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7·23”动车追尾事件后,微博上對有关部门的反应骂声一片。我和一个朋友就下面这个问题进行了讨论:“有关领导”知道这些群情激愤的声音吗?朋友认为:“他们”当然知道,点击微博观察民情,不是举手之劳吗?再说了,“他们”不点击,“他们”的秘书、家人肯定会点击,然后再向“他们”汇报。我的看法却是:“他们”中很多人可能真的不知道,或者不那么知道。
认为“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网络上的激愤程度,是因为我相信一个叫做“理性无知”的理论。这个理论认为:当“无知”合乎人们的“理性”时,人们可能会努力保持这种无知,刻意逃避可能会干扰这种无知的信息。
我曾经写过一些观察美国政治的文章。有读者曾问:“你写这些是不是很容易,把在美国看到的事情给描述一下就行了?”我答:“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容易。”很多留学生出国之后关注国内“超女”选拔,远胜于关注美国国会辩论;还有很多干脆顺着我们从小被灌输的意识形态框架,看见的永远只是“美帝”如何横行霸道,而不是这个国家的政治运作机制。一个人“看到”一个事物并不等于他能“看见”它,人们往往需要穿过重重意识形态才能“看见”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中文里有个更简洁的词,叫做“视而不见”。
理性的无知,中国人当然不陌生。最极端的例子是“大跃进”。农民自己就是种地的,岂能不知“亩产万斤”的荒谬?科学家有基本常识,又怎会不知“土法炼钢”炼出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各级干部炮制假数据,又怎能不知“大好形势”后面的巨大灾难?这个情境里,对于一些人,无知可以带来利益;对于另一些人,无知可以带来安全;对于还有一些人,无知则可以满足其意识形态的偏执。在这里,无知就像一块大肥肉,各路苍蝇、蚂蚁、豺狼可以蜂拥而至各取所需。
今天的中国与“大跃进”时代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精明的无知和自我保护式的蒙昧依然盛行。一位“体制内”的退休长者曾告诉我,他认为,他们那一代人之所以有的人很开明有的人很保守,“一个重要的区分点就是上网还是不上网”。上不上网,说起来只隔着点击一下鼠标这个简单的动作,但这个动作里包含的,却是一个人从成见里出走,与自我诀别,从温暖机舱跳向未知大地的巨大勇气。
万一降落伞打不开呢?他们可能担心。于是他们继续待在温暖的机舱里,对大地上的声音充耳不闻。于是“群众”当中,出现了一群越来越“不明真相”的领导。现在,令人担忧的是,那些坐在机舱里的人,和那些大地上的人,他们携带着各自眼中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在高速接近。有一些事实,那么多事实,我们知道;但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而我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这样两个疾驰的世界互相追尾时,该是怎样的场景?
【原载2011年第33期《新世纪》】
插图∕无题∕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