
父亲说,老四你先坐下,我再说理由。
四叔坐在上座位子上,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一副羞愧难担当的样子,脑袋使劲地往肩膀里收缩,身子使劲地往椅子里收缩。其他几个坐陪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像衣服里塞满麦芒子,浑身痒刺刺的,没有一点舒服的地方。女人不许上桌子,母亲在锅屋里帮厨子搭下手,解释的权利就在父亲的嘴上。
父亲说,选择我家老四送亲是华子自个定下来的。
几个坐陪的人“噢”一声听明白,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件大事怎么会由着大姐做主呢?父亲往下继续说理由。这个理由也是父母亲提前商量好了的。
有一年大姐生病,得的是伤寒,高烧不止,昏迷不醒,头发一撮一绺往地上掉。大姐自个有生命危险不说,接近她的人也有被传染的危险。正好那个时候,父亲在离家上百里路的茨淮新河工地上,一天两天赶不回头,母亲生二弟还在月子地里,不敢挨近大姐,害怕传染上二弟,急得在家里哭。是四叔出面把大姐送进淮河南岸的一家煤矿医院。是四叔留在医院里白天黑夜地照顾大姐两三天。——这个理由是真实的,村人都知道。不过父亲母亲重新说出来,却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原因是,大姐得伤寒病,四叔不害怕,四婶害怕。四婶说我母亲,你家亲生闺女,你害怕都不去医院;我家男人凭什么就不害怕,就应该去医院?母亲害怕大姐传染说是为了二弟,这个理由在四婶面前无论怎么说道都是站不住脚跟。四婶问我母亲,万一我家老四传染上,万一我家老四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说我跟孩子怎么办?你说我们一家人怎么办?这是一处两难境地,不及时送大姐去医院她活不成,四叔送大姐去医院他自个有危险。送不送大姐去医院,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四叔。往常四叔在四婶面前一贯畏畏缩缩,大事小事都得听四婶支派。唯独在这件事上,四叔早拿定主意,不顾自个死活都要送大姐进医院。我父亲排行老三,四叔喊我母亲三嫂子。四叔说,三嫂子你放心,我在医院候着三哥,三哥什么时候去医院,我什么回头,我不会把华子一个人撂在医院里不管不问。村子在淮河北边,医院在淮河南边。大姐睡在一辆架子车上,四叔拉着大姐自己上渡船,自己摆渡船,自己去医院。四叔一副决绝的样子,四婶阻拦不住。四叔拉着大姐走过,四婶把一股怨气撒在母亲身上。四婶找上我家门,骂母亲、打母亲。母亲自觉理亏,任由四婶骂,任由四婶打。四婶张嘴骂,母亲不还一句嘴。四婶抬手打,母亲不还一次手。这之前,我家跟四叔家就来往稀少,一直疙里疙瘩不顺畅。在一些琐碎问题上,母亲也是一个强硬派,与四婶针尖对枣刺好多年,一次不相让,每一次都要占上风。这一次,母亲彻底软下来,像一只熟透的柿子,四婶想骂母亲几句骂几句,四婶想打母亲几下打几下。母亲怕四婶气头上在二弟身上使坏心,把二弟紧紧地抱在怀里,死死地护着二弟,眼泪无声无息地在脸上流淌。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四婶骂着骂着停下嘴,打着打着停下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大哭,像是挨打受骂的是四婶,不是我母亲……经过大姐生病这件事,两家之间的疙里疙瘩反倒消下去,在一些家长里短上面,四婶不再生是非,母亲也能容忍相让。父亲说,节骨眼上还是亲兄弟管用,换上别人哪一个不躲远远的。母亲说,不能怪老四家里的打我骂我,换上我,我比老四家里的闹腾得还要厉害呢。父亲说,要不是老四送华子去医院,换上我说不定还没有胆量去送呢。母亲说,我嘴上说害怕华子传染二孩子,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华子传染我自个。父亲说,华子这条命,亏得老四。母亲说,华子这条命是老四给的。
一晃好多年过去,临着大姐出嫁,父亲在这一天的饭桌上把这件事重新摆出来,而后故意做出一副协商的口气问三个坐陪的人,你们三个长辈人再说一说我们家的老四送亲合适不合适?几个坐陪的人或许能说出对我们家恩惠的小事,绝对说不出与性命相关的大事。坐陪的会计说,这几天我忙着核帐,就是让我送亲,怕是也走不掉。坐陪的矿工说,这个月矿上产量压得紧,歇班请假很难请。坐陪的老师说,华子出嫁那一天正好赶上孩子考试,我走掉不合适。三个坐陪的人各自找一个台阶,一点相争的意思都没有,就把四叔送亲的资格定下来。四叔的脖子从肩胛骨里一点一点伸出来,四叔的腰杆从座位里一点一点挺起来。四叔没想到一件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却在哥哥嫂子的心里烙下这么深的印记,却在村人的心里落下这么重的分量。四叔表态说,只要哥哥嫂子不嫌弃,我领着两个侄子去送华子。四叔两眼一红一涩,流出喜悦的眼泪。
一波平,一波起。父母连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不愿做大姐的送亲人。
这是一个礼拜天,家人请客的时候,我正好在家里。父母请客也是有意安排一个我能回家的日子。那一年,我在城里住校念高中,不是礼拜天我不回家。两个礼拜回一趟家,带二十斤粮票,十块钱回学校。那年头,农村没有粮票,去煤矿黑市上,两毛钱一斤花钱买。家人请客的当天下午,酒后、饭后、茶后,三个坐陪的人陆续离开我家,只有四叔一个人留下来,接着与我父母亲商议大姐出嫁的事。既然四叔被确定为我们家的送亲长辈人,一顿饭过去,他就不再是吃饭前的四叔,也不再是吃饭中的四叔。这时候,四叔是一个有名有分的人,是一个全权代表族人、家人的送亲长辈人。所有大姐出嫁这一天的大事小事就得由四叔拿主意做决定,连同我父母亲都要听从四叔的。大姐出嫁这一天 ,四叔、我和二弟我们三个人算是送亲人,其他跟着抬嫁妆一起去的还需要不少家门人。十几个娘家人陪着大姐一路浩浩荡荡去婆家,就是一个送亲团。送亲团的团长无疑就是四叔,大姐出嫁这一天的大事小事无疑就应该由四叔当家。
大姐的嫁妆有这么几样子:一只大立柜,一只五斗橱,一张一头悠的桌子,两把大椅子,两把小椅子,四只方凳子,一只大木箱子,一只中木箱子,一只大木盆,一只中木盆,一只小木盆,一个脸盆架子,一只马桶,五床被子。我们这里的人家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姑娘出嫁,婆家除去一张床、一张大桌子,娘家陪什么你用什么,娘家不陪什么你不用什么。大姐出嫁的这几样嫁妆是那个年代通行的。我家父母奉行的原则是,人家姑娘出嫁陪什么,我们就准备什么,不说比人家姑娘强,也不能比人家姑娘差。大姐的嫁妆,是我们家花钱请木匠做的。我们家的院子里长着十几棵泡桐树,父亲放倒两棵做板材。泡桐树木质软,只能做板材,不能做骨架。大姐嫁妆的骨架是椿树的。椿树我们家没栽种,是父亲花钱买来的。我们家的菜园地里长着桑树,桑与丧谐音,不能做嫁妆。我们的家房屋后面种着楝树,楝与殓谐音,也是不能做嫁妆。枣与早谐音,梓与子谐音,椿与春谐音,都是做嫁妆的好树种,都是喜喜庆庆的。枣树与梓树稀少,一般村里人家的姑娘做嫁妆,只能使椿树。柳树易变形,不能做骨架,却是箍木盆、马桶的好材料。父亲把我们家最粗的一棵柳树挖出来。树新挖出来不能做家具,柳树、椿树需要先放水塘里沤一沤,再放阴凉地风干。泡桐树不需要沤,稍微风一风、凉一凉,便能剖开做板材。其他几棵树,从大姐说好婆家那一天,父亲就着手准备了,待大姐出嫁的日期定下来,我们家才请木匠做出来。替大姐做嫁妆的是爷俩,阜阳地区人,一个大侉子带着一个小侉子。两人说话侉腔侉调,粗声粗气,手下的木匠活却精细,却耐看。一个大河湾村,每一年出嫁的姑娘少说有七八十来个,每一个姑娘出嫁都要做嫁妆,都要请木匠。哪个木匠的手艺活怎么样,家人比较来比较去,父亲母亲大姐一起看上眼,才花钱请过来。叮叮咚咚、稀里哗啦,爷俩白天黑夜忙活半个月,大姐的十样嫁妆忙出来。候一个大晴天,再花钱请一个漆匠,打底刷漆,一遍两遍三遍,大件小件嫁妆一律刷上红漆,一片红彤彤地摆放在我家的院子里,映衬得蓝天喜气洋洋的,映衬得房屋喜气洋洋的。这说明大姐出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
四叔开始安排抬嫁妆的人选。
那时候,村里没有汽车,没有拖拉机,姑娘出嫁,都是村人扁担绳索抬着去婆家。谓之曰:抬嫁妆。一只大立柜,要得两个人抬着;一只五斗橱上面搭上几床被子,要得两个人抬着;一张一头悠的桌子上面绑着四只方凳子,要得两个人抬着;两只木箱上面摞上三只大中小木盆,要得两个人抬着;两把大椅子、两把小椅子、一只脸盆架子,要得一个人挑着;一只马桶,一块红布包裹上,要得一个人专门提着。抬嫁妆,要得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提马桶,叫上一个孩子足够了。马桶,又叫喜桶。孩子提着喜桶送到姑娘的婆家,婆家不给钱或给钱少,婆家人都从孩子的手里接不去,进不了婆家门。其他抬嫁妆的人选,我家父母不插话,任由四叔安排,倒是先把这个提喜桶的孩子说出来。
母亲说,我看提喜桶三星最合适。
三星是四叔家的小儿子,那一年刚三岁。
四叔说,三星小,十几路走不下来。
四叔说的是客套话。
父亲说,大毛、二毛去送亲,提不动让他俩提,走不动让他俩背。
大毛、二毛,是我跟二弟的小名。
就是这种时候,我跟父母说大姐出嫁我不能去送亲。
父母亲像是自己的耳朵听岔声,两个人一起问,大毛你说什么话?
我把话重复说一遍。
四叔说,你大姐出嫁,你怎么能不去送亲呢?
我说,我后天考试,请不掉假。
大姐星期二出嫁。日期是大姐婆家人定的,只想着好日子,没想着礼拜天。
父亲说,你请不掉假我去请。
我说,耽误考试没办法补。
母亲说,谁家养的狗谁清楚,不是考试不考试的事,不是请掉假请不掉假的事,你今天跟我们把话说清楚。
母亲认为我不想送亲的原因,不是因为考试请不掉假,是存心不想送大姐。父亲母亲四叔三人六眼盯着我,看我怎么说。哪知道我天生一个闷葫芦,就是一句话不愿说。
父亲说,你说不清楚今天就不要回学校。
学校离家四十里路远,我礼拜六下午放学回来家,礼拜天下午回学校。
四叔说,你明天跟老师请假,回来家送你大姐来得及。
母亲说,你心里有什么话不愿意跟我们说,你去锅屋跟你大姐说。
这一天,大姐一直窝在锅屋里搭下手,一直忙着烧火填柴,一直泪水汪汪的。从这一天起,提前三天,大姐要连着不吃饭,叫着扣饭。扣饭的目的,是防止出嫁那一天去婆家上茅厕不方便,更是体现“不带娘家的一粒粮食去婆家、害怕穷了娘家人”的一份心愿。越是临近出嫁的日期,大姐的心里越是难受,大姐的眼泪越是充足。大凡村里姑娘出嫁都是这样子,不见一个喜气洋洋的,不见一个满脸笑容的。她们盼望着出嫁,走进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却对未来把握不住,心生恐惧与害怕。大姐处在这么一个人生的沟坎上,那时我还不能理解,也没有办法去理解。我没进锅屋找大姐,大姐主动走过来。我们在堂屋里说话,大姐在锅屋里一字不差地全部听过进耳朵里。大姐脸上汪着泪水,显然刚才悄悄地哭过。
大姐说,大毛考试不能回来家送我,你们不要为难他。
大姐嘴上说的“你们”,既包括四叔,也包括父母亲。
母亲说,华子你今天不用护着他,我要他把话说清楚。
大姐说,大毛不愿送我,是大毛不愿我离开这个家,是大毛跟我最亲近。
四叔出面拉弯子说,大毛你看你大姐对你多好,你就不能请一天假送一送你大姐?
父亲见我死活不表态,气哼哼地说,我看这个驴熊羔子是念书昏了头。
母亲气得“哇啦”一声哭起来说,我怎么生下一个这么不通人性的孩子呀?
大姐赶紧拿起我回学校的东西,拽着我的手往堂屋门外走。
大姐说,大姐送你去渡口。
我说,我不用你送,我自己走。
——大姐送,是最后一次送。
——最后一次送,也不要你送。
大河湾村人家住在一溜庄台上,走下庄台是一溜坝塘,走过坝塘是一溜河坎,走上河坎往西半里地就是渡口。我走上河坎转过头,看见大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庄台上目送着我。那一刻,我的眼泪“哗啦”一声流下来。我知道再见着大姐,她就是另一个人家人,她就是一个小媳妇。大姐还是我们的大姐,只是不再是原先的大姐。
大姐出嫁这一天,我没有坐在课堂里听课,更是没有什么所谓的考试。
学校的东院墙被一条淌水沟隔断。淌水沟从前是一条天然的雨水沟。雨水天,里边流淌着雨水;枯水天,里边晾晒着太阳。淌水沟附近现在发展出一大片城市居民区,变成一条流淌城市污水的臭水沟。雨水天,枯水天,城市污水一样“哗啦啦”地流。淌水沟不宽不深,里边不规则地垫着几块砖石,学生踩上去往东翻越过院墙,就是一条南北路,沿着这条路线,学生可以去街里买东西,也可以去工人、龙湖两处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公交车辆少,不需要坐车,去一趟街里,半个小时足够了。要是横过淌水沟往南,就是一大片农田,春天里边绿油油地长着麦子。麦子地中间有一口水塘,春天里一滴水没有,干枯着塘底,夏天积半塘臭水,里边长杂草,长蝌蚪,长龙虾。随便地拿一根棍子拴上线绳,系上青蛙肉,就能把龙虾钓上来,放进火里烧着吃,贼香贼香的,算是改善伙食吧。我在淮河边长大,淮河里不长这种龙虾,不明白一口干枯过的臭水塘为何长龙虾。现在想一想,我也算最早吃龙虾的一批人。淌水沟的北边就是学校的教学楼。大姐出嫁这一天,我逃出教室,横过淌水沟,坐在臭水塘旁边的一片麦子地里看书。手上捧着一本书做幌子,其实我满脑子晃悠着的都是大姐出嫁这件事。
……大姐出嫁这一天一共要放两嘟噜炮仗。第一次是早上。大姐婆家的四色礼送进村子里,跟过来的人要先放一嘟噜炮仗,像是通知我们家人做好接四色礼的准备,而后再能走进我们家的院子,走进我家的家门。一干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女人。这个女人胳膊上挎着一只红布包。大姐出门这一天要穿的衣服在里边,婆家陪大姐的其他衣服也在里边。此外还有镜子、梳子、篦子、梳头油、胭脂等一些梳头化妆用品。大姐与姐夫是自个认识的,没有媒人。这个中年女人就充当媒人的角色。四色礼一般由这些礼物构成:一挂双刀猪肉。所谓双刀,就是一大一小两吊子猪肉。大的一吊子猪肉,娘家人留下来,小的一吊子猪肉带回婆家去。这一大一小两吊子猪肉中间相连着,要得做娘的亲手扯开来,所以又叫离娘肉。意思是说,做娘的人狠心扯开离娘肉,闺女才能离开娘,走进婆家门。一笆斗白面馍,二十四包果子也是必备的。一笆斗白面馍个个上面染上红色,二十四包果子包包上面贴上红纸。此外,一坛子白酒,两条淮河鲤鱼也是少不了的。两条淮河鲤鱼同样是一大一小,大的一条淮河鲤鱼娘家人留下来,小的一条淮河鲤鱼婆家人带回去。那时候,淮河两岸人家穷,有了肉,有了鱼,有了酒,有了馍馍,有了果子,姑娘姑爷三天回门,娘家人请客就不用发愁了。
下一嘟噜炮仗,叫动身炮。时间到了半晌午,婆家人就催促大姐动身了。按照我们这里人家的规矩,新娘进婆家门要赶在午时前,落后不吉利。同一个村子在同一天,要是有几家同时娶亲,还要比谁家的新娘先进门。先进门者吉利,后进门者不吉利。大姐出嫁这一天,婆家人早早地查听清楚,就大姐婆家一家娶亲,只要赶在十二点前进门就可以了。钟管着的,我们家离大姐婆家十五里路,正常走路需要一个半小时。大姐饿三天,走路肯定走不快,两个小时能走到就算不错了。上午九点半钟一过,婆家人就放动身炮。四叔听见炮仗响声,就安排抬嫁妆的村人先走,并吩咐沉住气,不要走得太快。抬嫁妆,越抬越吃重,越快越累人。
大姐在她的房间里,几个小姐妹帮着她梳洗打扮。四叔陪着中年女人在堂屋里坐着。四叔跟这个女人不熟悉。四叔让她说,你抽烟。女人说,我不抽烟。四叔再让她说,你喝茶。女人说,我不喝茶。女人是个老实人,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两只手揪住褂襟子,一个劲地搓揉着。四叔跟我有一比,都是闷葫芦。四叔不说话,女人不说话。两个人在堂屋里干坐着。猛然地,这个女人“噗嗤”一笑。四叔问,你这个大姐笑什么?女人说,你们大河湾村四周都是水,我一想不就是一只漂在水上的木盆吗?四叔听明白话,跟着笑一笑说,可不就是一只漂在水上的木盆,水季天,大水欺近庄台,晚上睡在床上都能觉出庄台乱晃悠。女人问,那大哥你们不害怕。四叔说,怕什么?大河湾村人是水命,水越大越旺兴。女人说,照大哥你这么一说,我们那里人家不靠淮河,就是旱命了?四叔说,一个地方的人有一个地方人的命。女人说,照大哥你这么一说,华子嫁到我们那里去,就是水命改旱命了。四叔说,女人的命原本是一片浮萍,顺着水漂到哪里算哪里。在四叔的眼里,一个地方的男人才是这个地方的人,一个地方的女人总是从属男人的,总是依附男人的。女人说,照大哥你这么一说,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四叔说,都一样,姑娘大了还要找婆家嫁出去?
唉——!女人长叹一声。
唉!四叔短叹一声。
母亲待在大姐的屋里,静静地看着大姐的几个小姐妹一点一点把大姐打扮起来。大姐的头发膏上头油,梳出一副整齐的刘海,梳出两条大辫子,辫稍上扎着红绸子布,夸张地打着蝴蝶结。大姐的眉毛被修正过,脸上的茸毛被绞出掉,淡淡地涂上底粉,轻轻地搽上胭脂。一条红纸沾上水,大姐含在两嘴唇间重重地抿一下。大姐上身穿着一件大红色袄子,下身穿着一件大红色棉裤,脖子上扎着一条大红色方巾,脚上穿着一双大红色板绒布鞋。大姐就这么一点一点在母亲的眼里更改模样,一点一点地陌生起来。母亲觉得大姐不再是大姐,一点一点地变成那个遥远陌生村子里的小媳妇。那一瞬间,母亲理解了我。那一年,我十六岁,是懂事非懂事,有些微妙心理说不出来,但我能感受得到。母亲起身去锅屋找父亲。这个早上父亲一直在锅屋里,填柴烧水,就是不肯进堂屋,就是不肯见大姐。这一刻母亲也理解了我父亲的反常举动。父亲不在锅屋里,母亲退出锅屋,心里空落落地站在院子里。二弟带着三星在院子里捡拾没燃放的炮仗,“啪”一声,燃放一只;“啪”一声,又燃放一只。一家子人,只有这么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着。母亲长叹一口气,去房屋后面的茅厕里找父母。母亲担心父亲躲避在茅厕里。茅厕里空着。母亲站在家后庄台上,见着父亲在自家的菜园地里挖地。什么时候父亲不声不吭地走出去,母亲不知道。母亲看见父亲闷着头,一锨赶一锨快速地挖着,拼命地挖着。
抬嫁妆的村人差不多走出村头了。四叔响亮地“咳嗽”一声,清理一下嗓子说,华子,时辰差不多我们走吧?中年女人慌忙站起身说,该走了,时辰不早了。大姐一头扑在母亲怀里,“哇啦”一声哭起来。母亲伸手替大姐擦眼泪说,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许哭。母亲说不许大姐哭,自己却眼泪汪汪地跟着哭起来。四叔伸手推开大姐的房门,大声说,华子走吧!大姐一身红彤彤地走出房屋。中年女人领头走在前面,大姐走在中间,四叔、二弟、三星跟在后面,一起走出我们家的房门,一起走出我们家的院子,接着往南走下庄台。母亲没有追着去南边庄台,而是反过头来去北边庄台,去我家的菜园地找我父亲……
也就是这一刻,我夹起书本拼命地朝汽车站跑去。我要坐车回家。我要去送大姐。
附记:一转眼,大姐出嫁三十年,现在她自个都已经娶上媳妇、抱上孙子。今年春天,大姐家的小闺女出嫁,婆家是我妻子张罗的,我主动提出来要做送亲的长辈人。妻子感到意外,说我不合适,你又不是人家蔡家人。大姐的婆家姓蔡,这个送亲的长辈人理应是人家蔡姓长辈人。大姐先是愣一愣神,其后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大姐说,大舅送外甥女,这个道理我跟蔡家人能说得通。大姐是个理解人的人,这些年过去,她出嫁我没有送亲,一句原由没问,一句怨言没说。她家的小闺女出嫁,我去做送亲的长辈人,想把这个亏欠补回来。大姐家的小闺女跟大姐长得像,去送她的那一天,我仿佛就像送三十年前的大姐。
2011年2月24日~3月8日 江陈
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
——大河湾村童谣
一个闲冬天,大敏嫁到大河湾村。
闲冬天,地里庄稼该收的收上来,该种的种下去,村人才能腾出一绺子闲心,一整块功夫,忙一忙嫁闺女、娶媳妇的大事。闲冬天嫁闺女娶媳妇自有许多好处。比如说,冬天里准备好的肉鱼不容易坏掉,剩下来的菜饭不容易馊掉。那时候没有冷柜,没有冰箱,热夏天一大堆鸡鱼肉蛋怎么去准备,一大堆剩菜剩饭怎么去处理?又比如说,这里人家娶媳妇喜欢闹洞房。娶亲当天,村里的闲人,不论男女老幼,不论辈分高低,都能挤进洞房里闹一闹。男人们要一支烟抽一抽,女人们要一块糖吃一吃,孩子们不抽烟不吃糖,就是一个空闹腾。一窝村孩子就是一群狼羔子,张牙舞爪地朝新娘子挤过来,青面獠牙地朝新娘子挤过去,一张不规矩的嘴乱喊乱叫,一双不规矩的手乱抓乱挠。如若这样子依旧表达不了一窝孩子们的闹,当然还可以借助其他的手段。趁着新娘子不注意,一把狗蒺藜塞进新娘子的怀里;趁着新娘子不防备,一把碎麦芒撒在新娘子的头上脸上;趁着新娘子不留心,一根尖枣刺扎在新娘子的屁股上。闲冬天,新娘子身上棉衣棉裤穿得厚,挤一挤,闹一闹,就算有点过头,也过头不到哪里去。要是热夏天,新娘子身上穿得单,上身一件单衣,下身一件单裤,这么一场洞房闹过来,新娘子哪能受得了?
大敏不怕闹洞房。
大敏人高马大,粗胳膊壮手,在生产队干活一般小伙子比不过他,在家去水井里挑水不用扁担,两只手一提提回家。大敏在娘家村里看见过一窝村孩子闹洞房,见识过闹洞房闹腾得新娘子失声尖叫、泪水涟涟的场景。那时候大敏就在心里暗自设想:我出嫁才不怕闹洞房呢!要是一窝村孩子闹腾得我心里烦,我伸手一拨拉,保准他们能跌倒一大半;要是哪一个村孩子敢往我怀里塞一粒狗蒺藜、敢往我头上脸上撒一星碎麦芒、敢往我屁股上扎一根尖枣刺,我绝不会轻饶他们。哪知道真到做新娘子这一天,大敏的身子软下来,力气虚下来,任凭孩子们去闹腾,任凭孩子们去拥挤。一个姑娘家,出嫁这一天是她一生中的灿烂极致,也是她一生中的孤独极致。一个姑娘家,谁不巴望这一天快一点来到?然而这一天真的来到,在她的心里会不知不觉地滋生出许多对未来的恐慌与惧怕。今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确切,谁也把握不准。大敏不愿一个人独处洞房,不愿去想这些使她恐慌与空虚的事。面对闹洞房的一拨拨村里男人、女人和孩子,大敏从心底里感激他们。从前大敏认为闹洞房是一种恶俗陋习,是村人欺负新娘子的一种手段,是村人占新娘子便宜的一种方式。听人说,村孩子闹洞房闹红眼,还有伸手去摸新娘奶子的,还有伸手去揪新娘裤裆的。如若不是村里大人交代,一个村孩子懂什么奶子呀裤裆呀。可见孩子坏,就是大人坏;大人坏,就是村人坏。可见闹洞房就是一种恶俗陋习。大敏嫁到大河湾村,做了一个新娘子,这种看法一下子改变了。原本闹洞房,就是村人过来陪着新娘子一起闹腾,就是不想让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洞房里显得太孤单,或者说就是不想让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洞房里有时间去恐慌、去空虚、去惧怕、去孤独。给男人们散烟需要挤占不少时间。给女人们发糖需要挤占不少时间。稍微空闲下来,一窝村孩子拥挤上来,喊呀叫呀,挤呀闹呀,又把空闲挤占一个满满当当的。闹洞房的中心是新娘子,主角是新娘子,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次处于中心而被人关注呢?大敏一下子就喜欢上闹洞房,等候着一窝村孩子趁着她不注意,把一把狗蒺藜塞进她的怀里;趁着她不防备,把一把碎麦芒撒在她的头上脸上;趁着她不留心,把一根尖枣刺扎在她的屁股上。大敏一想到这里,身上的血“噌、噌、噌”地往上冒,兴奋得脸色更加红润了。
有一个村孩子不理解大敏的这么一份心思。
自从大敏走进洞房的那一刻起,这个村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树棍子,跟着走进洞房里,紧挨她站着,守护着她,不让其他村孩子挨近她,更是不让其他村孩子在洞房里乱闹腾。这个村孩子是她的小叔子。小叔子先礼后兵地警告其他村孩子说,你们谁也不许挤我大嫂子,你们谁也不许往我大嫂子身上塞东西,要是让我看见了,我认得你们,我手里的棍子可不认得你们。小叔子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大敏在心里暗暗地一阵子好笑。公公婆婆死得早,婆家就男人跟小叔子兄弟俩。男人二十一岁,小叔子九岁,大敏比男人小一岁,今年二十整岁。婆家三间房屋,中间一间做堂屋,东头一间做洞房,不用说西头一间小叔子住里边。三间房屋是东西走向,另有两间南北走向的锅屋,一大堆锅碗瓢盆摆放在里边,等候着大敏接手过日子。婆家是第一次来,小叔子是第一次见,男人也只是见过两三面。男人憨憨实实,第一次见面,大敏就判断他不是干活做事耍奸躲滑的那一类人。大敏心里想要找的就是这么一种男人。一个女人跟这么一种男人过日子,才能过得安心,才能过得踏实。介绍人说,公婆不在有公婆不在的好处,你过门就当家。大敏低头说,我嫁的是男人,不是公婆。只是大敏没想到,小叔子会这么小。她嫁过来要做男人的老婆,还要做小叔子的娘。大敏一想到这件事,心里无形地就一软,汪出一大摊子水。小叔子长得虎头虎脑,两手紧紧地握住柳树棍子,两眼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一个村孩子。有一个村孩子不信这个邪,偷偷地扔过一粒狗蒺藜,远远地落在大敏脚下,根本没挨着她的边。小叔子眼明手快,一个闷棍子打过去。那个村孩子躲闪不及,正好打在脑门子上。大敏心里“扑腾”一声吓一跳。那个村孩子当场手捂脑门哭起来。小叔子拾起棍子还要上去打,被其他人一把拉扯住。那个村孩子哭嚎着往家跑。两家住得不远,一小会一个黑脸女人手拉那个村孩子走过来。小叔子手里的一根柳树棍子细条条的,算不上一根柳树棍子,却把那个村孩子的脑门打出一个明晃晃的青包。男人不在洞房里,黑脸女人看一眼大敏,就盯住小叔子恶狠狠地不放松。
黑脸女人说,有你们家这样闹洞房吗?
小叔子说,我们家就是不许闹洞房。
黑脸女人说,村人都不来闹洞房,那你们家还是一户什么人家呀!
小叔子理直气壮地说,我家大嫂子就是不许别人欺负。
黑脸女人问,我家孩子怎么欺负你家大嫂子啦?
小叔子说,他拿狗蒺藜砸我家大嫂子。
黑脸女人说,没见过有你这样护大嫂子的小叔子。
小叔子说,我就要这样护我家的大嫂子。
这一天,新娘子不轻易说话。大敏这一会不得不说话。大敏跟黑脸女人说,对不起,你这位大嫂子不要怪怨,是我们家小叔子不懂事。黑脸女人说,你连辈分都不知道,胡说些什么话,我是你的二奶奶。大敏噗嗤一笑说,你是长辈二奶奶,就更不应该跟我家小叔子一般见识了。一包喜糖放在一只木箱子里,大敏伸手打开木箱,抓一把喜糖塞给黑脸女人。黑脸女人脸上怒色没有褪干净,两只手却乐滋滋地把喜糖收下来。男人一直在院子里招呼客人,听见吵吵嚷嚷声,走进洞房,红着一张脸,偷看一眼大敏,一把扯住弟弟的耳朵就往门外拽。男人说,你快点出去!小叔子说,我就是不出去。男人说,别人闹洞房你护什么?小叔子说,我要护着我家的大嫂子。男人说,你大嫂子不要你护。小叔子说,大嫂子不要我护,我也要护。兄弟俩,一个往门外挣,一个往门里挣,一只耳朵越拽越长、越拽越红。邻家娘俩站一边不说话,不劝阻。大敏跟男人说,是我让他拿棍子护着我的。男人一愣,没想大敏会说这种话。男人松下弟弟的耳朵,脚下一番迟疑,闷头走出洞房。黑脸女人像是受到很大侮辱,气哼哼地跟孩子说,走!我们不在他们家闹洞房。
邻家娘俩一走,其他村孩子见闹不成一种气候,纷纷跑出洞房,在院子里使劲地喊叫着:“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呱呱呱”像一群乌鸦在院子里盘旋着,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叫。小叔子要出去制止,大敏一把拉住他。大敏说,他们不嫌累人,让他们喊去;他们不怕嗓子哑,让他们叫去。小叔子不甘落后,村孩子在院子里喊叫,他在洞房里喊叫:你们娘上房笆,才摔一个仰八叉呢;你们娘爬房子,才爬上一身麦芒子呢;你们娘去地沟,才一影一晃月亮头呢!这些童谣,大敏小时候去别人家闹洞房,也跟村孩子一起喊叫过。只有最后一句词——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大敏小时候似乎没有喊叫过、也没有听其他村孩子喊叫过。大敏不明白新娘子去地沟干什么、一影一晃月亮头是什么意思?大敏想问一问小叔子,想一想作罢。大敏不急,将来有的是时间弄明白这些童谣。
大敏不解的这则童谣内容,弟弟也有许多困惑之处。
大河湾村人家住在东西一溜庄台上。庄台前面是一口紧挨一口的水坝塘,水坝塘往南是河沿,河沿南边是淮河,淮河往南是别处的村子,村人没事不会轻易过淮河去那边。庄台后面是一家一户的菜园地,菜园地往北是生产队的庄稼地。一年四季,村里男人女人劳作在那里。到了闲冬天,树上的叶子枯落,地里的庄稼收获,村孩子站在庄台上往庄稼地里张望,近处不见树叶遮挡,远处不见庄稼遮挡,一看就能把庄稼里地干活的大人看清楚。生产队与生产队中间的地界,是一条南北笔直的地沟,上宽下窄,宽不足一米,深不足一米,呈现出一个倒置的三角形。这条地沟不是村人一锨一锨挖出来的。大河湾村东边有一个农场。有一年,农场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拖拉机后面拖着一个类似犁铧的东西,一南一北跑两趟,就把这条地沟挖出来。那个时候刚刚收罢秋庄稼,弟弟跟着一窝村孩子追赶在东方红拖拉机后面,赤脚踩在新翻过来的泥土里。脚下泥土温温的暖暖的,像是保持着夏天的热度,舒服得直想打喷嚏。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盘旋在头顶上,与村孩子一起跟在拖拉机后面,尖利的眼睛时刻窥视着新翻泥土中的活物。这种鸟很奇怪,牛犁地不跟着,专门跟着东方红拖拉机。村孩子就叫它,东方红鸟。东方红鸟吃的虫子在深处,不在浅出,牛拉犁,犁不出。一只摇头虫露出地面,摇几摇,摆几摆,一只东方红鸟俯冲下来,尖嘴啄住摇头虫,两腿一蹬,两翅一展,飞往远处,找一个背静所在,安安静静地独自享受美味。一条准备冬眠的花斑蛇翻出来,孩子们吓的四处逃窜,东方红鸟怪叫着盘旋着也不敢落下来。那个时候,弟弟只想着地沟就是地沟,顶多只是生产队之间的分界线,根本就没想到会是村人下地干活的一处天然茅厕。
几个男人说,走,去地沟解手去。
几个女人说,走,去地沟解手去。
男人去过女人去,女人去过男人再接着去。半天下来,地沟里没有空闲过。
生产队长生意见,骂去地沟的村人不是去解手,是躲懒耍滑不干活。
生产队长骂,女人嗤嗤地偷笑,不还嘴。
男人问队长,你说我们有尿不去地沟里解手,还能尿进裤裆里?
生产队长问,过去没有这条地沟,你们怎么没有这么多尿?
队长一句话,说的几个男人缺言辞。对呀,没有这条地沟之前,我们怎么就没有这么多的尿要去尿呀,我们怎么就没有这么多的屎要去屙呀?
大河湾的土地平整一块,春夏天长麦子,遮挡不住人,夏秋天长黄豆,遮挡不住人,要是种秫秫、玉米、棉花、芝麻之类的高杆作物,没有长起来还是遮挡不住人,闲冬天地里麦苗贴地皮,村人更是没有地方躲避。一年四季,哪一个季节,村人在地里干活解手都是一个难心事。生产队牛屋旁边有一座茅厕,在近处干活去茅厕解手来得及,要是在远处干活,往返解手耽误时间不说,恐怕也来不及。村里的男人不去茅厕解手,从这块地头跑到那块地头,背一背脸解起来。村里的女人不去茅厕解手,从这块地头跑到那块地头,背一背脸解起来。苦就苦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裤子一脱,露着白花花的屁股解手吧?一个姑娘家嫁到大河湾村,变成一个小媳妇,总要有一个过度时间与过度心理吧?你是一个大姑娘,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着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厕;你是一个小媳妇,你在地里干活就得忍着半天不解手、或解手就得去茅厕。现在好了,庄稼地里有了这么一条地沟,小媳妇能去地沟里解手,大姑娘也能去地沟里解手。
——还是有一条地沟好呀!大姑娘们说。
——有一条地沟我们就不怕在家多喝一碗稀饭了。小媳妇们跟着附和说。
这条地沟对大人们的便利,弟弟不去关注,他所关注的还是一窝村孩子们的事。地沟南北走向,笔直地通向庄台方向。村孩子站在庄台上,正好能把去地沟解手的男人女人看个清清亮亮的。男人去地沟里解手没有什么好看的。孩子们专看女人去地沟里解手。“哗啦”一下,一个瘦女人的小屁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小月亮。“哗啦”一下,一个胖女人的大屁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大月亮。女人在地沟露出来的屁股,在村孩子眼里就是升在天空里的月亮。月亮有大有小,有暗有明。“哗啦”一下,一个黑女人的黑屁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暗月亮。“哗啦”一下,一个白女人的白屁股露出来。孩子们评价说,这是一个明月亮。
一个孩子说,你娘的月亮小,我娘的月亮大。
另一个孩子说,你娘的月亮暗,我娘的月亮明。
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大。
另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明。
不一会,两个争吵的孩子打起来。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每当一窝村孩子在庄台上评价这件事,争吵这件事,弟弟就哑巴了,没了发言权。道理很简单,母亲在她三岁时就不在了。弟弟不记得娘活着时,是一个胖女人,还是一个瘦女人,是一个白女人,还是一个黑女人。就算他记得娘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死去的娘不跟村里其他女人一块干活,一块去地沟解手,也比较不出一个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弟弟黯然神伤地躲闪一边,听着其他孩子去评价去比较。
有一天,哥哥去相亲,带回一张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又白又胖,弟弟一下就喜欢上这个没过门的大嫂子。从那一时刻起,弟弟就盼着大嫂子进门来。盼着大嫂子进门来,好跟村孩子们的娘比一比月亮(屁股)。他相信大嫂子的月亮肯定比村孩子们娘的月亮都要大都要圆都要白都要亮。
哥哥说他不急着娶老婆,他要先做摔跤王。所谓摔跤王,就是村里的一帮半大橛子摔跤,决出来的第一名。半大橛子,是此地的方言,意思是不大不小,快要长成大男人还没有长成大男人的大男孩子。
头一年,哥哥跟一个年龄比他大,身子比他壮,个头比他高,气力比他强的半大橛子做对手。谁跟谁摔跤是抓阄抓着的,也就是说是命摊的。交手三次,赢两次者胜,败两次者输。输者淘汰出局,赢者进入下一轮摔跤。村人摔跤没那么多规则,不管使用何种方法,谁的身子先着地谁算输。生产队的麦场上,不见大人,不见孩子,都是一帮半大橛子。村孩子在一块玩,比十岁小的,男孩女孩一块玩;比十岁大的,男孩女孩分开玩。男孩长大,有了男孩的心事。女孩长大,有了女孩的心事。男孩的心事跟女孩的心事有了差别,就不能一块玩了。这一天,弟弟是一个特例,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在麦场上怎么跟别人摔跤,他就是要看一看哥哥摔跤时怎么去面对比他强的对手、或者说比他弱的对手。哪想到哥哥出手不利,抓到一个必输无疑的对手。弟弟这一边吓得两腿颤抖,眼睛似闭非闭,不敢睁眼看。哥哥那一边摩拳擦掌,斗志高涨,一副必胜无疑的样子。一帮半大橛子围出一个圆圈,哥哥站在人圈的这一边,那人站在人圈的那一边。两人一交手,弟弟两眼一闭一睁,没能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咕咚”一声摔地上。两人相比较,那人太强大,哥哥太弱小,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两人第二次交上手,弟弟眼睛睁着还是没有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哥哥就像一面墙似的“咕咚”倒地上。麦场上,千人踩万人踏,牛拉石磙轧过来碾过去,像铁板一般坚硬,身子一次两次往上摔,轻了能摔个青皮紫肉,重了能摔个筋伤骨裂。哥哥连着倒两回,输两次,那人根本不用跟他摔第三次。哥哥不愿意,要求继续摔下去。这人叫黑头,长的黑头黑脑,足斤足两,像一座铁塔。连续几年,村里一帮半大橛子跟他交手没人能摔得过他,连着几年头一名。哥哥头一年长成半大橛子,头一年具有摔跤的权利。
黑头说,你这是找摔!
哥哥说,我就是找摔。
黑头说,你这是找死!
哥哥说,我就是找死。
哥哥不自量力,跟一个不是对手的对手摔跤,就是找摔,就是找死。哥哥不心疼自个,弟弟心疼哥哥。弟弟挤过去说哥哥,你摔不过他。哥哥说,我能摔得过他。黑头说,你哥哥在做梦。哥哥说,我就是做梦也要跟你摔第三次。弟弟拦在哥哥与黑头中间。哥哥小声地跟弟弟说,我有一种摔他的法子。弟弟相信哥哥,想看一看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奇法子。第三次黑头下了一点狠力,两只手一下把哥哥抓举起来,原地转上三转,远远地扔下去。哥哥脸朝下落地,“哗啦”一下,鼻子流出一摊子血水。一圈人哈哈大笑,哥哥趴在地上也跟着一起笑。弟弟笑不出来,“哇啦”一声流着眼泪哭起来。弟弟说,哥哥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摔他的法子。哥哥说,哥哥不骗你,是哥哥没舍得把法子使出来。
这之后哥哥摔跤摔疯了。哥哥不跟村里的半大橛子摔跤,专门去找不会说话不会喘气的死东西摔跤。见着一堵墙,抱上去摔一摔;见着一棵树,搂上去摔一摔;见着一块石,搬起来摔一摔。跟哥哥摔跤最多的东西,是挂在一棵树上的沙袋子。沙袋子是麻袋改的,只有整只麻袋的一半大,里边装上河沙,吊在那里。哥哥早上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下午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晚上吃过饭跑过去搂着沙袋子摔一会。一天三次,刮风下雨,一天不落。如是三年过去,一帮半大橛子又一次云集在生产队的麦场上准备摔跤。哥哥走过去,指名要跟黑头摔。哥哥天天摔沙袋子,黑头是知道的。哥哥要跟黑头摔,黑头不愿意。黑头说,还是抓阄吧。往年谁抓着黑头,谁的命不好;今年谁抓着哥哥,谁的命不好。哥哥没抓着黑头,只能最后一轮跟他交手。哪知道没轮到哥哥去摔黑头,黑头第一轮就输给别人。有人说黑头是哥哥吓输的。哥哥问黑头,我俩要不要摔一摔?黑头说,我不要跟你摔。哥哥问,你不跟我摔一摔,就服气啦?黑头说,我服气。这一年,哥哥理所当然地第一名。
哥哥问,你知道我赢黑头的法子吗?
弟弟说,你天天在家摔沙袋子。
哥哥说,我在心里想着能赢黑头。
弟弟说,你在心里想着能赢谁就赢啦?
遇见一个比你强大的人,你要在心里去赢他,这就是哥哥交给弟弟的法子。
哥哥说,不信,赶明你长成一个半大橛子跟别人摔跤试一试。
哥哥当上摔跤王,就想着娶老婆的事。哥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上摔跤王才能娶老婆吗?弟弟摇头说,不知道。哥哥说,我要是连村里半大橛子都摔不过,娶老婆回家也摔不过。弟弟还是不明白地问,娶老婆回家怎么要摔跤呀?哥哥神秘地说,不信,赶明你长大娶老婆就知道了。
皮影·天王
俗话说,新婚三天无大小。也就是说,结婚前三天村人可以随时随刻过来闹洞房,白天晚上都可以过来闹洞房。好在那时候,闲冬天不是真正无事可做的闲冬天,村人依旧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做一些可有可无无的零碎活。比如说,去麦地里挖地墒沟,或去牛屋前翻牛粪。哪怕到了下雪天,村人下不了地,生产队长也要把社员喊在牛屋里念报纸学文件。那是一个唯政治、讲思想的年代,所有政治、思想都印在报纸、文件上,一天不学习就落伍,三天不学习就跟不上新时代。那年头,新娘新郎结婚只有三天假。这叫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叫结婚革命化。男人结婚前忙两天,结婚当天忙一天,新婚第二天就去生产队干活。大敏三天婚假都用在这一边,三天一过才随村人下地干活。大白天,村里大人不在家,村孩子过来闹洞房,有弟弟把守着,闹不出一个气候。实际上,大敏没工夫待在洞房里,陪村人闹洞房。大敏嫁过来,一边做老婆,一边做娘,一天三顿锅要她去烧,家里家外的地要她去扫,脏衣服要她去洗。大敏做这些事,不管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没有过渡期,严丝合缝,一步就位。不过大敏闲下来,头脑里还是想着村孩子喊唱的童谣。不是她一时两时不忘记,而是村孩子不让她忘记。一窝村孩子一小会跑她家的房屋前面喊一喊、唱一唱,一小会跑她家的房屋后面喊一喊、唱一唱。“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不进院子,不进房屋,只在房屋前后乱转悠,弟弟想管管不住。弟弟无事可做,像一条大嫂子从娘家带过来哈巴狗,一刻不离地围绕在大敏前后左右。
弟弟问,大嫂子,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大敏说,你问吧?
弟弟问,你跟哥哥摔跤了吗?
大敏不明白地问,我跟你哥哥摔什么跤呀?
弟弟说,我哥哥说娶老婆回家要在床上摔跤。
大敏满脸羞涩说,不要听你哥哥胡乱说话。
弟弟说,哥哥要是真跟你摔跤,你喊我,我帮你。
大敏说,你哥真要是跟我摔跤,他摔不过我。
弟弟说,我不信,哥哥是村里的摔跤王,摔跤会摔不过你?
大敏说,不信,你哥哥回家你问你哥哥。
过一会,大敏想着应该把这两天的疑惑向小叔子问出来。
大敏说,大嫂子问你一件事。
弟弟抬起头,两眼热辣辣地看着大嫂子。
大敏问,孩子们说“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我怎么听不懂呀?
弟弟重新低下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
大嫂子问,莫不你也听不懂?
弟弟没有回答大嫂子问话,想一想,扯着大嫂子的褂襟往房屋后面去。
大嫂子说,我问你话,你不回答,你扯着我的褂襟往家后去干什么呀?
弟弟这一会就像一只闷葫芦,一句话不愿意说。
大敏家的房屋正对着生产队的地沟。不用说,这里就是观看村里女人去地沟解手的最佳场所。一窝村孩子云集在房屋的西边巷道里,弟弟领着大敏走进东边的巷道里。不用说,村孩子在房屋那一边说些什么话,大敏在房屋这一边能够听得见。
一个孩子说,你娘是一个小月亮。
另一个孩子说,你娘是一个暗月亮。
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大。
另一个孩子说,我娘的月亮比你娘的月亮明。
大敏顺着弟弟的手指方向,正好看见几个女人站在地沟脱里解手,一个女人比一个女人屁股大,一个女人比一个女人屁股白。大月亮。小月亮。暗月亮。明月亮。“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说的话,月亮代指的事,大敏听明白。“嚓啦”一下子,大敏的脸色红到耳根上。
新婚第四天早上,大敏跟着男人下地干活。大敏问男人,今天下地干什么活。男人说,还是清理地墒沟。男人肩上扛一把铁锨走前面,大敏肩上扛一把铁锨跟后面。小叔子孤单单地一个人留在家里。一窝村孩子聚集在大敏家的巷子里,等候着大敏去地沟里解手,等候着去看大敏的月亮,最主要的还要比较大敏的月亮是大是小是白是暗。小叔子跟村孩子挤在一块,他有理由相信大嫂子的月亮最大最圆最明最亮。下地干活一小会,大敏跟着最早一拨解手的女人走向地沟,她知道小叔子与一窝村孩子正在庄台上偷看着她,比较着她,议论着她。大敏走在几个女人的最南边,也就是说最靠近庄台,最靠近一窝孩子的眼睛。只有这样她的月亮(屁股)映照在孩子们的眼里才能最大最圆最明最亮……晌午收工,大敏回家见着小叔子。小叔子两眼放光,睁得又大又圆又明又亮。
大敏问,大嫂子的月亮大不大。
小叔子说,大嫂子的月亮大,比谁的月亮都要大。
大敏问,大嫂子的月亮明不明?
小叔子说,大嫂子的月亮明,比谁的月亮都要明。
大敏前脚回家,男人后脚跟过来。男人问大敏,你跟弟弟说些什么话呀?大敏说,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跟你说。哥哥去问弟弟。弟弟也是这样回答说,这是我跟大嫂子的秘密,就是不跟你说。大敏一脸兴奋。弟弟一脸满足。哥哥一脸疑惑。“新娘子,上房笆,一摔摔个仰八叉。新娘子,爬房子,爬上一身麦芒子,拍呀拍不掉,打呀打不掉,看你晚上怎么跟新郎子一头睡觉。新娘子,去地沟,一影一晃月亮头……”村孩子们喊唱童谣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