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阅读是开始也是结束,是手段也是目的,是因也是果。就是说,读书是一生的事,是生命的自我完善
我们中国人的阅读量少、阅读率低几乎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近年来多次的国民阅读调查显示,有阅读习惯的国民只占5%左右,平均每人每年约读4.5本书。去年我在杭州的时候,当地的官员告诉我,浙江的企业家每人每年平均读书1.7本。我们大陆数百家出版社一年的出版总值跟欧洲一家出版社的总值相当。身边类似的感慨太多太多:不是说我们是文学大国吗,怎么一本著、译质量上乘的《布罗茨基传》才印了5000册,难怪布罗茨基生前不承认中国是文化大国……
我们的不读书看来是一个事实。虽然有另外的理由可证我们仍在阅读,比如说,我们每天都会读到一些东西,现代人的一个特征即是每天都在接触大量的文字,网络、手机、书籍、报刊甚至广告等。我们出行时也能看到他人在阅读,地铁上、公车上甚至路上很多年轻人们拿着手机、电子阅读器在那里看。我们阅读的总量似乎并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多。但是,我们确实是不读书或很少读书的。我们中国人的客厅供奉的是电视,很少是书刊或神龛。
我们的阅读确实仍在,但碎片化、消费化、功利化。有人因此提出“传统阅读”和“现代阅读”的概念来,以碎片化、消费化、功利化为当代社会作证,但他们忘了,就在我们平均读1.7本或4.5本书的时候,那些同样置身于数字时代、现代社会中的犹太人每人每年平均读64本,俄罗斯人读55本,美国人读50本……无须用数字时代、现代技术来辩护,我们的不读书是一个铁定的事实。
读书并非敲门砖,也不是应付日子
因此,谈论我们中国人阅读,需要另外的角度。我们活得过于世俗了,阅读只是我们的敲门砖而已,大部分中国人不懂得阅读的真谛。每年我们都可以看到毕业生们扔书撕书一类的狂欢现象,因为他们或我们不再需要敲门砖了。我们当然有过神圣时刻,比如文革结束后的几年全民读书的饥渴。但袪魅化的过程一旦完成,我们的世俗生活就相当彻底。阅读,跟改革年代的一句判词一样,一放就乱,一收就死。我们的阅读,在青春年少时、在理想主义盛行的年代、在国家或如日中天的名人等威权倡导中,会出现盛况。在过起日子,在应付日子或消磨生命的旅程里,会出现空白。
对我们世俗得彻底的中国人来说,阅读不是生命自我完善的方式。太史公早就说过,熙熙攘攘的国人不是生命的信徒,只是名利的信徒。民众如此,精英如此。许多学者不读书,除了专业中的敲门砖,他们很少购买书刊,他们习惯了获赠书刊。书不送不读,或送了也不读。他们忙于生活,他们不了解汉语世界和世界知识中新的思想、人物、文献。
因此,黑格尔等中外哲人会感叹我们是没有时间的国度。我们的生命演进停滞不前,以至于我们身心的成长难以跟外人比。我们谈不上有什么生命的密度、深度、强度。
可以说,在自家尚能够活着混着的中国人,今天置身于地球村中,确实需要重视阅读了。就像孙中山要求国人学习如何开会,张南通要求同胞学习如何看戏,胡适、鲁迅要求大家如何学习独立自由,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要求国民学习如何走路一样……我们中国人需要学习阅读,懂得阅读,习惯阅读。
因为阅读是提高我们生命质量的最佳途径,如果我们认识到生命资源的无限可能性,阅读即是开发我们生命资源的最好手段。阅读是开始也是结束,是手段也是目的,是因也是果。就是说,读书是一生的事。有学者告诫年轻人说,趁年轻要把一生该读的书读完。这话说得片面,好书是常读常新的。我就有过几年读庄子的经验,每年春天读一遍庄子,每一次都受益。像夏曾佑、陈寅恪、钱钟书那样把书读完的人是凤毛麟角,我们大可不必自负得书已读完。读书还要善读,要了解作者的善愿善意,加持作者就等于加持自己。
那些翻两页就敢开牙的读者不会得到什么。徐复观曾向熊十力请教,熊要他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一段时间后,熊问:有何心得? 徐说:好多地方写得不好。熊怒斥徐: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去书!任何书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何不先看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也不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
无论世道如何变动,净洗自己身心的方式仍是阅读
电子阅读还在起步阶段。商业嗅觉使得那些挑拨我们身心食色之欲的图书在电子阅读器上大行其道,情色、成人、幼齿、养生、武侠、玄幻、理财等等使很多人乐在其中,往而不返。善读书就要明白自己的一生虽然世俗却也具利乐有情的庄严国土,自己苦于生活也有着一二超拔的朋友,自己小康富贵也应有着可对话的朋友,这最值得信任的朋友就是跟自己性情相投的好书。无论人生社会、世道人心如何变动,净洗自己的身心的方式仍是阅读。
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我们中国人同样明认阅读的意义。腹有诗书气自华。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兴观群怨。……就是说,读才能作,才能成全,才能明明德,自新日新。在艰难的日子里,读书甚至是保持、涵养、发展我们文明的方式。
我在美国听民众讲他们祖先的创业,四五百年前漂洋过海,在北美大陆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垦,长年累月只有一家几口人相依为命,我问他们何以没有野蛮化,如何支撑,一个答案是,在冰天雪地的漫漫日子里,他们靠《圣经》活了下来。也有一些移民,比如那些从中原地区移到边陲的文明之家,三四代之后反而赤贫,失去了生命的精气神。因为他们失去了阅读。孔子明乎此,华夏变夷,故他一生高度重视学习阅读,他在困厄之时也弦歌不绝。他说过,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他还说过中国人都知道的话,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下,弦歌不辍都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说这样话的人是有福的了,人生通过阅读得救。生命的精神、气象如此流动,当能启发他人,说这话的读者和作者是写《巨流河》的齐邦媛老人,她为我们写了一部好书,她的人生历尽艰难但在她的阅读、梳理和书写中,成为真正益人益己的好书。
今天的中国人更应通过阅读成就自己的生命。
(作者为北京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