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方向正确的劳动,或许不曾创造历史,却能在琐碎中累积出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时代。
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每一个“新教育”同人,今年的五一劳动节有两个无法剥离的背景性事件——一个是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一个是西安音乐学院学生药家鑫交通肇事并杀人灭口后一审被判死刑。这是我们教育界的两件大事,我想,你们可能和我一样,关注很久,思考很久。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大学究竟需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走过百年的中国教育现代化,究竟要往何处去?
看上去,这是一个宏大的命题,一个只有教授、学者、教育官员才会思考的大问题。它与我们“新教育”同人,与一个又一个劳作在中小学第一线的教师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其实不然,大学生不是一天炼就的,没有不读小学、不念中学的大学生。你说,哪一个大学生身上没有我们的“基因”?大学生素质的高低、高等教育的成败,绝非是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世界的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们的工作,哪怕给一个小学生批改一份作业,与一个中学生谈一次话,都与中国教育的未来息息相关。
众所周知,你们是辛劳的,你们是中国殊为忙碌的一群人,从霞光微露的早晨,到星星睡去的夜晚,从操场到自习室,从教学到家访,你们在一件件琐碎的工作中,辞别学生,送走岁月。每天晚上,我离开网络的时候,还经常看到“飓风大姐”、“桃花仙子”、“凤冈秦政”等人在记录自己的教育生活。我经常感叹,你们面对的面孔总是那么清新、稚嫩、灿烂、青春,而你们在长年累月的操劳中渐渐变老。你们当中,有的人是幸运的,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学生从幼苗长成了栋梁,他们收获了桃李满天下的喜悦。然而,更多的人,可能没有机会直观地领受过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喜悦。
我知道,琐碎、重复、繁重,是你们工作中的常态。这样的状态,容易让人懈怠,容易让你们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突然生发出蹉跎岁月的叹惋。
作为你们中的一分子,我能理解这份叹惋背后绕梁的余音,我能掂出它对于一个长期劳作者的分量。我常常禁不住想为那些我所认识的、我所接触的“新教育”同人鼓掌,不是因为他们从不懈怠,不是因为他们从不叹惋,而是因为他们会在偶尔的懈怠之后,马上坐起,接着干活;在叹惋之后,打起精神,勉力向前。
人类起源于劳动,劳动创造历史。我相信这样的世界观。但是,劳动创造的历史未必就是伟大的历史。如果方向不正确,无论我们怎样劳动,都不能创造伟大的历史。英文将“长城”翻译成GREATWALL,我们再将GREATWALL翻译成“伟大的墙”。穿越历史,我们从这堵墙中,不但看到了古代人民的智慧,还看到了统治者的残暴,传说中的孟姜女那样的底层人民的血泪。
方向正确的劳动,或许不曾创造历史,却能在琐碎中累积出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伟大的时代。放眼人类文明史,伟大的民族的诞生,从来离不开英雄人物。然而,伟大的民族的缔造者,不是几个英雄人物,而是千千万万站在英雄人物后面的影子群众。是他们,默默无闻地选择了正确的方向,而后创造出伟大的历史。
回到我们的教育,如果方向不正确,无论我们怎样地披星戴月,不管我们怎样地含辛茹苦,都不能避免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尴尬。在这个人性善恶还没有定论的世界,在这个湛蓝的天空、纯真的感情、美丽的心灵一一受到污染的世界,如果我们的教育不能增益绿的色彩、善的力量,我们的教育工作就丧失了方向。也许我们制造了骄人的高考榜单,赢得了家长的赞誉歌颂,却不能阻止药家鑫制造的悲剧的上演。法律家眼中的药家鑫是个加害者;教育家心中的药家鑫,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如果我们不能避免药家鑫式悲剧的重演,劳动就不再光荣,教育就不再崇高。
我要诚挚地向辛勤耕耘在杏坛的“新教育”同人鞠躬致敬,因为你们的劳动不仅辛劳,而且方向正确。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高谈过理想的教育、宣示过教育的理想,但是,你们在乎学生的眼神,关心他们头顶的星空,重视他们心头的道德律令,你们教他们不要为了写一篇“感人”的作文而伪装一个灵魂,不要为了讨好老师而去打同学的小报告,你们教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教他们爱是撬动世界的杠杆,改造世界的前提是建设自己的心灵。
诚实、宽容、勤劳、爱国、重然诺、守信用、公平竞争,这些古老的价值观,不是你们率先发现的,但是你们继承了它,相信了它,并在琐碎的日常教育中,将它传递给你们的学生。你们中的多数人,可能没有理论建构的能力,不能用华美的语言、严谨的引述论证这些古老的价值观,然而,你们用粉笔、教鞭、幻灯片、三尺讲台实践了它,让这些古老的价值观因为你们的率先垂范而历久弥新。你们中的绝大多数注定将默默无闻,但是,你们相信岁月,相信种子,相信种子在岁月的泥土中会吐露新芽,会花开满园,会硕果累累。
谢谢你们,亲爱的“新教育”同人,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一条路,沿着正确的方向,通往我们梦中的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