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炜
面对糟糕的空气,而非院士落选,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施一公终于忍无可忍了。
12月5日,他发了一篇名为《可怕的空气污染》的博客,并在文中说明,他早在今年2月的一次雾霾天之后就写好此文,但没有当即发表。
当本月初再次遭遇连续6天的雾霾天气后,有慢性咽炎的他觉得喉咙非常难受,并“感到不安和愤怒”,“过去两年,不止一次地有朋友问我:你在国内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我总是回复:最不开心、也是常常痛苦的唯一事情就是空气污染。”
他问身边的朋友们,大家都说奥运会后北京的空气质量一年不如一年,但环保局称北京的蓝天数仍在逐年增加。于是他发问:“难道是大家的切身感觉都错了?还是北京蓝天的标准在逐年降低?”
被定义的“蓝天”
“蓝天”这个词,在环保部门的借用之下,几乎脱离了它的本义。它在行业内指的是“达到空气质量国家二级标准以上的天”。换句话说,即使是下雨、多云、有雾的天气,只要空气质量达标,在环保局的语境里,都算作是“蓝天”。
“蓝天”的这一定义被大众所接受,要追溯到1998年。北京空气质量之恶劣,曾在那一年达到一个顶峰——全年只有100个“蓝天”。施一公还记得,那年夏天他正好从美国回京访问,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附近,竟发现不远处的天安门城楼在一片灰霾中忽隐忽现,看不清楚。
由于第二年就是新中国成立50年周年,这样糟糕的空气,显然不利于天安门广场上庆典活动的举行。于是,1999年,北京市发起“向空气污染宣战”的“蓝天计划”。尽管10多年的治理,使北京的空气质量有了很大改观,但“蓝天不蓝”,已经是人们的一个直观感受,即使是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天空也常常是灰蒙蒙的。根据环保部的数据,与1960年代相比,今天中国东部城市的大气能见度已普遍下降了7公里~15公里。
能见度是一个气象术语,并不属于空气质量标准的范畴,但能见度与空气质量的好坏、尤其与PM2.5浓度密切相关。“我们曾用统计学的方法计算过,PM2.5与能见度的相关性,要比PM10与能见度的相关性大得多。”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贺克斌说。
由于中国长期执行较为宽松的空气质量标准,并且没有将PM2.5纳入到空气质量评价体系中去,因此,所谓“达到国家二级标准”的“蓝天”,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蓝天。
中国的标准有多宽松?可对比世界卫生组织(WHO)的《空气质量准则》。以PM10为例,中国的二级标准年均值为100微克/立方米。而WHO在这一指标上的指导值是20微克/立方米。对于发展中国家,WHO还设了三个过渡阶段的目标值,其中第一阶段PM10的年均浓度为70微克/立方米,而中国的“蓝天”标准依然没有达到WHO设定的这一最低水平。
中国的《环境空气质量标准》于1982年制定,经历过1996年和2000年的两次修订。其中,在2000年的修订中取消了氮氧化物,提高二氧化氮与臭氧的标准,其中,二氧化氮的年均值由原来的40微克/立方米,提高到了80微克/立方米。
据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环境系教授郝吉明透露,当时对这一标准“放水”的直接原因,就是为了申办奥运会——因为北京的二氧化氮浓度一直无法达标。根据北京环保局发布的《2008年北京环境状况公报》,在治理力度空前绝后的2008年,北京的二氧化氮年均浓度达49微克/立方米,依然超过旧标准,但正好达到修订后的新标准。
PM2.5与健康
有一对“龙凤胎”子女的施一公担心,北京糟糕的空气会影响孩子们的健康和发育。作为研究生命的科学家,他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将PM2.5纳入到空气质量标准的国家。起初,他们的PM2.5标准为年均值浓度15微克/立方米,日均值为65微克/立方米,但很快就收紧了标准,将日平均值提高到35微克/立方米。
美国的决策,建立在“哈佛六城市研究”的基础上。从1972年开始,哈佛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对美国东北部6个城市的大气细颗粒物浓度及当地的9000多位居民的健康状况展开监测与研究,结果发现,颗粒物的浓度与死亡率呈线性正比,而大气中的其他污染物及相关组合与死亡率没有很好的相关性。
由于监测时间长达15年,至今在该领域尚无新的研究能超越“哈佛六城市研究”的准确性与影响力。此后美国癌症学会和欧洲的类似研究也均显示,即使在9~11微克/立方米这样低的浓度时,仍能观察到PM2.5对人体健康的影响。
而WHO2005年版的《空气质量准则》则指出,PM2.5年平均浓度达到35微克/立方米时,比10微克/立方米的浓度,人类的死亡风险会增加15%。
从研究大气污染出发,北京大学环境学院教授朱彤意识到,PM2.5对人体健康有着复杂的影响,因此,在奥运会以后,他主动将自己的研究方向转向了环境对健康的影响。然而,包括他在内的国内多位学者的研究却发现,PM2.5对中国人的健康影响,似乎并没有国外学者的结论里描述的那样显著。
在去年的一项对珠三角地区的研究结论就显示,当地大气中颗粒物浓度每增加10微克/立方米,人群总死亡率增加了约0.38%,这个数字要比国外低。
在没有更多研究的前提下,将此归结为中国人的耐受性更强是武断的。不过,2011年7月,美国卫生与人类服务部环境健康科学研究所做了一项有趣的研究,研究人员将吸烟与PM2.5对人体的健康影响做了比较。结果发现,吸烟的健康影响是一条向上的抛物线,在抛物线的上升阶段,每多吸一盒烟,会对人体健康会产生很大危害,而到了抛物线的上部,多吸一盒烟的危害,要比初始阶段小很多。而PM2.5对人体的健康影响与此类似。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对PM2.5不那么敏感。因为中国与国外的PM2.5浓度处于不同水平,这就类似于,他们处在抛物线的上升阶段,而我们已经是抛物线的顶部。”朱彤说。
朱彤最近在研究PM2.5中黑碳对人体健康的影响,这是国际上的一个研究热点。由于黑碳是化石能源不完全燃烧的产物,并对全球气候变暖也有影响,因此无论是对治理大气污染还是减少温室气体排放,都有重要意义。
欧盟经济委员会今年刚刚成立了一个工作组,研究将黑碳从PM2.5中单拎出来,作为一个新的空气质量指标的可行性。对此,朱彤说,从PM2.5到黑碳,中国从没有真正搞清这些污染物究竟对国人有何种健康影响,却一直在盲目地接受国外的环保标准。
老话题,新举动
公众对PM2.5的普遍关注,是由今冬以来北京的几场雾霾天气引发的。但实际上,早在2007、2008年左右,国内的环保专家们就已经开始讨论要不要将PM2.5纳入到空气质量标准中去。当时,距离美国真正开始实行PM2.5标准也不过两年。美国虽然于1997年就将PM2.5纳入到了国家标准,但实际上到2005年才真正生效。对比之下,中国环保部的新标准将于4年之后的2016年实行,似乎也并不能算拖延。
对PM2.5标准的讨论意见分为两大派:主张将PM2.5放进标准的“主战派”和支持收紧PM10标准的“温和派”。后一派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中国的PM10里面有超过一半都是PM2.5,那么只需提高PM10的标准,就能对PM2.5起到约束作用。
就在专家们将PM2.5放进去又拿出来,举棋不定争论激烈时,2008年奥运会的召开,使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北京的空气质量上来。一些外国长跑运动员声称,北京糟糕的空气会对他们的呼吸系统有不良影响,有人甚至要退出比赛。
PM2.5与臭氧在中国空气质量强制标准里的缺失,成为媒体热炒的话题。在奥运前夕,北京市环保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杜少中曾连续5天召开6场新闻发布会,对空气问题再三解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面积1.6万平方公里的北京目前只有27个空气监测站,相比之下,面积只有0.15万平方公里的伦敦则有上百个监测站。不过,这涉及到钱的问题:尽管空气质量监测站都是自动的,但每个单项污染物的监测仪器都要数十万元,再加上建设及维护费用,一个监测站的总成本在100万左右,这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奥运结束后,2009年初,环保部官员曾在多个场合表示,正在对《环境空气质量标准》进行修订,要将PM2.5纳入到标准里去。这些表态,算是为奥运前后的这场争论划上句号。但过了一段时间,标准的修订工作又悄然无声,直至此次北京大雾。
实际上,“温和派”的观点并不比“主战派”更温和。朱彤就认为,如今人们都将目光放在了PM2.5上面,这是好事,但不是问题真实所在。中国的现状是很多城市的PM10还没有达标,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将PM2.5列为空气质量标准,如果标准很宽松,则依然形成不了什么约束力,还不如将PM10的标准提高,反而会起到更好作用。
根据环保部发布的《环境空气质量标准》二次征求意见稿,PM2.5与PM10的年均值与日均值,都与WHO过渡期第一阶段目标值相同。
新标准颁布后,中国众多城市将面临巨大压力。因为以PM10的新标准来衡量,中国将有70%~80%的城市不能达标。根据郝吉明的分析,中国将花40年时间,才能使大气质量逐步达到最终目标——WHO的指导值。
“如果没有这次公众的关注,新标准可能还不能这么快出台,所以社会舆论是好事。”郝吉明显得很高兴。按原计划,新标准将在明年年中发布。但现在加快了步伐,新标准的出台,将不晚于春节。
朱彤的办公桌上,放着女儿去年满百日的照片。望着相片里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的女儿,这个说话一直很严谨的男人,忽然露出笑容说,希望等到女儿长大时,能呼吸到更清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