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笑嫣然
黑月光
那一日,芸葭离开了,便没有再回房家。她住在景霜城最贫穷的地方,一间破烂的茅屋里,像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她不能再看到白应轩,一眼都不行。
当时情急失态,她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她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剪掉。可是舌头能剪掉,心能吗?心里面,装着的那个人,是和魂魄相交缠,剪不掉烧不化的。
她只能躲。
她想着想着,慢慢地抱头哭起来。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哭了一阵,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一双黑靴。
她抬头一看,竟是小濯。
她含泪苦笑:“你还是决定要杀我吗?”小濯有些吞吐,说了好几个我,都没有说出下文。那以后小濯也在茅屋旁边的马厩里住下来。马厩里没有马,是荒废的,只铺满了稻草。芸葭清早起身看小濯蜷缩着倚在角落里,她忍不住上前质问他:“青灯我已经还给你了,既然你不杀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小濯索性不说话,他一沉默起来,脸色黑得比漫天乌云还可怕。天色越来越暗了,不一会儿便落起瓢泼的大雨来。马厩的棚挡不住雨,水帘子从缝隙里哗哗渗下来,芸葭一看,皱眉喊道:“你进屋来吧。”
小濯愣了愣,没有动,还是冷冰冰地站着。
雨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裳。
芸葭跺一跺脚,跑过去拉着他:“跟我进屋去!”他被她拽着,亦步亦趋,进了房门,一阵暖意瞬间涌遍。她冷哼一声,道:“你这人好生奇怪。”说罢,才想起他是魂而不是人,便讽刺他道,“你们修冥界的——人——是不怕日晒雨淋的吧?”小濯动了动嘴角,问:“你讨厌我?”
芸葭一愣,态度软下来:“你放过我和白大哥,我不应该讨厌你的。”小濯听芸葭说不讨厌他,心里的阴云散了不少,“我担心花妖会再为难你。”芸葭问:“所以你留下来是想保护我?”小濯点头。
芸葭又问:“你不会还想拿白大哥祭青灯了吧?”
小濯道:“你不许,我就不会了。我可以再找别的生魂,这世间能够用来祭灯的,不止他一个。”
你不许,我就不会了。这句话说得乖巧,仿佛说话的人还是三岁孩童似的,芸葭忍不住笑起来。突然,眼前的事物好像都飘浮起来,交错旋转,还有许多重影。她踉跄两步,扶住桌沿。小濯脸色一变,问道:“你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一切好像又恢复如常了。她道:“没什么。”
院门外好像传来小孩子放鞭炮的声音。芸葭缓缓坐下,问小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小濯摇了摇头。芸葭道:“今天是姐姐和白大哥成亲的日子。”说罢,漫天的雨帘仿佛都带着欢快,吹奏着喜庆的乐章。芸葭的脸上挂起笑容。
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哀伤都腐烂在那笑容底下。
那夜,芸葭做了一个噩梦,梦里面是有人想要轻薄她,撕破了她的衣裳,她哭着抓起一把弯刀,插进对方的眼窝。鲜血瞬间淹没了她。她挣扎着醒过来,却看见小濯就坐在床头,低眉敛愁地紧紧将她盯着。她慌忙扯住被子,问:“你怎么还不休息?”
小濯说:“我听见你在哭。”芸葭勉力一笑,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小濯不做声,起身走出房间。后脚尚未跨出门槛,又猛地退回来。
芸葭一惊,便看门外来了一道身影。
是那只花妖。
花妖的神情极至狠辣。她不等小濯拔出剑,便已瞬间移形换影,到了芸葭的床前,手一伸,将芸葭提起,扼着她几乎一折就要断掉的脖颈:“我如果早一点发现你这么在意这位姑娘,就不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对付你了。小濯,你现在肯交出青灯了吗?”
芸葭被花妖勒得透不过气来,咳嗽着,两行清泪涌出眼眶。她望着小濯,小濯也正看着她,彼此四目交接,似有无尽话说。
少顷,小濯暗暗地将握剑的手一松,从袖中掏出青灯,道:“你放了她,青灯就是你的。”花妖以前并未见过青灯,固然不知道此刻的青灯已经成了一盏普通的灯。小濯将青灯一抛,她便飞身去抢,小濯趁机抱过芸葭,带她逃了出去。
他们逃到另一处废屋,小濯气喘吁吁,在芸葭耳边轻道:“她没有追来了。”芸葭推了推小濯,小濯尴尬地松开揽住她纤腰的手,眼神之中,有几许闪烁。芸葭道:“其实你不应该留在我身边,今日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胁迫交出青灯。”是的,如果不是自己的拖累,小濯怎么会被迫交出青灯。
可小濯呢?
他何尝不知道,他若留在她身边,随时会为她招来花妖的追杀。可是,他若走,他又放心不下,怕花妖再像上次那样背着他来找她。
是去是留,从开始到现在,他都在挣扎。
然而却还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支撑着他,说到底,留下来还是因为不舍吧,从他第一天将芸葭卷入这场纷争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是放不下她了。
她此刻心念一翻,仿佛已从小濯的神态中看出什么,眼眸轻轻一垂,故意转过身去,望着一地银白月光。
小濯道:“青灯已经废了。”他故意说得轻巧,是想芸葭不必自责,青灯已废,花妖就算得到它,也难有作为。但是,芸葭怎能不知:“灯是废了,但花妖也可以找生魂来祭灯,不是吗?”
她说完,小濯忽然见她一个趔趄扑下来,他急忙张臂接住,一看,她双眼无神,冷汗涔涔,仿佛很是惊恐。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头,使劲儿地眨眼睛,抓着他,抓得他的袖子皱皱的,沾满了汗水。
良久,她说:“我看不见了。”
峰回转
荒月潭的传说终于全部应验。芸葭的眼盲了。她每天都在废屋里坐着,可以听见虫子的鸣叫,甚至听见灰尘飘舞的声音。但她的世界黑暗一片。
只有小濯陪着她。
小濯还是决定留下来,对芸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他也想过,如果花妖有一天折回来想抓他祭灯,他便放手一搏,哪怕拼个灰飞烟灭,也要保芸葭的周全。总之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扔下她一人了。
有时芸葭会说:“你是属于修冥界的,不需要为了我逗留在此。”每次小濯都不吭声,只做着他想做的事情。哪怕是到街市买鱼,回来给芸葭煲一锅鱼粥,又或者是打扫庭院,甚至在庭院里种上几株羽叶茑萝。
那日小濯回来,神态间颇有些喜悦,芸葭好似也能感受道,便问他:“你有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他道:“我听说眼盲之人可以用鹿血寒山上每日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浇灌眼睛,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双眼就能复明了。”芸葭微微一愣,这个传说,她早已经知晓。这是白应轩在手札里记录的。只要一想到白应轩,她心中就会生出疼痛,想他此刻一定和姐姐恩爱相亲,早已经忘记她了吧。
那之后,小濯每日都到鹿血寒山去。每日都采回露珠给芸葭。一日一日,离光明越来越近,芸葭的脸上,却始终不见笑容。
羽叶茑萝花开的那天,小濯没有回来。第二日傍晚,她依稀听到脚步声:“小濯,你回来了吗?”他道:“是的。”
“你昨日到哪里去了?”
“我——没什么。”
芸葭眉心微微蹙起,忽又听得隔壁隐约有呻吟声传来,像是有人病了:“小濯,扶我过去看看好吗?”
小濯隔着衣袖牵着芸葭,到了隔壁,方知道是一名老乞婆犯了病,心肺疼得厉害。芸葭给老乞婆把了脉,便要到附近的药铺里抓药。小濯牵着她缓缓地走在街上,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吼叫声。
“芸葭,你竟然还在景霜城里——”芸葭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姐姐采珠。她愕然,采珠却已经扑上来扇了她一个耳光。小濯脸一沉,一手护住芸葭,一手推开了采珠。采珠大哭道:“白应轩为了你,与我解除婚约。现在他死了,你跟我谁也不得到他……哈哈——谁也得不到……”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芸葭僵硬地站了半晌,问小濯道:“她……她刚才说什么?”
小濯不出声。
芸葭加重了语气:“她——说——什——么?”小濯喊了一声:“芸葭!”芸葭忽然推开他,在黑暗世界里狂奔起来,街上的人纷纷给她让行,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便忍着疼,重新爬起来继续跑。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跑得近乎虚脱了,一双温暖的臂弯接住了她。她嘶声痛哭:“告诉我,告诉我刚才她说的不是真的!白大哥没有死!白大哥,白大哥,你是白大哥吗?”
“是我。小濯。”
芸葭只觉得胸口血气上涌,脑子一沉,昏倒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小濯已经将她带回了废屋。她在冰凉的草席上躺着,只乞求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个梦。可是,可是谁能够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更何况,还有小濯那么残忍地一遍遍告诉他:“白应轩死了!他是真的死了。你醒醒——芸葭你醒醒吧!”
芸葭推开他,泪如雨下:“我不相信!”
小濯抱着她的肩,力图使她冷静下来,他道:“是我亲眼所见的!”
“什么?”
“还记得那天我彻夜未归吗?我遇到了花妖。花妖发现青灯已废,也打探出使青灯重新恢复灵力的办法,所以,她想找生魂填灯。可是有的生魂力量太过强大,花妖敌不过,她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下手对象,所以,她才来找我。我暂时躲过了她,却没想到就在我避开她的间歇,她看到了白应轩,所以……”
“所以……所以花妖抓走了白大哥,以他祭灯,他便化在那盏明明灭灭的青灯里,不复存在了?”芸葭喃喃地念着,黑暗的世界里,充盈的全都是白应轩的脸,“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他死了,就让我以为他还活着,是不是就不那么残忍?”她语无伦次,失魂落魄地坐着,坐着坐着,好像整个人都荒芜了。
那日清晨,小濯又带了一滴露水回来。那露水像眼泪一般,被一片碧叶盛着,甫一端到芸葭的面前,芸葭立刻挥手乱舞,将露水打落在地,嘶声道:“我不要!我不要!白大哥都死了,我还要这眼睛做什么?”
小濯低头看着那滴浸入地面的露水,悄然一叹,默默地转身出了屋子。第二天清早他再带了一滴露水回来。
仍是被芸葭推落在地。
第三天,亦如此。
芸葭的脸色越加苍白,眼窝深陷,面颊也迅速地消瘦下去。她还不断咳嗽。大夫来看过,说是郁气攻心。
大夫甚至从芸葭的脉象里探不到一丝求生的欲念。
芸葭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清醒的时候就望着天空发呆,恍惚的时候便只知道喊白应轩的名字。那副憔悴可怜的模样,像鞭子抽打在小濯的心上。他终是忍不住,问:“倘若我有办法能将白应轩救回来,你是否接受我的照顾,让我治好你的眼睛?”
芸葭喃喃:“你不必骗我了。”
小濯一把扼住芸葭的手腕,狠狠道:“我没有骗你。白应轩只是被锁进青灯里,只要我能夺回青灯,便可以将他释放出来。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自私,我希望他就这样永不见天日,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希望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小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比芸葭认识他以来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他那么激动,好像就快要失控了。她急忙挣开了他的手,可他的声音却总是挥之不去,在耳畔细细地缠着。她彻夜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思绪如潮。第二日,小濯将露水带回来的时候,她挥出去的手突然在半空,停住了。
小濯知道,她是同意了。他半喜半哀道:“我答应你,当你重见光明之时,一定会看见白应轩。”说着,他温柔地将露水敷在芸葭的眼睛上。她没有挣扎,乖乖地坐着。一度让小濯错觉,倘使岁月静好,就这样看着她,陪着她,化成一块岩石,是不是就有了只属于他们的地老天荒。
第四十九滴露水浸入芸葭的眼睛,仿佛也将一缕柔和的霞光牵进了芸葭的世界。她颤着眼皮,缓缓睁开,一眼便看到小濯喜难自禁地在面前站着。他竟然笑了。她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笑容。虽然那笑容生涩,笨拙,好像那张脸的主人与那个笑容并不匹配,但那笑容还是让她觉得心中一暖。
“小濯,谢谢你。”
小濯敛了敛神,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芸葭一看,竟是青灯。她倏地站起来:“你真的拿到了?”
小濯又僵硬地笑了笑:“嗯,拿到了。”
芸葭心中一动,唤道:“白大哥?他能听见我喊他吗?”小濯知道芸葭迫不及待,便将青灯向上一抛,指尖玄光射出,围绕着青灯。青灯的光焰逐渐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浓烟,落在地上,然后向上堆积起,渐渐累积成人的形状。
是的,小濯真的做到了,他让她在重见光明之时,看到了她朝思暮想的男子。白应轩又重新出现在她眼前。虽然他瘦了,苍白了,憔悴了,但他的眼中,埋藏得很深的情意仍是在的。看到芸葭的第一眼,他只说了一句话:“芸葭,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一直在找她。
自从她离开房家,他便不曾停止过寻找。越是没有她的消息,他就越清楚,自己心中是再不可能放下她了。所以,他向采珠退了婚。他告诉她,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换成了芸葭。
此刻,他终于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他一步上前,将她温柔地抱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小濯淡淡地退出房间,抬头见远处有魔门缓缓移来。小濯嘴角露出几丝苦涩,略一回头,却强迫自己将动作止住。
再看一眼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正要以轻功飞走,却听得背后传来芸葭的呼唤:“小濯,你要走了吗?”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道:“保重。”
芸葭眼中已有泪光:“你抢了青灯,又放了白大哥,花妖会不会再为难你?”小濯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不会的,花妖她已经魂飞魄散了。”芸葭微微一惊:“魂飞魄散?”她知道小濯不是花妖的对手,她还没有问他是如何抢得青灯的,却竟然听他说花妖已死,她的眼皮轻轻跳动了几下,总觉得小濯的表情太沉重,仿佛藏了许多话,也藏了许多幽暗,她还想留他,却看他轻盈地飞起,飞入那道魔门。
魔门瞬间合闭。
白应轩追出门来,从背后环着芸葭的腰,轻道:“我想起来了,被困入青灯这段日子,我的记忆完全打开,我才想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患病死了,但却留恋尘世不肯离开,变做了半人半魂的生魂。芸葭,不管我是什么,我只想与你厮守到老。我们离开景霜城吧。一起去寻找更多更美好的传说。”
情深长
露重萤依草,风高蝶委兰。池光秋镜澈,山色晓屏寒。转瞬已过半年,芸葭发呆在院子里站着,这里离景霜城不远,是一处清雅的山间庭院。白应轩拿了件大氅过来,轻轻搭在她肩上:“想什么呢?”
眼前这般粗茶淡饭的生活,恬淡闲适,有心爱之人相伴,是她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她问他:“白大哥,你找到这世间最美的传说了吗?”
白应轩微微一笑:“找到了。”
“是什么?”
“就是鹿血寒山的露水传说。因为它让你重见光明,可与我携手看尽天下。”芸葭温柔地笑着:“给我希望的不仅是露水的传说,还是你,如果不是盼着还有机会再见到你,我只怕连生的勇气也没有了。”
情话绵绵,只愿一世长相偎。
暴雨之后,庭院里充斥着一股泥土的潮湿与枯草腐朽的气味。芸葭正在做洒扫,却听见噼啪一声响,她出门一看,院子中央站了一袭黑色的长袍。她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会看见那张低沉阴郁的脸了,可是,他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
而且,那张脸上还飘着浓浓的杀气。就像初见他的时候,他提着剑,剑光银寒,仿似涂了霜雪。
芸葭几乎不敢确定那个人是她认识的小濯:“小濯,是你吗?”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是奉命带你去一个地方。”
“奉命?奉谁的命?”
“修罗旗王。”
那一瞬间,芸葭曾经做的噩梦再度袭来。那是她在抱着花妖跳入魔门以后发生的事情。她们一起跌回修罗界,气急败坏的花妖吼着要将她碎尸万段,这个时候,林子里却来了一个过路的青年男子。
是他救了她。
那个人,就是修罗旗王。
她还以为自己遇见了救星,可是没想到她不过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修罗旗王垂涎她的美色,将她带回洞穴,欲强行占有她,情急之下她见山洞壁龛里供着一把弯刀,她抓起来便趁着修罗旗王色心大起,神魂颠倒之时一刀砍下去。
那弯刀不是普通的兵器,乃是斩妖降魔的利刃。修罗旗王从前将它当玩物一样把赏,却不想自己的一条手臂竟然毁在它手上。芸葭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慌乱逃命,恰好见一道魔门就在山洞外。
她纵身跳出了修冥界。
修罗旗王没有追来。因为他是冥缚灵,他不能像生魂或者花妖那样,自由地在两界穿梭,他是毕生都不能离开修冥界的。
芸葭回家以后,对修冥界中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但修罗旗王却是一个噩梦,一直以来都将她死死缠着。她以为有了白应轩便可以抵消这一切,却没想到她只是走出了一个噩梦,陷进另一个更深更恐怖的噩梦里。
小濯道:“我如今效命于修罗旗王,他要我杀了你,带你的魂魄回去,以报你断他一臂之仇。”说话间,脑海中已浮现出半年前的情形,当时,他承诺要夺回青灯,还给芸葭一个白应轩,他知道,凭自己一己之力是没有办法对付花妖的,他只能去找修罗旗王。修罗旗王一直在修冥界招兵买马,几次三番想要收服小濯为他效命,小濯都倔着不肯低头。而那一次,他却主动找到他,服下毒药受他控制,将自己的余生交给他,只求他出手处置花妖,助他夺回青灯。可是他怎会想到,他归顺修罗旗王之后,他却安排他来取芸葭的性命。
他缓缓地举起剑,剑尖融成一个白点,落在芸葭漆黑的深瞳里。她噙泪望他,似是在问,你真的要杀我?
他长剑飞出,锁住她的心脏。
鲜血顿时像溪流般涌出来,落在胸前的锦缎上,落在低垂的裙摆上,落在苍白的鞋尖,落在满地的灰尘里。
芸葭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了,好像已经快要飞起来。这时,门忽然开了。白应轩抱着一株兰草喜滋滋地进来:
“芸葭,你来看……”话没有说完,眼前惊骇的一幕已经叫他魂飞魄散。他扑过来抱着芸葭,浑身发抖,一遍遍地喊她,芸葭,芸葭,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你不能丢下我。
我们还不曾踏遍万水千山。
我们还不曾看尽沧海桑田。
有那么多的来不及,却只来得及化成眼角几丝清泪。
芸葭缓缓地阖上眼睛。
失去知觉以前,她依稀听到白应轩在质问小濯。小濯说:“我是奉了修罗旗王的命令。这件事情,我迟些会给你一个交代。”说着,他推开白应轩,将她抱起。她只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耳旁有风声,好像还有许多乌鸦的嘶啼。
她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她第一次看到姐姐将白应轩领回家,那时候的他瘦得像排骨一样,小小的少年,眼睛里都是稚气的骄傲。他们比邻而居。后来家中长辈为他和姐姐定下亲事。再后来她爱上他,逃避他,却失去他,复又得到他。往事一幕一幕,汹涌在脑海。
她忽然猛吸了一口气,竟又坐起身。
场景已经换了。这里是修冥界。她认得。
这一次是她的魂魄到了修冥界。修罗旗王就站在她面前,用一种淫邪但充满愤恨的眼神打量着她。她微微一侧头,便看小濯在身旁低眉顺眼地站着。她恨他,恨他毁了自己锦绣的生活。她暗暗地骂了他一声:“走狗!”小濯好似听到了,抬头来看了看她,然后又重新低下头去。
修罗旗王说,他要将芸葭囚禁起来,折磨她,报复她斩断了他一条手臂。侍卫带走了芸葭。小濯在原地呆呆地站着,修罗旗王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夸赞道:“你做得很好。”小濯望了一眼芸葭的背影,仿佛又想起和她在废屋里朝夕相处的时光。
他想,是时候说再见了。
青灯灭
小濯回到了景霜城,回到山间庭院。那里空荡荡的,白应轩也不知去了哪里。他走到地窖,地窖里安静躺着的,是芸葭的尸体。是他把她藏在地窖里,寒气为她的冰凉又覆上一层冰凉。
他将她抱出来,放在精致的牙床上。衣袖松开,落出一盏灰蒙蒙的灯。
青灯。
这盏青灯可以救芸葭的性命,使她死而复生。但是,他却要把自己送入灯内,将自己燃烧,与青灯一起燃成灰烬,所散发的光芒照耀芸葭的尸身五日五夜,芸葭的肉身里便可以长出新的灵魂。
她就可以重生。
只要她醒来,她就还是从前那个完整无缺的她,而她被修罗旗王囚禁在修冥界的魂魄,也还是会留在那里,只不过那会变成一个幻景。一个可以被修罗旗王感知,触摸,可以以假乱真的幻景。他永远也不会发现,真正的芸葭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了。
小濯想到这些,勉力笑了笑,他仿佛已经看到芸葭和白应轩白发苍苍相偎相依的情景。天地之大,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没有喧嚣尘埃,没有苦涩哀愁,也没有他。他将青灯放在桌上。
这时候,他看见桌上的油灯旁还摆了一本手札。那手札是翻开的,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录着有关修罗旗王的传说。手札上写,修罗旗王的天敌乃是月光。修冥界无日无夜,永远不会有月光,所以,修罗旗王一辈子只能躲在修冥界里。但若可以将月光储藏起来,带入修冥界,一旦月光释放,灼伤修罗旗王,他将会变得不堪一击。
这手札是白应轩的?
他想做什么?难道……
小濯心中一凛,拔腿向荒月潭跑去。如果白应轩是想挑战修罗旗王救出芸葭,那他必须首先像芸葭那样,浸过荒月潭水,才能找到魔门的所在。他是对的。可是,当他赶到荒月潭时,却还是迟了一步。
潭水边只留着一点被石尖割烂的布缕。
经过此地的魔门才刚刚合上。那里面依稀包裹着白应轩瘦削的背影。他已经进入修冥界了!小濯只得再寻找另一道魔门,等他回到修冥界时,整个天空都仿佛有一瞬间的晦暗。他直奔修罗旗王的洞穴而去。
远远地,便看到洞穴之中散射出片片银光。
白应轩释出月光,修罗旗王元神大损,此刻正发了狂一般吼叫着,抱着头在地上打滚,面容因痛苦而扭
曲。白应轩凛然无畏地站着,喝道:“我这里还有一罐月光。若是你还不肯放了芸葭,我便将这个罐子也打碎了,让你再尝尝痛苦的滋味!”
说话间,有不少追随修罗旗王的妖魔都已经从四面八方赶到,将白应轩密密地围着。修罗旗王大吼一声:“杀了这个凡人——”喽啰们一拥而上,白应轩其实早已经怕得六神无主,只是强作镇定,看着妖魔们张牙舞爪过来,他根本不知如何抵御,唯有将手里的罐子一摔,月光又再爆发出来。修罗旗王的咆哮声更加震耳欲聋了,妖孽们也纷纷被刺眼的白光阻挡了片刻脚步。那片刻为小濯争取到时间,他趁乱飞入洞穴,拔出背上长剑,向着修罗旗王一剑斩去——
他斩断了修罗旗王的另一只手。
然后,又是双腿。
修罗旗王像圆球一般骨碌碌滚倒在地。他的喽啰们见此情形,纷纷一愣,一时间都对小濯手里的长剑充满了恐惧。
小濯蹲下身揪着修罗旗王的衣襟,问:“你把芸葭囚禁在哪里?”修罗旗王满脸都溅着墨绿色的血,他狞笑道:“我把她藏在一个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将会生生世世被囚禁在那里,不得轮回,不得见天日。哈哈哈——”
狞笑声盘旋在山洞里,像魔音一般,催得在场大大小小的妖孽好一阵难受。有的并非真心臣服的,便趁机溜之大吉;有的倒是一意追随,见此情形,对小濯和白应轩已恨之入骨,咿哇叫嚣着便涌了上来。
小濯立刻拨开白应轩,举剑抵去。白应轩还死死掐着修罗旗王的脖子,眼中似有血亦有泪,反复嘶问他道:“芸葭究竟在哪里?”修罗旗王哈哈大笑,忽然原地弹起,一口咬住白应轩的肩,白应轩只觉得自己就像当日被青灯吞噬一样,身体似在缩小,五脏六腑极为难受。
小濯见状,抽身飞剑过来,一剑砍下,将修罗旗王的头颅斩断。那头与颈的断裂处忽然爆出熊熊的火光,似火龙一般,朝着四周溅射,洞中所有的妖孽被那火焰一灼,有的当场便化成灰飞,有的则哀叫着负伤而逃。
白应轩眼看着火龙也将咬上自己,已退无可退,忽然见面前一道身影闪过,那身影竟遮挡了他,火龙便撞在那个人的身上。待一切终于平息,山洞恢复了幽暗与死寂,他低头一看,只见小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身体忽明忽暗,忽而就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样。
白应轩惊愕得半晌不能言语。小濯仰头看着他:“牺牲我一人,总算还有你在。”白应轩沉痛茫然,蹲下身来问小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濯道:“我被火焰灼伤,灵力受损,再不是生魂,而只是普通的游魂了。我不能救芸葭,但你还可以。”原来,刚才砍断修罗旗王头颅的一瞬间,小濯不慎,已经被火焰灼伤,他看白应轩尚且无恙,便拼了一死也要替他挡住那些火焰,保他的完整无恙。
白应轩跌坐在地,一脸沮丧:“我们根本不知道芸葭在哪里。”小濯虚弱地伸手上来,把住白应轩的臂,道:“我有办法。”
是的。小濯曾是生魂,白应轩也是。小濯可以入青灯换回芸葭的命,白应轩也可以。那样他们就不需要找到芸葭被囚禁的魂魄也能让芸葭复生。小濯将复生的办法仔细地对白应轩说了。
白应轩望着他深沉而哀痛的眼睛,恍然明白:“你也爱芸葭,是不是?”
他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回答。
从来他所做的事情,都只有他一人能懂。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或怜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属于他。
永相随
芸葭醒来时,枕边还放着白应轩的手札。青灯燃烧之后落下的灰烬,密密地覆盖在手札上。她捧起来轻轻一吹,灰烬翩飞舞动,填满这间居室。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无法解释,但她经历过一次生死,就仿佛将身边所有的人事都观赏了一遍。她知道小濯并没有害她,反而救了她。
她也知道白应轩入灯燃烧了自己,换来了她的苏醒。
她知道,从今以后,天地浩渺,无穷无极,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她回到房家才听说姐姐已经搬走了。屋门前的红灯笼破了一个洞,呼呼地灌着风。她在台阶上坐下,想起那一日她就在这里看见白应轩焦急地等她,也是在这里,她抱着花妖跳进魔门,只为了换取白应轩的安然。他们吃了那么多的苦,浪费了那么多的光阴,可是,到最后还是走散了。她想起她总是问他,这世间最美的传说是什么。现在,她终于知道答案了。这世间最美的传说,是生死相许无怨无悔的爱。
是他。白应轩。
她从怀里掏出手札,一页一页翻过,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以至于她很想添上几笔却没有空隙。
她喃喃地对着手札唤了一声“白大哥”,一滴眼泪落下来,却没有落在手札上,好像在半途就被那烈日晒干蒸发了。
她不知道,那滴眼泪是被小濯伸手接了去。因为她已经看不到他了。自从苏醒,她的双眼便再也看不到任何修冥界的东西。而小濯已经变成普通的游魂,无影无形,在这寂寞尘世飘荡。
在她的身边。
有时他也会想,现在的他们,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以前没有,现在、将来也还是没有。这世间最美的传说,她到底也只看到了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