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金
看到“脸谱”,首先让人联想到的便是“作戏”。生、旦、净、末、丑也罢,花脸、青衣也罢,唱、念、做、打也罢,无非“台上之戏”而已;另有一种“台下之戏”,则是以历史为舞台,以士、农、工、商为角色,以善、恶、忠、奸为戏文。无论“台上之戏”还是“台下之戏”,“作戏”都是“脸谱”最大的妙用;而论起国人“作戏”,特别是作起“台下之戏”的功夫来,实在颇有可以傲视世界其他民族的资本。
且看唐弢先生在《新脸谱》中,如何揭露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全面革故鼎新、风云激变的环境中,不同社会阶层、不同政治立场、不同文化主张的人们在历史的“戏台”上的各色“脸谱”及其妙用。
作品开头便以“艺术化”的笔调交代了创作的时代背景。“受着潮流的影响,文舞台的戏儿一出出换了。角色虽然依旧,而脸谱却是簇新的。”——“新文化运动”之后,刚刚经历启蒙的中国当时正处于一个新旧交替的局面。
原来“饰员外饰绅士的”如今“画上愁苦的脸谱,扭着鼻子叫穷”,似乎价值观念变新了;原来“做泼旦”的如今“戴上正经的面具”,似乎道德观变新了;原来在“戏台”上一副“白脸的”现在更白了,原来是“青面獠牙的”现在则需要“装出不自然的笑容,向着看客们做媚眼”了,似乎政治文化观念也变新了。整个社会,从“脸谱”上看来,一切都似乎是“簇新的。”
然而,“旧戏”虽然“新编”了,脸谱虽新,角色依旧,刚刚经历文化启蒙的国人,劣根性犹在。“还会使刀,使枪,放暗箭”——见利忘义,不守规则;依然一副“怪声怪气吆喝,扭扭捏捏挑战”的老样子——墨守成规,不思进取。
此为作者眼中的“内忧”。
另一方面,“高鼻子,碧眼儿”“嘴里哼着洋四书、洋礼记”的“洋脸谱”的也来了。不仅有西方思想文化的输入——“杜威、白壁德、哈佛、哥伦比亚”,更有帝国主义武力的胁迫——“飞机,坦克,来福枪”。
此为作者眼中的“外患”。
当此“内忧外患”之际,作者一方面不禁哀叹于“喝彩”声中“看客们”(民众)的不觉醒;另一方面,则是对当时依然迷信“国粹”的知识分子感到失望,他们热衷的只是将“‘新发明的脸谱小模型”——象征当时被重新包装和解读的中国传统文化——“馈赠名人,请名人带到外国去播种,以垂永久。”
构思和语言的形象性是这篇经典杂文作品最大的艺术特色之一。整个作品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完全全的写实,没有一处是单纯的逻辑推衍,没有一处是就事论事的发表议论;“脸谱”这一特殊意象贯穿全文,作者时时信手拈来,处处运用自如,将杂文创作的构思和语言的形象性几乎推向了极致。
杂文作品的形象性问题,在杂文创作时评化日趋泛滥的今天尤其应该获得重视。杂文作品如果完全偏离了形象性,也就偏离了其作为文学的本质特性。唐弢的杂文,常常是兼有艺术散文与政论的双重因子。
这篇作品在艺术特色上的另一个特点是与鲁迅杂文风格近似:题旨选取重大,关注的是当时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走向;思想剖析深刻,直指当时国民性中存在的种种弱点;视角另辟蹊径,由“脸谱”切入,反思整个社会;语言紧凑平实,言简意赅,形象生动;文笔辛辣犀利,讽刺尖锐而又深邃;情感含蓄深沉,往往点到即止,引而不发,为读者留下弦外之音。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唐弢先生二十岁时写下的这篇《新脸谱》发表之后,因其在语言风格上的特点被人误以为是鲁迅所作,鲁迅的文坛“论敌”林微音便联系鲁迅别的杂文对其大张鞑伐。亦因此机缘,使唐弢与鲁迅得以相识,从此开启并改变了他一生的文学征途。
唐弢(1913—1992),原名唐端毅,曾用笔名风子、晦庵等。早年曾经在上海邮局当过邮政工人,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从事业余创作,以散文和杂文为主。1939年1月,唐弢与巴人(王任叔),周木斋等在上海创办《鲁迅风》杂志。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与友人合作创办《周报》,后又主编过《文汇报》副刊《笔会》。1949年后,唐弢先后担任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文艺月报》副主编等职。1959年调入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1978年兼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先后出版杂文集《推背集》、《海天集》、《短长书》、《唐弢杂文选》等。
唐弢曾参加过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还编辑出版了《鲁迅全集补遗》、《鲁迅全集补遗续编》,辑录、考订了鲁迅佚文。他的一系列关于鲁迅创作的著述,在鲁迅研究史上有其特殊的价值并享有很高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