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薇
“女生代表1元钱,男生代表5毛钱。现在,老师说出一个钱数,请同学们自由组合。成功后,每位组员奖励5元钱,好吗?”2011年11月7日上午,在重庆市酉阳县桃花源镇阳光小学,语文高级老师向敏正带领着孩子做一个名叫“钱币组合”的游戏。
第一个数字是2.5元。这意味着,每个小组里至少要有一位男生——寓意在于,把握机会、团体合作,才可以积累财富。
这游戏其实是“梦想课程”中理财部分的教学活动,由上海真爱梦想基金会主持开发。基金会还捐建了她上课的这间教室“梦想空间”,有粉黄色的墙壁、实木地板、围成小组的课桌、可以上网的电脑和一些摆满图书的蓝色书架。
在不发达地区、打工子弟学校等地建立“梦想空间”,开展素质教育的梦想课程,这个颇为草根的计划是由一群习惯与金钱、利润打交道的金融界原高管创办的,是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的核心项目。
截至今年8月1日,该基金会已累计建成232间“梦想空间”,他们计划到2015年把这个数字增加到十倍、2000间。
第一轮钱币组合结束后,有4个女孩被孤零零地剩下来。她们都没有去寻找一位代表5角钱的男同学的意思。
留守儿童的“自我”
“5角钱,一定要找怎样的同学啊?”“你们为什么没有组合成功呢?”向敏安慰着、启发着,但4个女生都不开口。
有同学举手发言:“因为她们不和男生配合。”旁边的孩子点点头。
一位男生自告奋勇上了台,代表5角钱站在一边,可这4个孩子仍然呆呆站着,目光游离。时间滴答走过5分钟,其中2位女生这才在同学们的催促下,走到男生身边成功组合。
孩子的怯懦让向敏心疼。一年前,当孩子第一次走进梦想空间时,有的孩子从没见过实木地板,怕弄脏而不敢进门。直到现在,阳光小学近800名留守儿童中,仍有相当一部分沉默内向、不敢表达。
向敏所教授的梦想课程,包括家乡特产、远方的城市、我和你、野孩子、全人教育、多元实用才能、理财等11个板块共30个课时,分别纳入“我是谁”“去哪里”“怎么去”三个课题框架下,力图促进孩子们自我意识的觉醒,给他们一个自信、从容、有尊严的未来。
她让孩子们自己分组,推选各组“领导”:组长、发言人、记录人、摄影师、噪音控制员。每位同学都有责任,半期轮换。接着,她坐到台下,让孩子们自己制定领导职责并遵照执行。
她还在课堂上播放BBC大自然纪录片、讲不同的绘本故事、请孩子们扮演情景剧,教他们使用谷歌地图。这一切努力,是希望孩子们能在这个 “问题比答案更重要、方法比知识更重要、信任比帮助更重要”的梦想课堂里学会“说话”。
回报是缓慢的。有一次,向敏上绘本课《大卫,不可以》。妈妈经常对大卫说“不可以”,但其实这是妈妈爱大卫的表现,她想让大卫成为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
正准备下课时,一位名叫彭淞的小男孩举手了。这男孩成绩不好,口齿不清,老是吊着两条大鼻涕,只要被向敏看见便会让他擦干净。时间长了,他看见向敏就躲。
向敏请他说话,彭淞还是紧张得用手揩了揩鼻子:“老师,其实你也对我说过‘不可以,我现在知道你那不是讨厌我,是为我好,是叫我讲卫生。”向敏愣住了,其他孩子也有点惊讶,片刻,教室里响起了掌声。
在《远方的城市》课堂上,一位沉默的男生突然说,住在大城市不一定幸福,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谁需要认识城市》课堂上,孩子们设计的虚拟市民,有“张三丰的第2888代传人、公安局长秦高峰”;有“长着一张南瓜脸的奥运冠军毕华生”;还有“会投掷飞镖、身高200cm的高中生毛东”……
今年,当基金会业务发展总监胡斌老师来到阳光小学调研时,一位孩子在写给他的信中说:“胡伯伯,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自信、从容、有尊严的生活,但是我们知道,在梦想空间里,我们好快乐!”
公益中的“麦当劳”
时间回到2007年9月,一个名为“真爱梦想”的非营利性组织在香港注册(约一年后在上海注册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注册资金300万港币,全部来自创始人潘江雪、吴冲、王吉绯等人的私人财产。
潘江雪与合作伙伴吴冲,于上世纪90年代初毕业于中央财经大学和北京大学,先后在著名证券公司、基金公司、投资银行等大型企业担任高管,过着富足的新兴中产阶层生活。
其他发起人,也都是金融界、零售界知名企业的高管成员——这是一群拥有丰富商业经验与人脉关系的金融精英们。
辞职之前,潘江雪服务的都是对金钱有野心和渴望的有钱人。但在金融市场一次次的震动与风波后,她亲眼见证一位同事的少年白头,若干大人物的锒铛入狱,各种悲欢苦辣、纸上富贵。
潘江雪曾长期捐资助学,但久而久之,发现一对一的捐助并不能改变整个格局。在国家已经保障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前提下,她筹划着如何激发孩子学习兴趣、吸引他们留在学校的方法。
在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县中心小学,她问一位小学老师,“学生们最感兴趣的地方是什么?”对方有些迟疑:“应该是图书馆吧?”
不过,图书馆是锁着的。等管钥匙的老师被几通电话叫来开了门,潘江雪发现,柜子也是锁着的。图书包括康熙字典之类的线装书,还有《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一类。这里的一位老师恳求她:“我们的孩子太没有梦想了。这里是重重大山,飞不出去。你们可以带来更好的图书、电脑,让他们了解外部的世界,好不好?”
这个恳求,促成了基金会的“梦想”二字。
2007年10月底,第一号、第二号梦想中心在四川省阿坝州马尔康县中心小学和康山九年一贯制学校正式开工兴建。基金会的设想是,将图书馆改造成为一个多媒体网络教室。
设计方案由国家一级建筑师吴宏宇义务完成。对这位曾运作上海东方商厦、飞利浦公司等大型工程的建筑师来说,70平方米的梦想中心很可能是他这一生中经手的最小项目。
但吴宏宇却更加用心。他首先要在门口设立一个洗手池,体现对知识的尊重;他设计的多媒体活动区,有些类似国务院新闻发言人用的演讲台,希望能以此培养孩子的表达和自信;房间的墙壁是暖色的,桌子可以灵活组合,书架则开放可移动;张贴的各种管理规定也避免出现“不准、严禁”之类的词语。
设计完成后,潘江雪、吴冲和其他几位创始人前往马尔康,开始了从招标到建设的跌跌撞撞,凭借的不过是对家庭装修的粗浅认知和商场打滚的丰富经验。
第一套家具是宜家的,从上海运到四川,大车换小车,到校门口还要租拖拉机爬山坡,这才发现,最后一公里的运费最贵;由于对当地气候不熟悉,开工刚半个月,11月的寒冷就将油漆全部冻住。不得已,再从上海买油漆运来,并支付装修队室内取暖费。最终,第一号梦想中心的建设,费用超出基金会预计,高达11万元。
怎样以制度防止腐败、控制成本,这群金融精英们站在已完工的第一期梦想中心里,反反复复地审视内部装修设计。
他们发现,如果将天花吊顶取消,变成喷涂裸装灯盘;如果将书柜改为定制的板式家具、现场拼装的标准单元;如果将防腐木地板改为直接安装的复合木地板……那么,梦想中心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可以由受援学校的师生自己动手、DIY的一个标准连锁店。
连锁的好处显而易见:标准化的、批量采购的主材有利于大幅降低成本,省去在当地招标监理的复杂环节。
而最后一公里的高额运费、水电墙面等内部装修费用,约为5000元~8000元,基金会决定交由学校自行解决。“帮助自助之人,愿意出这笔钱,才说明学校真心愿意接受‘梦想空间,而不是我们强加的幸福。”潘江雪说。
最终,他们将这些简单易行的方法浓缩为4本操作手册。
《选点手册》,有区域选点原则、学校软硬件要求等15条。申请表上,学校还要回答“为什么讲台和白板设在教室的角落而不是如传统教室放在中间”这类理解性问题。
另外,学校还应承诺将梦想课程纳入学校校本课程或综合实践课并排入课表,至少保证每个班级每周一节的课时。
24页图文并茂的《建设施工手册》,随着涂料、家具等17箱建筑材料寄出。校方自行聘请工匠装修,图书整理、桌椅拼装等由师生们共同参与。完成后,校方再按规定的4个角度给中心拍4张照片,传回上海以查验工程质量。
还有《开馆服务手册》《运营支持手册》。每个梦想中心的建设及冠名费用约为10万元,但经过精确计算的认真安排,建设成本已逐年下降到6万多元,其他资金都用于梦想中心的课程开发、教师培训和奖励等项目,推动公益项目的持续高效运营。
这套借鉴商业社会的项目操作模式,高效而顺利,让仅有二十余名全职工作人员的基金会在捐赠者的慷慨赠与下,实现了梦想中心的几何式复制。2008年,12家梦想中心建成;2009年是51家,2010年是169家,2011年,将达到400家。
自助与助人
2010年,由于创始人的金融背景,基金会在国内第一次按照上市公司标准披露2009年年报,第一次援引全球最大独立慈善评估机构慈善导航的指标系统对自身进行模拟效益评估。
今年初公布的2010年年报显示,真爱梦想筹款1726万元,行政费用总额支出仅为56.2万元,占总支出的5.6%,远低于国家规定的10%。
这是一个颇具精英气质的公益基金会:它的宣传片由著名广告公司智威汤逊制作,九成善款来自各类互联网公司、基金管理公司、上市公司、中外银行、跨国集团等等。
梦想课程开发团队是“天上掉下来的”。2008年,潘江雪在纽约一艘轮渡上偶遇曾经的同行后,大力“宣传”她正在筹办的梦想空间,引来一群中国人在旁倾听。没想到,回国后,立即有人联系她。原来,联系人就是当时在船上倾听的华东师范大学国家课程与教育改革研究所副所长崔允教授。崔教授后来成为课程开发的总顾问。
第一批一万册图书是去希望工程上海仓库挑选的,再由朋友的朋友介绍,解决了物流难题。有朋友赞助了基金会办公室,还有志愿者为他们提供财务软件、办公家具……
2009年,在中信银行主办的一次慈善义拍晚宴上,银行员工李昱第一次见到潘江雪,“说话和气却很肯定,一看就是那种外表柔弱但内心坚强的中国女性”。
李昱曾在汶川大地震时捐款一千元,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与公益没有什么关系。他的同学朋友分散在不同的银行,混得好的已有年薪百万。他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中信,在大城市里生存,仍感压力不小。
一年后的夏天,经过报名、选拔、培训,李昱成为基金会 “梦想教练”志愿者,他突然感觉自己完全可以化解更多生活中的难题,“还有那么多朋友比你过的日子纠结多了。你还一个人在计较这个月奖金少了两千块钱,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
培训之后,他被派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的重庆市秀山县和酉阳县,教当地老师们如何去上梦想课程,一直生长在城市里、喜欢玩户外的他,带上了睡袋、多用刀、净水器、压缩饼干、防蚊药……“完全就是恶劣条件野外生存的架式”——当然,事后证明这些完全是杞人忧天。
2011年夏天,向敏作为种子老师被派往辽宁推广梦想课程。作为教育大省,当地老师们起初对她很不客气。
“你们来整这些,是不是要推销啥东西啊?”一位男老师尖锐发问。几位年纪较大的老师也明显不配合:“我们的教学质量是最好的,你们说的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们做你那个东西,对升学率提高有没有帮助?”
向敏重新准备了演示材料。一开头,她还是引用了《生命沙伐旅》的小故事,称老师们为自己的“贵人”。她告诉老师们,有一位很少说话的四年级男孩在视频里向着远方的母亲张开双臂:“我爱你有这么这么多!”
宣讲结束后,那位曾质问她是不是要来推销东西的男老师,为她送上了一束花。
其实,向敏没有向老师们表达的是,她也学会了拥抱儿子、说“妈妈爱你”——起初,16岁的儿子还有些不习惯,羞赧地躲到一边。
向敏已经37岁。本地人,成绩好,学了师范,18岁毕业投身教育,然后嫁人、生孩子,人生轨迹平淡无奇。最近,她有了一些因梦想课程出外交流的机会,可有人挤兑她好大喜功,“如果你不在这个舞台,你还能做些什么?”
向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第一次把自己关在房里,想了两天。如果不做老师,她还能做些什么?当然,最后的答案仍然是,她热爱教师这个职业。
由于长期的商业训练,潘江雪曾是一位更关注结果的效率至上的管理者。如今,她慢慢意识到,“原来我们是做慢的教育”。起初,她照管女儿学习,细致到连作业都替她打印。直到女儿不再抄写作业,她才恍然大悟,学习应该是女儿自己的事情。
刚结婚的李昱则希望把新婚妻子带去重庆看一看。这个和他一样生长在城市里的娇美女孩,对他描述的那段经历及意义 “毫无感觉”。
基金会成立四年多来,梦想中心先后有了2.0、3.0等升级版本,课程也仍在丰富之中。吴冲正在和阿里巴巴集团商谈,用一门《创业课》让乡村的孩子学会在淘宝上把乡村的土特产卖出去。
或许,一位基金会工作人员写在《生命的改变》中的话可以总结这一切:“梦想课程,是诸多探索素质教育的一种尝试,而不是唯一。我们继续潜行的内在动力和力量源泉,来自于我们相信:乡村孩子、老师和我们的生命因由我们共同的经历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