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情缘

芙暖

壹

越过那一重重巍峨的宫墙，似乎真的可以看见金殿之前的恢弘阵势。

我站上鎏秀宫内最高的一棵梧桐树，踮着脚尖往金殿之前的校场看，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我知道，莫离一定站着树下紧张地盯着我，他好像总担心我会发生什么不测。可他阻止不了我胡闹，只好随时处于高度防备状态。

“喂，你信不信有人能单枪匹马闯入守卫森严的奉天府，又一刀斩下那个贪官府尹的头颅？”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公主说的是‘剑仙赫连胤。”莫离的回答死板得很，嘴角却带着一丝不置可否的笑。

我是从小听着“剑仙”赫连胤的故事长大的，单手擒虎，三招退敌，专杀贪官恶霸，又曾千里追击盗匪，那些传奇一般的江湖故事我几乎能一口气倒背下来。今日有殿前比武，赫连胤竟也来参加，我一颗心早就飞到前门去。

“走，我们去看‘剑仙！”我按捺不住，从树上跳下来。

“公主要去哪儿？”去路被人拦住了。茹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她眉头微蹙，眸如点漆，一身素净的白衣更衬出她的绝世出尘来。

“我……我去看殿前比武。”我的气势弱了下来，但想到赫连胤，我又鼓起勇气来。“公主应当清楚。”茹妃脸色微变，口气愈加严厉起来，“后宫女子不得出乾门一步。”

“依我看，别说乾门，连这荷花池最好也不要靠近。”背后突兀地传来一个声音，口气莫名让我有些讨厌。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是宫里最爱搬弄是非的尹妃，她尖尖细细的脸上果不其然带着几分嘲讽，“若是无事，公主还是别在荷花池边玩耍的好，万一不小心滑了一跤掉下去……”

“尹妃姐姐也少来为妙。”茹妃冷冷地打断了尹妃的话，“若是公主真有什么不测，恐怕姐姐也脱不了干系。”

荷花池从六年多以前起就成了宫人不敢提及的禁地。那时我才十岁，太子弟弟小小的身躯溺亡于鎏秀宫旁的荷花池里。从那天起，我就搬到这荒凉的鎏秀宫来住。那时茹妃才入宫不久，可宫内有传闻，说当日有人见到茹妃在荷花池附近出现过。

只是，父皇说太子弟弟定不会是她害的。

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只相信我父皇一个人的话。

贰

入夜，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偷偷地从寝宫里溜出来，远远看见崇德殿里灯火通明。谁知我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

脑袋，就被眼尖的父皇发现了。

“宁儿，进来吧。”父皇笑眯眯地开口，“你这鬼丫头一定是想来见见大名鼎鼎的‘剑仙。”

我的心里像端了一只小兔子，怦怦怦地乱跳，手心里全是汗。一抬眼就真的看见传说中的“剑仙”了。他已年近三十，脸颊瘦削，面上布满胡楂，看起来甚是憔悴，可再仔细看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似是与常人不同。我走上前先饮一杯：“这一杯敬‘剑仙。”他笑了笑，点点头也一饮而尽。再为自己倒酒，我又饮下一杯，“这一杯敬殿前比试第一名。”到第三杯，我想了想，吐着舌头不好意思地说，“胤哥哥，我敬你第三杯酒，你借你的赤叶镖和青枫剑给我看看好吗？”

他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就点头笑了，喝过酒的脸有淡淡的绯色。整个晚上我都缠着胤哥哥问东问西，听他讲那些江湖之中的新鲜事。后来我终于问到：“胤哥哥，我还没问你为何要来参加这次殿前比试呢。”听他的讲述，他明明最讨厌入朝为官，只喜欢一人一剑浪迹江湖。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特别明亮：“我要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还想接着问是什么人，可终究还是没好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说：“胤哥哥，我真羡慕你。”

“公主出身高贵，上有皇上宠爱，下有万民俯首。又怎会羡慕我这等贱民？”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把我这个小丫头的话当真。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三枚赤叶镖来送给我。

我喜不自胜。他却忽然大笑起来：“我既许了公主三支赤叶镖，便是应了你三件事。只要我赫连胤能做到的，无事不允。”我被这话激得胸口发热，手里紧紧攥着那三枚镖，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回寝宫的路上我又遇到茹妃。她站在静静的夜里，衣袂飘逸，眼睛望着宫门的方向，像一幅很美的画。我忽然偷偷在心底想，不知道胤哥哥心里那个人是不是也这般美丽。

莫离站在一旁等我，他没问我刚才又偷溜去了什么地方，可我却忍不住朝他炫耀：“莫离你知道吗？我刚才跟胤哥哥同桌喝酒！他还赠了我三支赤叶镖！”

“公主，更深露重，该回宫了。”莫离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完便走了。我却无暇顾他，心中还暗自记挂着什么，手里的赤叶镖也被攥得更紧了。

叁

后来我听人说，胤哥哥留了下来，被父皇任命为禁卫军统领。几天之后就有校场验兵，我偷偷换了男装，钻了个空子溜出了宫，可才走上几步，就觉得有些不对，回头一看——

又是莫离。

校场之内，十万赫连军气势如虹。我正趴在角落里偷看，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什么人？”

“胤哥哥。”我惊喜地回头，眨眨眼睛，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来，“嘘——”可他却皱起了眉：“公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让我看看验兵吧。”我有些焦急，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你看，莫离也跟来保护我，绝不会给你惹麻烦！”

他稍稍有些犹豫，但很快笑开了，豪气地点头：“好！公主既然喜欢，就随我去前台看吧！”我喜欢他这样的豪迈，不像父皇，总担忧我闹出什么乱子来，也不像莫离，总畏首畏尾，生怕我闯祸。晚上，我缠着他喝酒。喝到酣处，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在心底徘徊已久的问题：“胤哥哥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映着火光的脸竟带了几分柔情，“六年前，我们失散了。”我心里莫名地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

倏地，黑暗之中射来一支凛冽的长箭。他脸色一变，顷刻间抽出长剑狠狠一击——飞箭被削到一旁。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微不可闻的簌簌声，刀光在下一刻骤然袭来！一群黑衣人手执利刃，招招狠绝，围攻的对象却不是他，而好像是——我。

一刀惊险地划过。我听见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声，只能本能地躲闪着刀光剑影里一次次的致命危机。剑光一闪，不知从哪里又跃出一个蒙面人，替我挡下了猛烈的攻势。我微微舒了一口气，慌乱之中摸到脖子上挂着的一只莫离给我的玉哨，急急地含着吹了一声。

面前的困境在蒙面人与胤哥哥联手的情况下缓解了不少。可我却发现，胤哥哥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蒙面人身上。直到莫离带人赶来，黑衣人退走，莫名出现的蒙面人也预备离开。

他追了几步，忽然高声喊了一句：“是你……是你吗？”蒙面人只稍稍顿了一下，并未回头，但很快就一个跃身没入黑暗。“胤哥哥，是谁？”想到方才他神色异常，我没由来地有些心慌意乱。他却叹了一口气，反倒是莫离开了口：“依属下看，恐怕是宫里派出的杀手。”

“胡说！宫里有什么人要杀我？”我不信莫离的话，“再说了，我出宫的事情宫里可没有人知道。”

“公主莫非忘记了小太子的死？”

胤哥哥也沉声道：“公主年纪尚幼，恐怕还不懂这道理。虽然我多年浪荡在外，却也明白皇城之内的争斗……”

“那些你自然不会明白。”莫离语气不善，似是不屑与跟胤哥哥多言。我不知怎的，想起那些身在鎏秀宫的孤寂夜晚。偶尔我害怕得睡不着，莫离便守在殿前，通宵达旦地听我说话。

肆

胤哥哥执意要亲自送我回宫。一路上我都胡思乱想，在心底暗自揣测那个神秘的蒙面人究竟是谁。

“因为，我要找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的脑海中忽然回荡起胤哥哥那晚说的话。想了想，我摸出一枚赤叶镖来，递给他：“胤哥哥，我现在要你许诺我第一件事。”

“什么事？”他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那支镖。

“若是日后，胤哥哥找到你未过门的妻子，能让我也见见吗？”我热切地看着他，“胤哥哥的心上人，一定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女子。”

他点点头，眼神变得柔和起来。我还想开口，却看见莫离悄悄地递了一个眼色。这下连我也注意到，不远处的墙根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莫离已经出招，一剑朝那黑影刺去。

“住手——”千钧一发之际，胤哥哥忽然大叫着阻止。黑影已察觉，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他却不管不顾地朝黑影逃去的方向冲上去。我也跟上去，全然不顾身后莫离的喊叫。

“胤哥哥，等我！”我才跑出两步，就被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莫离扶我起身，神色淡淡地道：“让他去吧。他比我们更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可我却一把推开了莫离：“我也想知道，那个人是否就是胤哥哥的想要找的人。我也想知道，这天下间，究竟要怎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我的胤哥哥这样的英雄。”

我知道莫离又叹气了，但奇怪的是，他这次却没有阻拦我。只是淡淡地说：“属下先回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抛下我，以往他总在一步之内护我周全，此刻却不知在生什么气。我不管他，只顾乱跑一气，眼前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好不容易才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我还没来得及喊住他，就眼看着他走到一处山崖边，跳了下去。

“胤哥哥——”我大喊出声，心神俱裂。慌不择路地跑到崖边去看，只见山崖深不见底。我咬着唇，闭上眼睛也往下跳。耳边都是呼呼的冷风，下坠的速度令我有些胆战心惊。正觉得头晕目眩之际，身体却狠狠地砸入了冰凉的水中。

这次，是真的晕了过去。

多年后再想起，我都还战战兢兢地怀疑自己当时的勇气。而那时我已太久没见到他，只能凭记忆拼凑出他的脸，他的样子。

可我想念他时，心竟还会痛得堪比此刻身体的冰凉。

我还记得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他担心的神色，我却只是告诉他，我是脚下一滑才掉落了山崖。我其实很想对他说，我想跟着他。他不怕死去的话，我也不怕。他要去哪里，我也想去哪里。

伍

天亮的时候，莫离带了人出来找我们，用长长的绳索将我们从崖底救出。莫离焦躁地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却

眼前一黑就昏过去。因为这变故，我染了风寒，回到宫里里就开始发烧。我躺在寝宫内睡得昏天黑地，迷蒙之中似乎嗅见一缕熟悉的清香。

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外面已是天光。我努力地想要张口，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胤哥哥——”奇怪，明知道他不可能在我身边，却喊了他的名字。

“赫连将军昨日已经出京。”面前忽然一黑，我才看清是莫离走近，他语调沉稳面容却有些憔悴，“他被皇上派去宣城平叛。”宣城是我的三叔叔梁王的封地，听我父皇说，梁王一直觊觎皇位，暗自练兵已久。此番宣城有乱民叛变，梁王却说自己兵力不足，上奏请父皇派人前去平叛。我有些为胤哥哥担忧起来，思忖良久，我又拿出一枚赤叶镖：“莫离，你替我去一趟宣城，为我向胤哥哥带一句话。”

“公主，属下若是去了宣城，你……”莫离有些犹豫。

“我在这皇宫里好好儿的，胤哥哥可是身处虎狼之地，凶险万分！”我无缘无故地有些激动起来，“你去跟他说，我要用这一支镖换他好好儿活着回来！”

“公主当真如此在意他？”莫离忽然问我。我被这问题堵得一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莫离却叹口气，接过我手中的镖，“属下遵命。”

晚间我睡得早，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听到黑暗中有轻微的响动，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是刺客！莫离，莫离……莫离去了宣城！我抓着脖子上的玉哨，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砰——

兵刃交接的声音。还藏着旁的人！那人似乎是用什么兵器把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隔开了，两人很快恶斗起来。我趁着乱，摸索着下了床，冲出宫门就大叫起来：“来人——有刺客！”背后有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跟我走——”说话的声音是个极耳熟的女声，而之前淡淡香味又出现了，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面前的人，“茹妃娘娘？”

“快走！”茹妃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不知还有多少杀手，我一人抵挡不了多久。”我满肚子都是疑问：“我们要去哪儿？”茹妃回过头来，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半晌，看得我心底发毛。忽而她又皱起眉头，狠狠朝我后颈敲了一下。

我眼前一黑。

睁开眼就看见烧得正旺的火堆，冷漠的茹妃正站着我面前。“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心底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宣城。”茹妃头也未抬。我似乎猜到几分，但又不敢肯定。茹妃却冷笑道，“我在皇宫之内潜伏多年，抓到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也算是大功一件。”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是你要杀我……”

“我可舍不得杀你。”茹妃递给我一个烤好的馒头，“要杀你的人是尹妃。”

“她……为什么要杀我？”

“她恨你！她恨皇上一见到你就想到你死去的母后！她恨她费尽心思却比不上一个死人！”茹妃淡淡一笑，眼神忽而有些迷离起来，“她不知道，你母后虽然死了，却一直活在皇上的心里。”

“那你呢？”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你心里也有一个人，对不对？”茹妃的目光游离到别处，不回答。茹妃忽然开口，眼神却有些落寞：“你不是想要你的胤哥哥活着吗？就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可好？”

我心中苦涩，却不禁点点头：“好。我原以为你只是性情冷漠，没想到你……”茹妃先是一愣，而后又冷笑道：“公主忘了，我是杀死小太子的凶手……”

我的心冷得好像要结冰了。

陆

天蒙蒙亮的时候，火堆已经渐渐熄灭了。一旁的茹妃半靠在乱石之上睡着了，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我伸手去探茹妃的鼻息，却发现呼吸极其微弱。不由得心下一动，我大着胆子将茹妃绑在了树上。等做完这些，我累得气喘吁吁，正暗自庆幸着，却发现茹妃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目光冰冷，看得我不寒而栗。

“你……醒了。”我吓得退了一大步。茹妃却猛地咳嗽起来，似是得了什么重病，这一咳之后，脸色更难看。我确定茹妃手脚被缚，无法动弹之后，才又凑近去看，“你怎么了？”

茹妃的气息有些微弱，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极大的痛苦。“杀了我……杀了我为小太子复仇，为……赫连军除掉一大……祸患！”这话句句都说进了我的心底。我被激得顿了脚步，又走了几步。

“匕首就在我的腰间。”茹妃告诉我。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朝着茹妃的胸口狠狠地刺去。可那锋利的匕首却没有如我所愿，而是刺入了茹妃身后的树。我没有杀过人，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手。“我……不杀你。”我咬着唇，又皱着眉看了茹妃一眼，“不过，你……以后不要再作恶了。”

这一次我真的走得干脆又决绝，都没有回头再看一下。可惜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向冷漠的茹妃流下了眼泪，我也不知道，茹妃心底是希望自己能死在我手上的。这样，她就再也不必面对任何抉择。

清晨的树林里还有些薄雾，空气也是清冷的。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我，那声音很熟悉。我回头看见的是一张憔悴的脸，眼睛里布满血丝，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楚。“莫离……”我略带哭腔，扑上前去。两天两夜，他从京城赶去宣城，又从宣城赶回京城，再出宫一路寻我。

可现在，他却朝我身后露出一个笑容来。

“你是不是后悔刚才没杀了我？”茹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身后是蜂拥而上的黑衣人。

“主上，赫连胤已中埋伏，现被我拘于宣城，派重兵看守，请主上放心。”莫离字字冷厉。我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

原来，原来……连莫离也是梁王的人。

说是去替我送赤叶镖，却是去要胤哥哥的命！竟是我害了胤哥哥！我狠狠地瞪着他，心里早已慌得不像话。他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柒

我们终于到了宣城。

茹妃的脸色比之前更差，整个人仿佛在强力支撑。“赫连胤……”莫离向茹妃汇报完宣城的情况，又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他……似乎伤得很重。”

“胤哥哥他怎么样了？”我冲上前去抓住茹妃的胳膊，“你不能杀他，你不能……你……”可茹妃却摇摇晃晃，几乎栽倒。

“主上……”莫离上前搀扶住茹妃。“她……她到底怎么了？”我心下奇怪。“她毒发了。”莫离淡淡地说道。

茹妃本是梁王的养女，从小被皮鞭调教出来的细作。梁王吩咐她在赫连家潜伏，她就在赫连胤身边待了好几年。让她进宫去查探皇城内的情况，她就嫁入了皇宫，成了贵妃。为了在千里之外控制好这张王牌，梁王赐她慢性毒药，每隔一个月就送一次解药。而如今，距离上次服药已经一个半月。

“大战在即，王上传话说，若是不能除去主帅，就不赐解药。”莫离皱眉。她当然舍不得杀他，所以才急急地从皇宫里诱拐了皇上最疼的襄宁公主出宫。

她是想用我的命，去换胤哥哥一命。

我听了这话，无端地焦急起来：“这可怎么办？她会不会死？她……”莫离反问：“她害死你弟弟，你不恨她吗？”

“真的是你杀了我弟弟？”我看向茹妃，声音有些颤抖。茹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太子并非茹妃亲手所杀，但确是因茹妃而死。太子亲眼见到她处决一个宫娥，吓得连退几步，才跌入荷花池中。她不得不承认，当时的心里隐隐有几分庆幸的。

“我欠你一条命，今天还给你。”茹妃面上带了一丝玩味的笑容，“你说，是让我放了赫连胤，还是放了你？”

“放他。”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拿我的命去换解药！再或者……绑在高架上去威胁我父皇！只是你一定要放了他！他……”

茹妃笑起来：“看到堂堂襄宁公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后半句并未说出口，但宝剑已出鞘，茹妃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明晃晃的宝剑狠狠地刺下，却是朝着茹妃自己的胸口。这是我们谁都没有料到的，莫离根本还来不及出手，我已经冲上前用半个身子推了一把茹妃。

“你不能死！你死了胤哥哥怎么办？”我终于大哭出声，那一剑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奇怪的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疼。我从发髻之中拔下一根银簪：“你为什么就这么狠心呢？胤哥哥从未忘记你，你看这簪子！你还记得这簪子吗？”

莫离这时走过来，温柔地搂过我的肩膀替我查看伤口。这分明是逾矩了，可我却因为有这一点支撑，才能抑制住心底的凉。

捌

那一年，我只有十岁。

从小便听宫里的老嬷嬷给我讲“剑仙”的故事，在我心里，“剑仙”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英雄。我也曾在十岁那年偷偷溜出宫去，只因听说“剑仙”回了京城，所以非要去亲眼见见不可。一路打听，等走到赫连府的门口，却看见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小小的我有些害怕，仔细看那男人，满面绯红，喝得有些不省人事。只听到他嘴里一直在喊一个名字“明茹……明茹”我不免有些失望，难道天底下最大的英雄是个酒鬼？

回宫的路上，我被坏人抢了随身佩的翡翠，被架着要卖去青楼。可他居然从天而降，用世间最正义的那把赤叶青枫剑救下我。

“小妹妹，你我总算有缘，这支银簪我用不着了，赠予你吧。往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兴许对你还有些用处。可它对我来说……再也没有用了。”他神色灰败。

他是把我当做了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可我却小心翼翼地将银簪收了许多年。

明茹后来被选入宫，赐封为茹妃。若我没有猜错，那簪子定然是茹妃当年随身的物件，说不定还是定情盟誓的信物。

“我曾以为……”茹妃端详着簪子，忽然笑了， “他喜欢你。”也许是因为这点不为人所知的私心，她才几次三番都想将我捉去献给梁王。可她见到我为了胤哥哥连命都不要，她又动摇了。

我瞧见一颗晶莹的泪从她眼中滑落。

“假以时日，他会忘了我。”她把银簪重新递给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离开他，甚至要把他让给我。可她明明知道，尹妃费尽心思也及不上我的母后，同理，我在胤哥哥心中又如何能及得上她的一星半点。赫连胤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拼命想解释些什么，眼泪却滂沱而下。她稍一用力就甩开了我的胳膊，手上的马鞭抽得更快，背离着我，绝尘而去。

玖

我骑马跟在赫连胤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十多天以前，我和莫离搀扶着半昏迷状态的赫连胤一步一步走回宣城赫连军的营地。从那之后，我一直待在赫连胤的营帐之中亲自照料。他的伤势渐渐好转起来，只是常常叹气。但只要他不开口，我便也不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的苦，比我更甚。

他的确是我心中的英雄，号角吹响的刹那，他的战马冲向最前方。然而，那震耳欲聋的嘶喊声，浓重的血腥味仍教我生了怯意。

原来，我们竟然隔得这样远。

攥紧马缰退了好几步。

“公主，我们回营地吧。”不用回头也知道，一定是最喜欢扫我兴的莫离。只是这一次，我有点庆幸，还有莫离守在我的身后。我释然地笑了笑：“走吧。”

那一场恶战进行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天全都黑了下来，前方才传来消息，赫连军大败梁军。可奇怪的是，赫连胤却一路追击，并下令清点抓获的俘虏。我知道他在找什么，只是我不能告诉他，他要找的人早已离开。

“细作明茹已伏法。”刀光闪了我的眼，我回头，看见莫离抽出剑杀死了一个婢女。

我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莫离身兼重任。”重任，究竟是为赫连军带回他们的将领，还是为了护送我回宫。他没说，我也没有问。“那你有没有中什么奇怪的毒？梁王会怎么对付你？还有……”我想起什么似的，扯着他的袖子到处检查。

“有公主在，谁敢害我。”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 “之前形势所迫，让公主受委屈了。”种种前事被说得轻描淡写，而我所不知道的背后，他究竟付出多少，即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我不过是个整日胡闹的刁蛮公主，何时曾考虑过他的安危。反而在我身处危难之时，挺身站在我面前的，总是莫离。

我趴在他肩上，哇的一声哭了。

大战结束后，真的就是莫离护送我回了宫。一直到殿前封赏，我才又再见到赫连胤。他推辞了爵位和封赏，一个人徐徐走出宫门。

我缩在大大的柱子后面，手里握着一支赤叶镖，心口有些发疼。我想起他说到茹妃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柔情，我又想起茹妃，她对他何尝不是一样。她离开时，距离毒发只有短短半月光景。我试图替他挽留她，但终究无法做到。这其中是我的私心令我松开了扯住她衣袂的手，还是我不舍他承受她的离世，已无从分晓。

而最后我在手中剩下的，只有他送我的赤叶镖。

明明，我可以用这最后一支镖换他留下来。明明，我可以骗自己他真的会忘记茹妃，这不也是她所希冀的吗？可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想起十岁那年他的背影，也是这般孤寂与无所依傍。当年我没能留住他，如今也是一样。只是我曾经以为只要等我长大，就能与他站在一样的地方。此刻我却懂得，爱是一面之缘，爱是一念之差。爱是我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心口绽开的花，我眼角生出的牵挂。

这么多年，你始终没看到它。

“公主，回去吧。”莫离对我说。我轻轻地眨了眨眼，生怕他看到我又为你哭了。他却向我张开怀抱，仿佛在对我说，“我的公主，别怕。”

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只相信我父皇一个人的话。可父皇站在我身后，说要帮我将他留下，我却摆摆手说，谢父皇，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