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德国摄影记者在东京旅行,拍下一辑东京地铁挤拥的照片。许多日本人默默承受挤拥,不论西装笔挺,脸孔压在车厢门的玻璃上,鼻扁嘴凸,面容扭曲,就是一副死忍,绝不吭声半句。这个照片系列,成为日本国民性格的代表作。
日本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不论地铁还是飞机,其恬静是一大景观。手机不会响,为他人着想,固不必说,车厢里鲜有交谈,即使有,声音也自觉低下来,令西方记者称奇。
日本火车与瑞士和欧洲各国的火车类似,就是乘客自觉恬静,读书看报,或者上网工作。这方面,难怪日本早身在西方文明国家之列,公共交通,首重一个“公”字,国民无公德,国家再强,GDP再高,没有人心中真正看得起你。
美国CNN发表了一项调查,指出香港的中国人乘地铁有十大陋习:在车厢里剪指甲,争夺座位,高声用手机交谈,把腿搁到对面的座位上,青少年倚着金属柱子把身子拐来转去,女人在车厢里公然化妆甚至敷面膜……在中国大地,周围的人日久成习,而不自觉其陋,难得的是美国CNN还一本正经拿来说事,似乎是针对中国近年在西方开设的孔子学院文化宣传——瞧,孔子的礼仪之邦,都是写在纸上的,中国人的社会行为,一点也不孔子,而是孔子身上的衣料:孔布(恐怖)。
车厢里的这类行为,由于GDP的快速攀升,近年蔓延到高空的机舱。乘客隔着几排座位,都喜欢喊爹叫娘,在机舱里吩咐这样,号令那样,把无聊的交谈私隐强制其它人“分享”:“哎,等会几点钟集合啊?”第18排C那个高声问第24排E的另一个,“3点半在大堂呀!”另一个高声答。旅游好似逃难,是几代下来的基因记忆吧。
近年国人收入富裕了,游山玩水不限于张家界与丝绸之路,喜欢天上波音机飞一飞,海上的邮轮走一走。坐邮轮由欧洲洋人兴起,大西洋两岸通航,靠远洋巨轮送货邮递,社会分等级,船上也一样,只有上等舱,才有资格称游客,下等舱里只是坐交通工具的乘客,等级鸿沟,两厢不往来,才有“铁达尼号”的爱情故事流传。
如果自认邮轮游客的话,必须讲究体面行头,一身休闲装束须典雅大方,还必备几套 Formal Dressing——晚礼裙、披肩、珠宝,男士全套礼服、白衬衣、黑色(甚至白色)的蝴蝶领结,这些规矩,今天在西方几条最豪华的邮轮上,依然严守不辍。中国游客上邮轮,无视别人的传统,只认老子有钱天下第一,围坐甲板喝啤酒打扑克牌,自助餐吃不完打包走,吃晚餐照样背心短裤拖鞋,只懂呼卢喝雉,而不可能在烛光下喁喁细语。
在公众场合喧哗,第一个原因是一胎化的“中孩”霸权。父母围着子女团团转,三五岁的小童上飞机,家长左一声问“要不要打开窗子看风景”,右一句问空姐“儿童餐可不可以不要有海鲜,我的孩子皮肤敏感”,惯坏了的一胎娇孩乘飞机,父母过分紧张,嘘寒问暖,成为中式喧哗的引爆点。
第二是出门上路,有如从牢笼里释放出来的晨鸟,心情亢奋,鸡毛蒜皮的小事,看见了都“哗哗哗”,急于与同行者“分享”。有一次在台北坐缆车,车厢内一对中学生姐弟,面貌和善,向人微笑,本来印象不错,唯独一声声“好高耶”、“好美喔”,左唱右和,停不下来,心情激动。这一点,我猜想,是出于为生活所迫的“旅游释囚”心理,踏上旅途,即使只是坐登山缆车,也像短暂走出了一座监狱,海阔天空,一张嘴巴难免抠心掏肺地把一切感受,哇哩哇啦倾诉出来。
第三是中式生活环境造成:住所狭小、几代同堂,上有翁姑家长,左有兄弟妯娌,屋外有街道委员会、里弄小组长,街上还有交警、城管、公安,衣食住行皆以“潜规则”束缚,登上外游的飞机,手抱其一胎化结晶的宝贝子女,一样也喧哗无度,释放大量的压抑感。
一个社会平时戾气充斥,人过惯了笼子里的生活,缺乏人际的空间感,把睡房和浴室里才该装点的私隐,通通撂到车厢机舱里的公共平台来上演。国人的公私不分,是把一个社会当作自己片瓦底下的家居,所谓“四海一家”,不也就是这个意思?
“中国人”的意思,是自居于世界之中。不少中国人不在乎世界对他们的形象和感觉,因为自己对这个世界,除了LV的價格,和英国寄宿学校收费几多,并无太大的兴趣。每天全球有3万航班,“中国走向世界”,有几多中国式喧噪在3万呎高空强奸着全世界的耳朵?真是不敢想象。花几千万美元在纽约的时代广场打广告,没有用的,中国人出门走向世界的时候Shut up,让世界多几分宁静,也许效果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