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紫菀

水唇

1

穿过春天，夏至未至的清爽中，我去看海——村庄后面的山坡上，那些发着小小的蕾，当山风拂动，面纱轻扬，便露出几许弱紫、浅蓝的紫菀花，她们密密挤挤地簇拥着，簇成蓝色的海。

我飞奔了过去，想跃进那片浩瀚的海洋里，却瞧见她们幽怨的眼睛，爱答不理。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想，我有多久没来看她们呢?我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的眼睛，给她们唱歌。她们捂起耳朵；给她们画像，她们扭过身子：给她们道歉，或许真的应该道歉——那个粗心贪玩的我，是怎样地将她们遗忘，忘在那个贫瘠而又荒艽的山坡上。可紫菀花没那么世俗，我知道，她只想听我的诗，或许，是想听一个少年的心事。

松鼠立起身子，双手捧着松果，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跳开了：刺猬一身戎装，听不懂春花秋月，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只有紫菀花一直在听。颀细的身体微微摆动，枝叶舒展，蝴蝶翩跹起伏，不知所终。我知道，我说的话，她一定听得懂，她有一颗细致宽容的心。况且。她需要我和她说话，因为，我们都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相聚在一起的，不同的是，当她还是种子的时候，是被一阵流浪的风裹挟而来的：而我，是从童年走来的。

童年到少年，难道不是遥远的距离么。

当我想她的时候，我可以随时来看她。跳下秋千，丢下书包，放下漫画，扔下零食，撵着麻雀跑上一段路程，就能看到那片蓝色的海洋，从初夏。一直到暮秋。只是冬季，紫菀花睡着了，灰褐色一片，看不到她烁烁的眼睛和纤细的睫毛。我的忧伤。如荒草伏地般苍茫而过。一如，她的忧伤。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简单直白的村庄之间，在没有考试、没有成绩单、没有名次的那段时光里，我可以奢侈地从容地守候着。等她的璀璨芳华，预约般绽放在，来年那个不知疲倦的梦境里。

2

我常常喜欢匿伏于那片蓝色的海洋当中，让紫菀花将我细细掩盖。透过密密的枝叶，我想，我等待的，可能是一只兔子，或者是一只山鸡。当它们从身边走过时，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捕获。可通常，只是几只彩色的瓢虫痒痒地爬上胳膊，翻越行走在体表汗毛的密林之中：或者是目中无人的竹节虫，拱着背，一点一点地从这棵草茎，悠闲地爬到那片叶子上去。

终于有一次，一只灰色的短毛野兔叼着几根茅草，剔着牙，蹦哒蹦哒地走到了我的面前。那么近，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眼睛和胡子，甚至我还能够数得出它身上挂着的苍耳。而它也发现了我，黑亮的眼睛充满了疑惑，笔直的耳朵微微发抖……只是一瞬间，野兔撒腿就跑，“追”!我在心里呐喊了一声，箭一般射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紧紧盯着那团灰影，风驰电掣般越过小溪，跑过田埂，穿过树林。我没有必要考虑野兔会逃向何方，因为这远山近水，都是欢快少年心中的地图。我只管低着头飞奔，让大地的反作用力将我果断地推向前方，仿佛一尾不知疲倦的鱼，尽情欢腾在那片蓝色的海洋。

野兔终于不知所终，可我还在跑，跑得肆意，跑得癫狂，跑得忘乎所以。我喜欢这样的奔跑，如大风般迅疾，如少年的心般豪迈，山风是我清越的歌词，夏季的浓绿洇染我青涩的诗句。我喜欢身后那条紫菀花伏倒的痕迹，划出岁月悠长的琴弦，踩出年少清晰的烙印，也是我用双脚在大地上写下的，绚丽的章节。

安静的时候，我像个孩子，平躺在波浪之上。云淡风轻。紫菀花悄然伫立，蓝色的潮汐随着山风，一浪越过一浪。我的目光飞过遥远陌生的山巅，更远处会有什么呢?我咀嚼着迷茫而又繁华的心事，突然间嗅到一种冲动，一种想要腾空飞跃、“一览众山小”的冲动。仿佛我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蛰伏了很久很久，醒来时，恍然发觉衣领上沾满了洒脱，袖口边跃动着空灵，如一株傲然自立的紫菀。于是，我对紫菀说：“我会想你的。”她听了，微微颔首，闪动着纤细的睫毛，花儿“呼啦啦”一下全绽放了，霓裳飞扬，汹涌的海浪扑面而来。她用毛茸茸的叶子碰我的额头，拍我的脸，在我的耳边窃窃私语，如同安慰着，一个即将离家出走的孩子。

那段时光，镶嵌在两个季节的缝隙，春已去，夏方至，一如我豪迈欢欣的少年时光。紫菀花正妖娆地绽放，那段时光。叫初夏。

3

那个斑驳艳丽的初夏终究要远去。一如我背起行囊，揣着用紫菀花缝起的枕头，远离故乡。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紫薇花一直蔓延着开到山脚的火车站，开到了站台边，我默默向她道别，来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求学。可睡梦中总有一只灰色的野兔，带着我，奔向起伏的海洋，而那些弱紫、浅蓝的暗香，从心中氤氲掠过，直到虚无飘渺，了无痕迹。

江南风光无限好，四季里花影飘逸，但是过于奢华靡丽，心中那份空旷的宁静，便瑟缩折叠在记忆当中，面目全非。江南虽然也有闪着长长睫毛的紫菀花，但那是生长在花店和公园里的，全然没有海洋般的静谧、空旷。我没有心情和她们说话，逃跑似的躲藏在图书馆中，胡乱翻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文字，目光散漫，心神游移。

突然间明白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初夏了，就好像再也回不到年少时光，故乡里静静绽放的紫菀花铺天盖地，涌进我狭小的生命长廊，我无力折返。害怕再次面对那忧伤的眼睛，是曾经怎样关切而又热烈地鼓舞着我，一路前行。

顿时，我哭了，原来，思念竟然和初夏紫菀一般，瘦。

有一天，我徜徉在学校的操场边，不经意间发现，教学楼钢筋水泥浇筑的地基隙缝里，婷婷袅袅地长着一棵紫菀。或许是一阵风带来的种子，一场雨冲落了泥土，然而她，竟然倔强地开着诱人的小花。

我全然不顾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伏在地上，将她小心翼翼地移出，栽在细瓷花盆里，珍宝般养在宿舍的窗台上，宿舍的室友不屑一顾，疑惑地问，这草叫什么名字?

紫菀花抿着嘴巴笑了。我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紫菀花看见我，我看见她，都很快乐。

夏日的阳光飘飘洒洒，斑驳如画。恍惚间，我看见一只灰色的野兔，从窗台边跃了过去，倏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