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哲学

陈元武

过去，村里的人家都喜欢养一只羊，奶山羊。羊喜欢啃嫩青草，但在冬天草乏的时候，它也只好啃干硬的番薯藤，或者是花生秸梗。当然，羊偶尔也能够吃上一些豆粕，那得遇上主人家办喜事，磨豆腐剩下许多豆粕。羊吃得挺欢实，这毕竟是难得的美味。羊感激涕零，便回报给主人以更多的奶。可是豆粕吃过后就没了，接下去的几天羊颇为失落，又得啃那些燥硬的干草秸，乏味而无趣。羊心里有怨气，就叫，咩咩，直叫得主人心烦，主人走到羊身边就是一脚，踢得羊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羊不敢叫了，眼里溢出悲伤的泪花。

草地上的草虽然只是刚冒出一点点嫩尖，更多的是无法进食的枯茎陈叶。羊的信心满满，它耐心地从若干枯草间拣出那些嫩草芽来。田野里有太多的诱惑：麦苗、油菜和别的一些豆棵、菜秧子，这些都是羊奢望中的美味。但羊显然考虑到偷嘴的后果，权衡利弊，羊决定不去触那个霉头。主人就在一旁不远的地里拔草，羊的一举一动都在主人的监视之下。羊除了暗自流口水之外，别无它法。主人的鞭子很恐怖，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羊想跳过一条小沟，到河对岸去吃更多的青草，可是羊天生怕水。河水多深？有没有危险？羊得考虑鲁莽的后果。好在主人及时将拔下来的草扔给了心事重重的羊。羊便满足了。麦田里的草挺不错，有苦蓼（味道苦点），有蒲公英（又名婆婆丁），有水嫩的麦莠草，有鼠尾草和野菠菜，都不错。羊的哲学观点很简单：什么东西现成就吃什么，随遇而安，这一点颇像牛。羊产下羊羔后，主人要杀羊羔吃肉，可是母羊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直到羊发现身边少了一两只羊羔后，才会悲伤地叫唤，可已为时晚矣。羊实在想不通：主人为何如此残忍，自己天天小心地为主人一家贡献喷香的奶汁，而主人却不放过自己未满月的孩子？主人的心何其歹毒！主人想吃啥就会毫不犹豫地宰了吃，对鸡鸭如此，对猪如此，对自己也如此！羊现在隐隐地担心自己的未来：将来有一天自己再也不产奶了，主人会不会像对付一头衰老的耕牛那样，将自己剥皮吃肉？羊不是怕死，羊怕自己死后，那些羊羔会一只只地被主人吃进肚子里。羊想着自己的未来，总是不寒而栗。羊看过主人杀另一只羊的情形：主人将它摁倒在地，不由分说就将一把长刀子捅进羊脖子，那只羊悲惨地叫着。可是，主人毫无悲悯之意，干脆利落地放血剥皮寸筋卸骨，很显然，主人肯定不是头一回杀羊了，他的动作十分娴熟麻利。羊看到那只羊的首级被搁在案板上，血淋淋十分恐怖，眼睛是睁着的，那羊死不瞑目。羊心里有太多的冤屈，可是，谁肯听听一只羊的倾诉？羊战栗着，它不能不感到悲凉觳觫。羊猜不透主人的内心，羊感到前途茫然。

羊圈旁边是猪圈，羊有时候挺看不惯猪的浑浑噩噩，浑身脏兮兮的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猪圈哪有羊圈干净？羊身上保持着雪白的形态，猪身上却总是沾着恶心的粪便。羊吃草时也保持着优雅的姿势，颔下的那撮胡子晃晃悠悠，神闲气定，不像猪的那副吃相和嘴脸。羊相信自己是有风度的，只是主人看不到这一点。猪却满不在乎：我们怎能和你相比，好歹我们只有一年不到的活头，不像你，活个三年五载都没啥问题。羊想想也是，可是猪的苦日子屈指可数，也就犯不着自己委屈自己了。猪活得十分泰然，似乎已经看破红尘，它们才是真正的觉悟者。猪犯不着给自己插葱装象，只是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可是羊不明白更深奥的道理：猪可悲，难道自己就不可悲吗？主人对一头辛苦了大半辈的老牛都下得了手，他还能放过谁？羊想到这儿，内心里一阵阵的悲怆，眼睛里闪出与生俱来的仁慈的光芒。圈外的墙头立着几只麻雀，麻雀不需要仰视着人们的鼻息生活，不需要看谁的脸色行事。羊有时候真羡慕那些麻雀，没有什么羁绊，没有樊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飞到谁家就到谁家，谁也拦不着，管不住。做一只麻雀真好！羊常这么想。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羊都这么想着心事，知道于事无益，但羊不能不想，不能不担心未来。可是，羊依然毫无办法，无可奈何。羊得过日子，人也得过日子。苦是一日，愁是一日，不如像猪一样放达，无忧无虑的也是一日。羊想这样，可是羊做不到，就像人一样，也做不到。

【原载2010年第6期《散文》】

题图 ／ 前有诱惑后有堵截 ／ 威

尔曼·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