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世强 王维博
早上6点多,甘肃省正宁县还是漆黑一片,杨海军和妻子徐巧仍像往常一样叫起隔壁熟睡的一儿一女。
催促孩子们洗漱完毕,已是6点50,没有吃早饭,杨海军和妻子就驾着新买的比亚迪汽车前往两人上班的地方——小博士幼儿园。
幼儿园位于正宁县榆林子镇街上,和中国大多乡镇集市一样,街上分布着酒店、超市、汽修店,道路尽头连着大片耕地和烟囱冒烟的工厂。
杨家和幼儿园都在省道旁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路上,杨海军和妻子并无多言,几分钟后两人抵达了镇上幼儿园。
杨海军在幼儿园做司机已是第三个年头,妻子负责在园里食堂给孩子们做饭。
“那天天阴着呢,停好车,我就进了厨房,看见他清扫了一下校车,就和王春娟,还有王春娟的女儿一起出了车。”徐巧仍说。
两小时后,传来丈夫车祸的消息,不仅杨海军和一位跟车的教师命丧车祸,还有19个幼儿也一并遇难。
浓雾里的车祸
“一般都是9点20回来,那天等了很长时间也没见杨海军回来”,徐巧仍说,“我跑去问人,他们说堵车了,再一问才知道出了车祸。”
听说死了那么多人,徐巧仍当场就昏了过去。
据当地政府事后通报,16日9时15分许,在榆林子镇西街道班门口,一辆载有62名幼儿的校车与一辆陕西籍大翻斗运煤车相撞,造成18名幼儿、校车司机及一名教师遇难,44名幼儿受伤。17日晚间,一名5岁危重幼儿因脑挫伤、急性呼吸性循环衰竭而死亡,事故遇难人数升至21人。
在徐巧仍的印象中, 11月16日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天“阴得厉害”。
事故的目击者之一师宏春,对当天的天气同样记忆深刻,“那天雾很大,阴霾的天气笼罩着整个镇子”。
出事时,67岁的师宏春和同事正在下沟村砖厂的门房里烤火抽烟。9点15分,师宏春听到校车大喇叭里的童歌从屋外由远到近飘来,没过多久,砰!一声巨响,音乐戛然而止。
“好像是车胎爆了”,师宏春和身边的人说。“不对,车胎爆了有撒气声”,对方说。“出车祸了?”师宏春隐隐感觉不妙。两人停顿片刻,扔下烟就往外跑,等师宏春跑到外面,看到一辆黄色的校车跟一辆运煤车的车头迎面撞在了一起。
师宏春扒着车窗往里看,娃娃们的头一齐往后倒着,很多孩子头上还在流血。师宏春赶紧跑回厂里喊人帮忙,这时,正宁县教育局的车开了过来,下来6个人喊着赶紧救人。
“娃娃们有的喊妈,有的喊奶奶,哭声一片。”师宏春说。
把娃娃抱出来以后,从东到西摆了一长排,哪个有生命,哪个没生命,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谁也辨不出。抱完以后他就和同伴站在路中央拦车,路过的汽车都停了下来,帮忙把孩子送往医院。
17日,事故发生的次日凌晨,正宁县下起了小雨,《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现场看到,雨水浸湿一切,在应急灯的照射下,能够清晰地看到严重变形的号牌为“甘M-A4975”的校车,还有那辆重型自卸货车。校车内只有遗落的各式鲜艳童鞋和几条长条铁凳,空荡的校车犹如一具空架子。玻璃碎了一地,远近散落着孩子们的书包和鞋子。
致命超载
事故发生第二天,甘肃庆阳市举行新闻发布会说,此次事故原因初步查明,其中原因之一是校车驾驶人员安全意识淡薄、严重违规超载、左道超速逆行。
中共庆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左江华说,此次事故的原因之一是教育、交警部门监管不力,两辆车都超速行驶。规定时速为60公里,雾天是30公里,而那天校车速度则达到了80公里每小时。《中国新闻周刊》在现场看到,出事的校车时速表的指针正是停留在了“80”这个数字上。
超载、超速、超车,一连串超出正常的“动作”,酿成了一桩惨祸。而据左江华介绍,超载现象不仅仅发生在这一家幼儿园,县里的很多幼儿园都存在超载现象。
受伤幼儿楼小洋的母亲张芳霞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儿子今年4岁,由于坐在车尾才逃过劫难,但造成轻微脑震荡。
“有时候刚把娃娃放到车上,娃娃还没站稳,车就开了,我还给牛叔(杨海军)说,开慢一点娃都倒了,他嘿嘿一笑啥也没说。”张芳霞说。
“好几个村的孩子都上这家幼儿园,之前车就超载,如果娃娃上不去就上不了学,没办法,还是会提心吊胆。”遇难孩子贺淑童的爷爷贺虎全说。
受伤的高倩倩的亲属任晓丽说:“那辆车空间很小,我常看到小孩的脸贴到玻璃上,孩子常回来哭着说不坐校车去学校。”
为了保证孩子的鞋不被挤掉,有经验的老人都会让自己的孙子在上车前把鞋子攥在手里。夏天娃娃们都说,里面很热。
于家咀村没有幼儿园,只能在镇上的小博士幼儿园上学,村子离“小博士”有15里路,如果拿车接的话不算远,如果用自行车送,需要40至50分钟,“那样就赶不上上课时间了”。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在榆林子镇,除了小博士幼儿园外,还有一家名叫乐乐的幼儿园。乐乐幼儿园去年因为一起幼儿交通事故,被小博士幼儿园收购,董事长均为李军刚一人。
按小博士幼儿园规定,早上9点20分要将孩子接至园中,9点30分开课,杨海军只负责接送孩子,油费、车辆保养费都由幼儿园承担。
除了司机杨海军外,负责接送孩子的还有张红及其妻子王春娟。按照分工,乐乐幼儿园的学生大多来自学校周围,张红和贾芳艳负责接送,小博士幼儿园的学生大多是学校西边的学生,由杨海军和王春娟负责。在此次事故中,王春娟和她的女儿也双双遇难。
贾芳艳介绍说,她和张红的这一组每天要跑四条线路接送,第一条是习仵村、小沟子村、珍庄,第二条是下沟村的3个队,第三条是仲巷村的三个队,第四条是咀头村的三个队,其中最后一条时间最长,大约需要40分钟,每一条线有30个人左右,共100多个人。
杨海军每天有三条路线要跑,也是100多人。两个线路的车都是改装过的,就是将原有的座位拆下来,换上3个铁做的长凳,“孩子们一个挨一个互相抱着坐在凳子上,坐不下的孩子只有站在凳子的缝隙处。”
司机杨海军
出事后,公众的指责首先指向了校车司机。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肇事司机杨海军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做校车司机前,一直靠卖烤烟和替别人开车为生。三年前,他的女儿考上幼师学校,需要很多钱时,他才翻出驾照,开始打工。
2008年的一天,他来到镇上的小博士幼儿园应聘。那天,幼儿园董事长的妻子高红霞面试了他,看到其驾驶证上已是超过三年的驾龄,还是个老司机呢,高红霞就比别的司机多给他开了100块钱。
除了每月有900元的收入外,杨海军在接送回幼儿之后,还利用空闲时间贩卖烤烟,并用今年开春新买的比亚迪汽车拉一些私活,贴补家用。
杨海军有个80岁的父亲和两个儿女,女儿18岁了,儿子今年13岁。他的姐夫徐正荣说,海军的压力很大,娃娃们现在都在上学,都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他每天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这个家。
但是,杨海军再也撑不起这个家了。 据《中国新闻周刊》调查,杨海军每天接送孩子有三条固定路线,每条路线的人数都是固定的。出事的那条线路,是杨海军每天接送的最后一条。
徐巧仍的娘家哥徐生荣告诉记者,假如说,这一条线上幼儿少,就拉的少,下一条线人多,就是硬挤也要一趟拉完,每天都这样。
徐生荣说,所有的人都说是我妹夫超载,我妹妹现在受不了了,杨海军是受雇于幼儿园,而且在园里规定的时间、规定的路线拉那么多人,他自己也没有办法,现在给高红霞打电话不接,我妹夫算不算工伤,我希望政府能给一个公平的处理,现在政府就给1万块钱让我们从殡仪馆拉回遗体,这对我妹夫太不公平。
徐正荣说,超载并非杨海军所愿,海军以前在拉幼儿时就因超载被罚过两次,海军都是打电话给院长,院长说罚多少就把钱给交警,回来报销,但院方和交警并未对校车超载作出实质性的改变,依然超载拉人。
董事长的弟弟李军平却认为,杨海军是个老司机了,大车也开,小车也开,很有经验,但发生车祸也没办法,“你不碰人家,人家碰你呢”。
留守的孩子
出事前,最后一个见到校车的家长是贺虎全老人,出事后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家长也是他,不幸的是,老人的孙女也在车祸中遇难。
当天早上,贺虎全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前往县城办事,沿着通往县城的G211省道没走多远,耳边哗的一声,平时接送孙女贺淑童的那辆黄色校车从他左边驶过。
当时并未多想,贺虎全说,“当我骑到砖厂跟前才发现出了事,现场警报声、娃娃大人的喊声乱成一团,我撂下车子跑过去找孙女,但没找到。”
没找到孙女,贺虎全骑上自行车就往镇上找大侄儿贺小鹏,等两人再折回现场时,孩子都被送往医院。贺虎全和贺小鹏又赶往县城医院。“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娃娃一定在。”贺虎全说。但两人找遍了县城的各大医院都没找到,后来,“通过熟人在县医院的太平间找到了娃”。
贺虎全说,小淑童并非是他的直系孙女,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娃娃长得非常可爱,“听见电视里放音乐,她会兴奋地跳舞。”
老人说,自从孙女走后,他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感觉心被挖走一样”。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此次遇难的19名儿童中,有9名都是于家咀村的,受伤最多的也是于家咀村,有30名重轻伤,另有两名幼儿当天一个因为生病,一个因为哭着不去,逃过了劫难。
“校车每天都是沿着村子的主干道一边播放《数鸭子》童歌一边接娃娃。并不每家每户串,谁家离主干道近就沾点光,离得远就要提前出发,等候校车。”贺虎全说。
在贺虎全看来,村子离学校太远,孩子的父母又都大多不在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根本没能力接送孩子,只有把孩子交给幼儿园接送。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于家咀村有个小学,但这所学校规定,只有拿着上过幼儿园的手续才能在小学报名,于家咀村没有幼儿园,到榆林子镇上“小博士”成为唯一的选择。
2008年开始,甘肃作出教育资源调整,提出“中学向城区集中、小学向乡镇集中、幼儿园联片集中办园、新增教育资源向城市和乡镇中心集中”,目的是集中优势办学资源,提高教育质量。
事发后,有网友质问,64个人挤到9人的车上,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有什么优质的教育资源可以提供?提高的又是什么质量?
其实,比上学更为难的是留守孩子的接送问题。据于家咀村村支书韩显林介绍,全村共有六个组,长年在外打工的就有720多人,留守儿童270多人。80%的留守儿童由爷奶奶爷抚养,所以基本上都要坐校车。
也正是这个原因,此次遇难的孩子中,于家咀的留守儿童最多。
贺淑童的家就在村里的主干道上,淑童爸妈平常不在家,只有周末才回来,去学校都由爷爷奶奶送她上车。那一天,贺淑童在家吃过早饭,早早和奶奶在家门口等待,不一会,淑童的好伙伴路雪丽被爷爷用摩托车带到了淑童家门口,两小姐妹牵着手欢喜的不行,伴着《数鸭子》的童歌离开了于家咀村。
20日下午6点左右,贺淑童的家属在政府赔偿协议上签了字,大约晚上11点多,贺淑童被家人埋在了几公里外的“疙瘩山”。自从出事后,贺淑童的父母一直卧在病床上。
沉重的校车
事故当天,幼儿园老板李军刚和货车司机樊军刚被警方带走,当天两人分别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和交通肇事罪被刑事拘留。三天后,正宁县人民检察院依法对李军刚以涉嫌交通肇事罪批准逮捕。理由是私自改装车辆,指使他人严重超载行驶,造成重大交通事故。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小博士幼儿园始建于2004年2月,总投资50余万元。2006年11月晋升为正宁县二类幼儿园。一位知情者称,合并后,乐乐幼儿园负责人把校车卖给了小博士幼儿园,因为有一辆车即将报废,李军刚筹集了8万元,于今年1月份去西安买了一辆,随后,又借了5万钱买了一辆校车,至事发前,共有4辆小车接送两园区的孩子。
李军刚的爱人高红霞说,上一学期,两个园区有1164名学生,校车根本不够用,李军刚还租了两辆私家车,一天150元。这学期人少,只有740名学生,就把私家车辞掉了。
李军刚的弟弟李军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如果每辆车拉一趟得四五十分钟,按11人拉的话,拉一天也拉不完,“我们规定是拉20到30个学生,多跑几趟,不知道为何出事那天超了那么多”。
李军平抱怨说,即使是一辆车拉20名学生,一个车一早上要跑好几趟,接车最远的20多公里,一学期向学生收200多块钱接送费,近一点的收80多块钱,加油费都保不住。不仅是购校车贷了一大笔款,日常的各种开支也让幼儿园“捉襟见肘”。
正宁县教育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对此次事件以“必然中的偶然”总结。他说,国家自规定幼儿园可以民营后,开始重视义务教育,加之高中学生关系到当地的升学问题,政府也是对此加大投入,对学前教育这一块的投入和关注度自然会降低。
事故发生后,中共庆阳市委11月19日发布消息,该市市委、市政府决定停止2012年公车更新计划,将预算资金全部用于购置标准化校车。
听到消息时,贺虎全坐在家里,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实习生姜婉君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