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
接连4天深夜捧读齐锡生先生的新著《剑拔弩张的盟友:太平洋战争期间的中美军事合作关系(1941-1945)》,胆战心惊,大脑翻腾。
齐锡生是香港科技大学社会学部的创部主任,一位老派知识分子,治学认真、仔细、保守,向来是有三分材料说一分話,其旧著《中国的军阀政治(1916~1928)》至今仍是英文学术界研究中国军阀制度的经典。齐先生过去10几年埋头台湾和美国研究所,一字一句抄下两地先后解密的蒋介石日记,再综合《蒋总统档案》、《战史馆原始纪要》等史料写就此书。此书史料丰富翔实,文字平朴,对太平洋战争期间的中、美、英、日四国关系做出了新的解读。
二战结束至今半个多世纪,英文学术界对于二战期间中美关系的研究,主要依据英文史料,英文史料中又以《约瑟夫•史迪威档案》和史迪威本人的札记为主(史迪威于1942年被美国派到中国担任军事顾问,后被委任为中国战区参谋长)。对此,齐锡生在前言中指出,这是一个长期的缺陷,中美既为同盟关系,依据的应当是中美双方的资料。针对这段历史长期存在的疑点和争论点,齐锡生利用解密的档案,做出了重新检讨和纠偏。
“二战期间,国民政府消极抵抗,袖手旁观,企图让盟军对抗日本,自己则搭便车”是西方研究二战史大多数人的基本结论。齐锡生认为这个结论与事实有很大出入,原因在于史迪威有意把对自己不利的资料隐藏不言乃至扭曲。蒋介石写了半个多世纪的日记,日记中极为坦诚,甚至对自己的无能和谴责也毫不隐瞒。
史迪威是美国派来帮助中国的,根据齐书的描述,对当时的美国总统罗斯福抱有钦佩和感激之情的蒋介石,也对史迪威充满尊重和信任,并把中国最精锐的两支10万大军的其中一支交给了史迪威指挥赴缅甸作战。这两支精锐的部队,每个师大约1.2万~1.5万人,二战爆发前,德国派出最优秀的军官团帮助中国培训,二战全面爆发后,培训一度中断,后由美国军官团接手完成。培训初始,德国军官曾说,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待这两支部队全部练成,中国基本可抵御外强侵略。
史迪威虽然名义上是来帮助中国抗战的,但他始终把个人得失放在第一位,把美国的国家利益放在第二位,第三位才是帮助中国抗战。这使得史迪威和蒋介石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第一次入缅作战期间,史迪威在关键时刻擅离指挥官岗位,导致精锐的10万大军折损惨重。不仅如此,他还把责任推给中国军官。蒋介石愤怒心痛之极,却碍于盟国和罗斯福的情面,不愿意对史迪威处罚,但在日记中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写道:为什么上天对中国人如此严酷,为什么命运对他如此残酷?日记中的每个字都似乎是血泪模糊的。
在齐书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蒋介石在中国最困难时期的复杂心理和坚韧作为。蒋介石是一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甚至有点“老愤青”。对盟军派来的军事顾问,无论是史迪威还是其他人,他开始都非常客气和容忍,只有涉及三方面之事绝不妥协:一是侮辱中国国格,二是破坏“三民主义”,第三是对中华民国国家元首的不尊重。第一次入缅战争,中国远征军出发之前,冒着很大的战场危险,蒋介石亲自到缅甸北部和云南交界的出发点腊戌小城向中国将领训話:我军此次入缅作战,可胜而不可败。要不计一切牺牲,以求必胜。否则纵全部牺牲,也不可畏惧退缩,以保我军我国在国际间的荣誉。
这是1942年3月3日。蒋介石深知,虽然中国被列为四强之一,但国际间对中国评价很低。他希图通过此次远征军的骁勇善战、不怕牺牲,在全世界面前树立国家和军队的形象和尊严,因此要求士兵即使全部战死,也不能后退。
从日记中看,蒋介石严于律己并时刻反思,对自己的弱点有很深的认识。1944年10月21日,史迪威被召回美国,魏德迈接任对华军事顾问。到中国军队考察之后的魏德迈,淋漓尽致地向国民政府痛陈官员和军官的腐败和无能,蒋介石听后极为震惊但不气愤。他在日记中写道:“唯其所言者,为苦药良口之言,如不再痛改前非,洗雪耻辱,何以为人!”意思是,如果不能改革体制的腐败无能,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实际上,1941年珍珠港事件以后,蒋介石不仅对贪污腐败的处理更加严峻,而且对军队、内政、社会各方面的弊端都频繁下谕改革。但令人悲哀的是,这些改革成效并不大。其时,国民政府对地方的控制能力已经大大削弱,管辖范围大大缩小,蒋介石欲图革新,却有心无力。
这是一段血泪纵横的历史,曾沦为半殖民地的中国在二战中面对剧烈国际冲突和民族危亡的异常局势,不得不力求以内部的军政革新求得一条生路,由此引起的痛苦和遭遇的阻力,当事人作为最高决策者所能做到的和做不到的,给后人留下无穷的教训和反思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