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
父亲关好门,脱了鞋,上了炕。
一屋子的惶恐,在阳光打过的尘埃上亮出光芒,金灿灿的,有些刺眼。此刻,我不知道是那光亮在跳,还是我的心在跳,突突突的,抖个不停。
这一段时间学习吃力吗?父亲声音并不大,柔柔的。我缩在墙角,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说实话,上高中以来,这是我头一次被学校赶回家“反省”,父亲脾气暴,我怕他第一句话,就在空气中擦出火花来。看来,父亲暂时并没有爆发的迹象。我这样想着,一低头。看见了父亲的鞋。父亲这双刚从工地穿回来的帆布鞋,鞋帮上开了口。像咧着的嘴,怪怪的,朝我笑。
接到你们班主任的电话时,爸在脚手架上,吓了一跳。爸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这不,一宿没睡,一大早就坐火车赶回来了。父亲一脸的倦容,脸色黑黄黑黄的。他一边说,一边脱去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蓝秋衣,秋衣里子上,有一个布兜。是母亲格外为他缝制的。布兜鼓鼓的。他一点一点地开始拆线。
父亲天生谨慎,每次打工挣的钱,都要藏在这个布兜里,缝上。带回来。
你在学校到底怎么了?父亲的话,依旧淡淡地。他一低头,咬断了一根线头,里边一沓钱露了出来,簇新簇新的,咯得我眼生疼。我突然哽咽了一下,想哭。
吞吞吐吐了半天,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知道,如果我说出原委来,父亲非把我揍扁不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逃课上山去疯玩。被父亲发现。回到家,早已等在院子里的父亲,眼睛血红血红的,手里操着一根棍子,追着我便打。那一次,鸡吓飞了,狗惊跑了,就连拴在墙角的一头驴,也挣断缰绳,一头扎进圈里,不敢往外看。那次疼痛的记忆,一直留到现在。
是的,在学习上,父亲的管教从来都很严。
你肯定违反了学校的纪律,否则平白无故的,班主任怎么会把你撵回来。你已经大了,该懂事了。父亲说完后。叹了一口气,然后“咕咚”一声跳下地,把钱藏在米柜里,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炕。好半天。他盯着我看,我低着头,不说一句话,他也不说一句话。
我心里忐忑着,酝酿的话都快到嘴边了,父亲突然开了口:
这次回来,爸向包工头请假,包工头不准,说你要走就扣你的工资。我说,扣工资我也得走。爸知道挣钱很重要,但是,你的成长比挣钱还重要,就回来了,爸这一辈子,没明白多少事理,但爸知道,最紧要的事,耽误不得。
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坐在我对面的,不像是父亲,更像是朋友。因为他的话,平静、持重,像是和我商量,语气中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尊重。恍惚间,我好像突然长大成人了。一种神圣的感觉在心头激荡着。是的,我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父亲。
儿啊,至于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不愿说,爸也就不问了。下午,我得去趟你叔叔家。明天,我得赶回工地,你要记住,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不要误了最重要的事情。你大了,爸相信你,你会懂。
说完这些后,父亲跳下地,跨上自行车,一转眼,院子里没了他的踪影。屋内,只剩下无边的宁静,以及,呆坐在炕角的我。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学校,那张关于我的通报批评还在教学楼前面贴着。风刮破了它的一角,像是为我的青春做了一个深沉的标记。我不敢去看。是的,因为早恋,我和一个女同学被通报了,这是一件挺丢人的事。
我昂着头,自信地踏上教学楼宽大的台阶,一阶一阶向上走。苏小乐,你回来了。一个同学看见我,远远地喊了一声,我特阳光地回了他一句。然后,我步入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脸的安静。
快高考了,我知道,没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