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新年将近,腊月里钱塘郡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添置新衣。
踏进绸缎庄,林少英一眼就看見了正与掌柜说话的云沉沉,虽然早就听说她以掌事的身份随新任郡守孟子商回到了钱塘,但这样突兀的見面,还是让他感到无措。
想要退出去,身后秦绿烟却说:“少英,怎么了?”
云沉沉向他这里看过来。
“林二少,秦姑娘,两位别来无恙。”她上前来見礼。
他不做声,只是欠了欠身,秦绿烟则福了一福:“久未相見,姑娘风采犹胜往昔。”
这话说得不错,他看云沉沉身上紫底金花的衣料绵密精细,连襟口绲镶的都是不带杂色的紫貂皮,她这郡守府的掌事做得可真是滋润。
云沉沉笑了笑,点漆般的眸子一转,目光落在他们跟班丫鬟手里的缎子上:“好鲜亮的料子。”她走近了些,目光转向秦绿烟,“算算日子,姑娘应该还在为大少爷守孝吧,不知这般艳色,裁了衣裳是要穿给谁看?”
一旁几个妇人听見这话都向秦绿烟投来异样的目光——秦绿烟与林家大少爷林少寒自幼定亲,可她投奔到林家,林少寒就病死了,之后她自愿守孝三年,此事钱塘尽人皆知。
云沉沉又上前一步,似乎还想说什么,他忍不住挡在秦绿烟身前,低声对她说:“还请云姑娘适可而止,都是些陈年旧事,难道要闹到郡守大人都知道了姑娘才肯罢休吗?”
她闻言瞪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秦绿烟“啊”的一声轻呼,他回过身刚好揽住她软倒的身子,看她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里间,他也向那边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女子背影。
也不知秦绿烟怎么就吓成这样。
“回去了。”他顾不得避嫌,抱起半昏厥的秦绿烟就向外走去,临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見云沉沉还站在原地未动,俏丽的脸庞没有一点表情,平白生出些凛然。
他想她一定是恨着他。
三年前,秦绿烟整理林少寒遗物时在床板下发现了插满长针的小木人,那上面写着林少寒的生辰八字,是他的侍读丫鬟云沉沉的笔迹。
这是一次显而易見的栽赃陷害,因为大哥自幼体弱,想要他死,只要静静地等待就好。可即便林少英对此心知肚明,他还是不能出面为云沉沉辩护,因为合府上下都知道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暧昧,更何况大哥死去,他就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最大的受益者。
林老夫人很可能认为是他指使她做的,他不能冒这个险。
最终,他亲自确定了对云沉沉的责罚——杖责二十逐出府去,永不复用。
从此以后,那夜她离去时的回眸,那眼中满含的伤心,变成他每一次噩梦不变的终结。
从绸缎庄回来后秦绿烟就一连病了好几天,等病稍微有些起色,林老夫人就把林少英叫去,说再过几日就是秦绿烟三年孝期时满。该替他们办婚事了,顺带给秦绿烟冲喜。
这件婚事是在林少寒死后就定下的,兄终弟及,真是亏老人家想得出来。
“少英。”说到婚事,林老夫人特别加重了语气,“圣人云,‘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早该成家了,身边有个人照顾帮衬,我也好放心把林家所有的事业交给你。”
“所有的”这三个字被说得特别响亮,他想奶奶果然是很明白什么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筹码。
那串能够打开所有库房和存放账册抽屉的钥匙,他已经等待了三年。
“是,奶奶。”他低头应承,告诉自己就当个听话的傀儡又如何?漫长的等待,他不能功亏一篑。
(二)
或许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过几天秦绿烟就恢复了一些。从腊月二十起钱塘就要开始放灯,灯会上还有猜谜杂耍,当夜,他带她出来看灯。
这是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晚,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猜灯谜的地方聚了异常多的人,因为今天的利物别致,一支镶着翠玉蝴蝶的簪子,许多姑娘家看中那翠色,都来这里比试。
“想不想要?”他看秦绿烟的目光也流连在那簪子上。
她先摇头,后又笑道:“少英替我取一个谜折来吧。”
挤在人堆里抢到了一个谜折,他好不容易回到秦绿烟身边,将谜折递过去,她打开才看了一眼——
“呀!”她惊叫着将那张纸丢到地上,仿佛那上面着了火。
他想捡起那谜折看究竟有什么可怕,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下珠帘楚香去卜卦,问苍天奴的人儿落在谁家?恨王郎全无一点真心话,欲罢不能罢,吾把口来压,论交情不差,染成皂难讲一句清白话,分明一对好鸳鸯,却被刀割下,抛得奴力尽才又乏,细思量口与心俱是假。”
云沉沉拿着那张字谜慢慢念来,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
“这字谜也不难,秦姑娘怎么吓成这样?”她笑着说,回头高喊,“出题的,谜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字,对不对?”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她。
题官哈哈一笑:“姑娘高才。”随后让人取过那支簪子来送到云沉沉的面前。
“各位見笑了。”她拈起簪子,忽然转过脸来向他眨了眨眼,“听说林二少与秦姑娘的好事将近,今日我就借花献佛,以这簪子预贺二位百年之好。”说着她将簪子放回盘子里,示意托盘子的人递到他与秦绿烟面前。
“当然这微薄之物不成敬意,大礼之日沉沉自当携重礼前往,届时二少与秦姑娘可要赏我杯喜酒喝哟。”她笑着说。
那张俏丽的瓜子脸,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上会有个小小的梨涡,还有她那对好看的凤目也会眯起来,狡黠得犹如故事里修炼成精的狐狸。
今夜的一切是个精心安排的布局——林少英瞬间了然,她提出的要求自己不可能拒绝,拒绝就是驳了郡守大人的面子。
那么她是想到婚礼上去做什么呢?
向秦绿烟报复?向林家报复?
他沉思片刻,最终笑了笑,拿起簪子,斜斜插入秦绿烟的髻间。
“如此,林某就先行谢过云姑娘,大礼之日,还望姑娘玉趾一降。”
他与秦绿烟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七,吉时正逢黄昏,满堂花醉三千客,整个钱塘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
一拜天地,人群中,他的目光只搜寻一个人的身影。
看到云沉沉的时候,她正俯下身与坐着的孟子商说些什么,露出甜美的笑容来。
他忽然觉得喘不上气,胸口窒闷,如压重石。
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礼成。
什么也没发生,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喜娘在前面挑灯引路,他扯着红绸,引秦绿烟进了洞房。
此时天色已然全暗。
花烛高烧,洞房中喜娘递过一支秤杆来,说:“请新郎挑开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一阵歌声——
“下珠帘楚香去卜卦,问苍天奴的人儿落在谁家……”调子凄凉,那人反复唱着,间或夹杂的女子笑声更为之添了诡异。
他看秦绿烟在瑟瑟发抖,一挑喜帕,只見她容颜惨白,眼中满含惊恐。
“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恶作剧。”他叫喜娘去外面查看。
喜娘很快就回来了:“二少爷,外头没……”
那个“人”字还未出口,“啊——”秦绿烟尖叫一声跳上了床,一个劲儿地向床角缩去。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窗边忽地掠过。他跳起来追到门外,院子里却不見一个人影。
“今天谁成亲?”忽然身后有人问,他猛地转身,看見一个全身湿淋淋的白衣女子立在门边,月光下,还能看見她圆睁着眼,眼下一抹血红,十分狰狞诡异。
“今日是我林少英与秦绿烟成亲。”他眯起眼,谨慎说道。
“你是林少英,里面的新娘子是秦绿烟。”女子痴痴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发出一声怪笑,“那我是谁?我是谁?!哈哈哈哈——”
她就这样狂笑着进到喜房里,裙摆不动,步履不移,宛如没有分量一般“飘”了进去。
下一刻,喜房中就传出了秦绿烟的哭叫声:“绿烟……绿烟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有心害你,我是一时鬼迷心窍……”
他冲进去,里面喜娘缩在墙角念着观世音菩萨,秦绿烟見了他就踉跄着扑过来:“少英,救我!救我!我什么都说……我不是秦绿烟!不是!”
他扶住了她。
“你当然不是。”门口传来了云沉沉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看見她,还有林老夫人和孟子商。
“莫阮儿,”孟子商向着他怀中的“秦绿烟”笑道,“我们可都听見了,这一回,你还不俯首认罪?”
而他怀中的女子——不管她究竟是谁,此刻只見她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脸色灰败,满面惊恐,就像渔夫丢到岸上的鱼,要死不活,濒临崩溃。
(三)
三年前,秦绿烟的家乡闹了水灾,她与母亲逃出来,打算来钱塘投奔林家,途中秦母染病,幸而遇上一个叫莫阮儿的女子对她们多方照顾,秦绿烟对她十分感激,以姐妹相称。
后来秦母还是病故了,草草薄葬之后,秦绿烟就与莫阮儿结伴登上了往钱塘的客船。
一夜莫阮儿邀她往船头赏月,并趁她仰头望月的当儿,一把将她推入水中。随后再拿了她包袱里作为婚约信物的玉佩,来到林家认亲……
林府西院的花厅上,林老夫人与孟子商坐在主位,堂下秦绿烟,不,是莫阮儿跪着,一五一十地说着当日如何骗取秦绿烟信任,如何害人的种种。
她身上还穿着大红色的吉服,散着乌黑的头发,惨白着脸,十分凄惨。
“老夫人,”孟子商脸上露着得意的笑容,“晚生入仕之初就留意过这莫阮儿,此女行州过府多有劣迹,偏又狡猾异常,每次都被她先一步遁去,三年前忽然不知所终,却原来藏匿在钱塘郡中。”
是说行骗一事,最难以抓捕,总要当时当刻抓个人赃俱获,到了堂上才能定案。林少英在一旁听孟子商的这些说辞,不由得佩服他的耐性。
过了一会儿云沉沉扶着梳妆后的“女鬼”款款而来,可見她的面目与莫阮儿有些相似,凤目樱唇,是个清俊佳人。
她才是真正的秦绿烟,当日落水后被人救起,失忆了一段时间,后来阴错阳差被人荐到孟子商的母亲身边为婢,这次随孟子商来钱塘赴任,重登行程,她看沿途熟悉景色,方才慢慢忆起当年往事。
“绿烟見过大人,林老夫人。”秦绿烟上前見礼,娇声婉转,全不似刚才的凄厉恐惧。
一旁莫阮儿看見她,又瑟缩了一下,似乎还以为她是冤魂前来索命。
“阮儿……”她则轻声道,“可叹我当日以姐妹之心待你……”
“老夫人,”莫阮儿向着林老夫人哀叫了一声,“念在这三年来阮儿服侍您尽心尽力……我……”
她姿态可怜,林老夫人起先默然,最后还是叹息着向孟子商开口:“孟大人……”
只是未等她开口,孟子商就先行告辞:“今日夜深了,这莫阮儿也需收押,至于案情详细,待明日晚生再上门叨扰。”
林老夫人点点头,向莫阮儿看了一眼:“那明日老身备茶相候,这莫阮儿,还请大人关照些。”
随后孟子商等人辞别,林少英代为送客,秦绿烟与云沉沉走在最后,临去时他看見秦绿烟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嫣然一笑。
次日,孟子商果然前来拜访,没带官府的衙差,同行只有云沉沉一人。
林少英远远地看見回廊上那两人并肩而行,孟子商说了什么,云沉沉莞尔。
料定奶奶会使人来叫自己去待客,他避过下人,开了南厢小苑的锁,躲了进去。这些年来,每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就会躲到这里来。
南厢曾经是兄长林少寒居住的地方……
今日凌晨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小苑中一片白茫茫的,几株老梅虬枝苍劲,枝头点点红梅傲雪盛开,更見精神。
他坐在廊下看那红梅,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云沉沉的笑容。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他回过头去——
是云沉沉。
(四)
“你怎么来了?”他皱眉。
“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她不答话,只是环顾四周。
那是因为她走了之后他就封了这里,不许别人进来。
見她走近了,他挪了挪身子,而她也毫不避讳地在他身边坐下。
就好像以前那样。
坐下后她就看着那几株红梅出神,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云沉沉才率先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我有什么不痛快?”
“好不容易成一回亲却让我搅合了,换了谁都要不痛快呀。”她灵动的眸子转了转。
他轻轻哼了一声:“沉沉……三年前,你是不是就看出了那个莫阮儿的破绽?”当时他不明白“秦绿烟”为什么要陷害毫无瓜葛的云沉沉,现在想来——
一定是云沉沉对她起了疑心,却没有掩藏好,才致使她先下手为强。
“是啊,她不是说自己打小只会用左手写字吗?可大少爷分明说过,以前两家住在一起时,他曾教秦姑娘右手习字。”云沉沉咬了咬牙,“只可恨,那时被她占了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他和她都还年少,未有城府,不识心机。
不像现在……
“还气什么,你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他不冷不热地说,他知她睚眦必报的小心性,所以呢……那莫阮儿肯定只能在大牢里过下半辈子了。
“你心疼了吗?”她忽然笑起来,小手却一下子狠狠掐上他的手臂,“既是心疼她,灯会那会儿你还请我来?可知我来就是要害你的新娘子呢!”
这手劲儿,还是跟以前一样大,他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嘴角却又忍不住扬起,笑着说:“心疼什么,你整治得好。”
她松了松手,瞪他一眼,他趁机手腕一翻,将她柔软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
“沉沉……”凑到她面前,微微仰头看她偏过去的侧脸,那白皙的肌肤上,分明染了一点绯色。
“可知对于这害了你的女人,我总想,就算把她锉骨扬灰,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压低的声音,满含着多年隐忍的愤怒。
所以灯会那晚他会笑着邀请她来——只要她高兴,那“秦绿烟”会怎么样谁在乎?他是懦弱无能,不敢冒险去当面违抗奶奶的安排,所以恨不得有什么意外破坏这婚礼,那样奶奶也无话可说。
“呸。”她甩开他的手,啐了一口,“还是一样没出息,就会说些好听的。”
她这是真心话又或撒娇,一时间难以分辨,但他听了这话——
一怔。
的确,除了说些好听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记得幼年的时候,身为庶子他其实是极不受待見的,这南苑他没有进来的资格。有一年也是大雪,他躲在门后看大哥与云沉沉在梅下堆雪人,是云沉沉发现了他,拉他过去一起玩耍,大哥也是那么亲切,后来更求奶奶让他和自己在一起念书,从此之后,他的日子才渐
渐好起来。
曾经他每天醒来时就想:这一生都要待云沉沉好,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可最后又怎样呢?杖责是他下令,逐人是他下令,永不复用,亦是他下令。
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的,是林府的财富和地位。
“少英……”忽然云沉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猛地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当年的事吗?你还在难过吗?别难过……我知道,那时你也是没办法,何况你不是还买通了那些人,一顿杖责我也没伤着筋骨。少英,够了,真的够了。”
她柔声说着,他闻言愣了片刻,随后猛地跳起来:“云沉沉,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变的?!”
他总是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轻易洞悉他藏得很好的心事。
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云沉沉大笑起来,就像往日,捉弄他得逞时那样。
这笑声总让他恨得牙痒,可等气消了再去回味,他又爱得神魂颠倒。
复在她身边坐下,看她笑得花枝乱颤,他干咳了一声:“你这么能猜,倒猜猜我下头想说什么?”
云沉沉一下子止住了笑声,晶亮的眸子瞅着他。
他料她未必猜得到——他邀她来婚礼,由着她整治莫阮儿,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期待。
不管她抓住了“秦绿烟”什么把柄,只要能除掉“秦绿烟”,他就会想尽办法求奶奶让她回来。
回到他的身边。
而现在……
他静静地等着她的话,想或许自己终于可以给她一个惊喜……
却見她的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她低下头去,轻声道:“少英,你还是这个样子,有些话就是不肯痛快地说出来。”
其实不独他是这样,她也是,当年他们都受身份所限说话谨慎,到后来又都喜欢上这猜度心意的游戏。
“沉沉……”他刚想开口,她却摇了摇头。
“要知道,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也不是。”她终于抬头看向他了。
只是目光中,满满的都是忧伤。
“沉沉!”
忽然又有人闯进了南苑:“怎么跑来这里?可叫我好找。”
却是孟子商风风火火地赶过来。
他看着他径直拉起云沉沉的手,不由得皱眉。
而孟子商向他看了一眼,就笑着转向云沉沉:“再过几天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再这样与旁人看雪赏梅的,我可是要吃醋的。”
一字一句,说得那样明白清晰,让他想装做是自己听错了,都不可能。
(五)
孟子商带着云沉沉告辞后他立刻去見了奶奶,这才得知今日孟子商前来一为问案,二是替云沉沉表达想从林府出嫁的意愿。
林老夫人自然应承了下来。
而同时操办的,还有他与秦绿烟的又一次婚礼。
“这次就不要太张扬了,只请族里长老们来观礼……”林老夫人说着婚礼的安排,可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仅存的一点理智则在翻来覆去地想着,他和云沉沉——
又要错过了。
孟子商与云沉沉的婚事就定在正月十五,十二日晚间云沉沉到林府上暂住,随行的还有孟老夫人派来的丫鬟喜娘等等一干人,里里外外忙碌着,各项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需要林府的人插手,显然这场婚事筹备已久,只是云沉沉身份低微,所以需要林府来撑个场面。
还有秦绿烟也来了,就住在北苑,但林少英一次也没去看过她。
今夜,悬在天边的明月将满未满,是正月十四的晚上。
他快步穿过回廊,月移花影,风动锦帘,雕梁画栋的宅院那么大那么深,往昔他行在其中会有些自豪与期待,想着自己将会得到的,地位,富贵,很多很多。
但今夜,他能想到的却只有自己将要失去的——只是一个人。
却又似乎就是一切。
真的要再一次屈服,认命吗?
不,他岂能放手?他又为什么要放手?!云沉沉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他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终于到了云沉沉暂住的东厢,只見屋里亮着灯,纸窗上映着剪影,是云沉沉坐在窗边,里面传出喜娘的声音:“姑娘穿红真是好看,瞧这一身的气派,明日大人見了必然高兴。”
云沉沉笑了一声。
他捏紧了拳头,手心都出了汗。
“我先走了,姑娘可早点歇息,明日有的累呢。”听見里头喜娘这么说,他赶紧一闪身避进阴影里去,看着喜娘出来,合上门走了。
屋子里,现在应该只有云沉沉一人。
但他没有去敲门,而是看着窗上的剪影,默立着,直到灯灭。
明日就是婚礼了,他想。
所有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爆竹声声,锣鼓喧天,次日早上郡守府的大红花轿来迎,孟子商跨白马,簪金花,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喜娘扶着新娘子上轿,林少英就在一旁看着,想着红盖头下云沉沉的容颜——
不知她作新娘妆,该是怎样的丽色?
迎亲的队伍走后,林府里一下子安静肃穆起来,他与秦绿烟的吉时只比孟子商他们晚一刻,进到花厅上,宗族里的老人们都已来了。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上堂拜見过奶奶与各位长老,他转过身去,看喜娘扶上新娘子来。
红绸递到他手中,一旁司仪高喊:“一拜天地——”
“且慢!”丢了红绸,他上前一步屈膝跪下,“今日各位长辈都在这里,少英有句话要说。”
长老们一下子都愣了,跟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少英!有什么话拜了堂再说,你这么胡闹像什么样子!”林老夫人顿着拐杖厉声道。
他就知道奶奶会这么说,但他这么做自然经过深思熟虑,他没有事先与奶奶知会,就是不想让自己再有丝毫的退路——
“我林少英,自今日起自逐于林氏,今后林家的一切产业与我再无任何关系!此言今出,如水泼地,永不收回!”
他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大声喊道,看众人惊诧的样子,心中竟有种近乎报复成功的快意。
为了林家的产业,他压抑了那么久,但这一刻,他终于下了决心。
都不要了,林家的财富,当家的位置,都可以不要。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太多的诱惑,总让人看不清自己真正所求。
曾经他不明白,但现在他已明白得彻底。
他只要云沉沉。
他真正想要的,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有云沉沉一个人。
说完他起身就向门外走去,算算时辰花轿应该还没到郡守府,所以现在他要快马加鞭去干自己这辈子一生一次的壮举——和父母官抢老婆!
(六)
“给我拦下他!”林老夫人大叫,家丁赶紧上前。
他正自忖昔年打架的身手还留下几成,却听身后有人说:“少英,你真的不想与我拜堂吗?”
那是绝对不应该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声音。
他转过身,怔怔地看着新娘子自揭了红盖头,露出胭脂装点过的容颜,向他嫣然一笑。
果然就如想象中的那样,很好看。
可是,沉沉怎么会在这里?
堂上的长老们不认得云沉沉,但林老夫人已是愣住了,下人们也面面相觑。
“你……怎么在这里?那花轿上……”他有点混乱。
“花轿上自然是秦姑娘,我大哥盼这日可是盼了很久了。”云沉沉笑着说。
“你大哥?”
“孟老夫人日前认我为义女,孟子商现在是我义兄。”
原来如此……孟子商说的“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哈,他刚想大笑,堂上林老夫人冷哼道:“不知云姑娘这番作为是什么意思?”
他要替她说话,却見云沉沉眨了眨眼,从袖中取出一纸手令来:“今有钱塘郡郡守孟子商大人令,彻查钱塘林氏名下昌隆号,华运号所属运河船只助贩私盐一案,相关账册即日封存,并速拘押林府掌事到案,不得有误。”
林家的掌事,眼下还是林老夫人。
在场的长老们几乎都自座位上跳了起来,质问声纷纷而来,云沉沉却是默然不语,忽然堂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是官府的衙差到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云沉沉看了看她,目光中有些怯意:“那贩私盐的,是扬州李氏名下的冒通号。”
这样一说他就明白了,扬州李氏——
那是奶奶的娘家。
林老夫人被带走之后的几个时辰内,云沉沉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了。
最初孟子商在扬州调查私盐的案子,但始终找不到运送的渠道,后来因为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到林府名下的漕运船只,只是没有真凭实据。调来钱塘郡后,因为林家是当地望族,没有证据孟子商也不敢擅自搜检,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于是她献上那条计策——以揭穿莫阮儿的真实身份为突破口,借口云沉沉要从林府出嫁以及送秦绿烟入府,让郡守府的暗探得以装成喜娘丫鬟等人潜入林府寻找证据。
这些人果然不负期望,找到了林老夫人与冒通号暗中钱财往来的账册。
“原来一切都是你们布好的局。”听过细节,他苦笑着说。
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灯谜会上云沉沉用秦绿烟往日编的字谜先吓倒了莫阮儿,而后又用言辞迫使他邀请孟子商与她参加婚礼,届时他们将真正的秦绿烟带入林府,上演了那场“女鬼寻仇”的好戏。再来就是云沉沉与秦绿烟借口入住林府……
真是环环相扣,精妙绝伦,每一步都是用心想过,知道林老夫人绝对无法拒绝。
他毫不怀疑,这些计策都是她一手包办的——孟子商对奶奶的了解不可能有这么深。
“是又怎样。”她挑着眉说。
“你这样也不嫌折腾,还将秦绿烟也拉下水。”想到他就忍不住摇头,何必让秦绿烟还来“嫁”这一回?
“今天总得有个人替我,难道我真的嫁给大哥不成?”她瞪过来。
他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嗫嚅道:“你……你这分明是存心整我。”
“我就是存心整你怎样?!”也不知这句话触动她什么心事,她一下子嚷起来,“你这个木头脑子!那莫阮儿分明就是老夫人的人,没有老夫人护着,她能在府里待这么久?你还要和她成亲?成你个大头亲啊?!可知他日你接任掌事,贩私盐的事发了就是你去顶缸!”
一口气说这许多,她那张小脸都涨红了。
不过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
她是精明的,想来当年奶奶就是畏惧了她这份精明,怕自己得她相助难以控制,才借着莫阮儿的设计,顺水推舟地她赶出去。
也不知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
林少英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快活和酸楚。
原来抛开一切后,最要紧的,她最看重的,还是他。
他有什么好呢?有些懦弱,又贪恋名利,眼前看来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唯一可说好的,也就一直爱着她这点了,可事实是到现在为止,他何曾为她做过什么?
难为她,一直这样爱着他,一直将他放在心上。
“林少英,你就是个傻子。”她用那种特别嫌弃的口吻说着,跟着又叹了口气,“可今天在堂上,你什么都不要,转身出去的时候我真是欢喜,你是要去拦花轿,对不对?”
他笑了,点点头。
“我真的很高兴……少英。”她的眼中,又有了之前的那种怯意,“可是,林府就要完了,你不怨我吗?”
他或许应该怨吧,因为他一直以来追求的一切,即将由于她的缘故,崩塌殆尽了。
(七)
林府败了,一个月后助贩私盐的罪名落实。
这日黄昏,林少英到狱中探望林老夫人。
老夫人見了他很是不屑:“你这孽障来做什么?老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林家,老身没有做错!你一个贱人生的野种休想责问老身!”
天地良心他还什么都没说啊……
他查看过家中的账目——他以前都无权查看的那部分,发现除了私盐之外,奶奶还利用林家的漕运商号参与一些見不得人的买卖。
或许她只是一心想维持林府的富贵繁荣,所以选了这样一条路。
而他又算什么?真的只是计划中将要用来背黑锅的那颗棋子吗?“贱人生的野种”,难道这些年来……奶奶始终是这样看待他的,未有丝毫改观?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的经历,此刻看来真像一个惨不忍睹的笑话,当然照他本身的性子和现在的情势,他其实可以狠狠报复一下。
可回头想想,上苍毕竟待他不薄,让云沉沉回到了他身边。
所以,他也应该学着对别人宽厚一些。
向着林老夫人深深一拜后,他将食盒交给牢子,又塞了些银钱,就离开了。
出了大牢,一直在外面等着的云沉沉迎上来:“怎样?”
“骂得我狗血喷头。”他摊手笑笑。
她嗤之以鼻:“别理她,有我稀罕你呢……”
“嗯——”他拖长了声音点点头,然后听她边走边说,“今天大哥去查封了林家的产业,以后你该怎么办呢?不如我们一起去游历天下,过几天我就向大哥请辞……”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微笑着听,仔细分辨里面哪些是她的心愿。
有些话,他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比如说以后他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给她当牛做马,实现她的一切心愿,来弥补她曾经受过的委屈。还有什么要爱她到死,生生世世等等等等,实在太肉麻,只能付诸实际行动。
携手同行,此刻他只觉得一身轻松。
因为如今就算懦弱卑微什么的也不要紧了,反正一直有一个云沉沉,那么稀罕他。
而他也愿意从此就乖乖做个胸无大志的人,不求殿宇宏,去他的衣锦荣。
但求每日醒来,身边有她,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