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龙纹

2011-05-14 09:47轻微
飞魔幻B 2011年5期
关键词:龙袍

轻微

【壹】鸳鸯图

芙蓉花满园时,江南织造大户贾家正招女工,出的题目样品是鸳鸯交颈。

只得一双单线鸳鸯浮在水上,衬着几瓣莲花,单调的白底黑线却栩栩如生。参加考试的绣工要用彩色丝线绣出图来。最要命的是,贾家提供的丝线本身无色,需要自己染色。

我正左右开弓,手上的绷子被人拿走,她垂着眼睛看我,问:“你是哪家送来的?”

“我是安阳人。”

听说我不是本地人,她若有所思起来,怕是想起了什么,于是我低着头不敢动弹。

直到一只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我看到那双与常人不同的眼睛,灰蒙蒙的一片,没有焦点。

“颜色很好,手法也别致,留下她。”

青苏走后很久,她大紫色的袍子还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晃动,我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一道疤,笔直平顺,并无狰狞。

贾家人怎么会想到,五年前灭掉的绣工一家,竟能逃出一个小孩。

青苏是贾家独女,贾家老爷夫人死后,偌大的家业都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她难免脾气不好,爱斥骂下人。

唯独对我,青苏似是留着情面,她让我陪她在花园里赏花,放风筝,念书给她听。

秋日的菊花茶香得正好,青苏浅尝一口,蹙起眉,吩咐人打发泡茶的奴婢回家。我手中的书半天没有翻动一页,青苏杏眼上挑,问我。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脾性不好,加上不肯招人入赘,贾家会垮在我手上?”她说着这话,喝起菊花茶。依着青苏的性子,茶不好喝,她是断然不会尝第二口。这时候喝了,不知转着怎样的心思。

我大着胆子,凑上去将她的茶杯夺过来,倒掉。

青苏一甩手,滚烫的一壶茶泼到我头上,头皮顿时紧绷着,我连眉也不敢皱。

“小姐不成亲,自是别有考量。”

“那你说我考量的是什么?”

茶水渐凉,疼痛消下去,我低下头:“素云听说,先帝上月驾崩,新君尚未即位,等新君即位之后,必定要甄选御用织户。”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青苏扶我起来,将腕上的紫玉珠子退下来,顺手滑到我的腕上,才带着下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果然贾家也盯准了这次机会,如果能被选中,好处自然不少,就算青苏守身如玉一辈子,凭贾家那时候的地位,也再没有人敢嚼她舌根。

为何贾家就合该有这样天赐的好运,是天命不公,一不小心我的手按在摔碎的瓷片上。

于是楚津第一眼看到我,就是我一手血,两汪泪,晦气得快发丧的样子。

他将我从地上拎起来,大骂道:“哭什么哭,还不嫌丢人。”他一面骂,一面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来扔给我,仿佛捏到我的手指,会脏得让他无法忍受。

就着那张帕子,我用尽全力捏着他的手指,楚津痛得大骂,却没有甩开我。

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没说一句话。

后来楚津说,当时我看他的眼神,像只野狼一样,凶狠的泛着绿光。

【贰】花事

离挑选织户的日子越近,青苏就越急躁,房里不是砸了花瓶就是打翻汤碗,一天到晚没个安生。

那天我带着新绣的花样子,还没到青苏屋里,就听见争吵声。似乎,还是个男人。

楚津从青苏屋里冲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一见是我,刚到嘴边的道歉又生生打住。只从齿间挤出两个字,晦气。就此扬长而去。也不知究竟是谁冒冒失失地撞翻我的盘子。

青苏的衣衫有些乱,我垂着头,将花样子放在桌上,跟她说了一声,就想退出门去,心里琢磨着,这当口上千万不能撩她的毛,否则就真的是晦气了。

她叫住我,衣领歪斜,颈间露出一大片肌肤,红印子像花瓣一样渗入那堆雪里面。斜躺在榻上的青苏,将一只脚搭在凳上,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青苏细着嗓子,让我靠近一点。

大抵是又想出什么法子整我,将将一走近,青苏忽然抓住我,拧紧我腰上的肉,她不痛,双眼笑得眯起来。

“我喜欢的,就是你不爱说话的性子,少说话多做事,才不会犯错。”

我小声答应着,其实,忍住痛不叫出来并不是一件难事,比起我忍受过的饥饿寒冷来说。

等青苏的狠劲儿过去,她又眉开眼笑地拉着我的手不放,跟我说我绣的木槿花是她见过最好看的。

腰上的痛劲还没过去,脚下虚浮,青苏扶住我,忽然叫了起来,问我手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一个绣工,最着紧的就是手。

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她没有多问,就坐到妆镜前,吩咐我替她梳妆打扮。

青苏生得极好看,眉目清秀,仿佛春雨拂面的一汪水。正梳着头,青苏说:“在贾府绣东西,只一样必须绣好,就是牡丹。”

因为青苏穿的衣服,只有这一个花样,不管是什么底子,必定要用最显眼的颜色绣上牡丹。贾家大富大贵,这样才不会低了身份。

青苏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是一双真正的小姐的手。而多年辛苦谋生,我的手早已失去光泽,是一双地地道道的绣工手。

“从明天起,你搬到我隔壁住,我见识过你的绣工,别的你可以不用绣,就专心绣一样东西。”说着青苏贴到我耳畔,吐气如兰,说着的,却是令人生寒的东西。

青苏让我绣的,是龙袍,一旦被人发现,满门抄斩。

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时,青苏却笑得很高兴,她说,只要贾家不倒,就没人能要我的命。

她不知道的是,我怕的不是因龙袍获罪,而是怕她从龙袍里看出什么,让我盘算五年的计划,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贾家没有好人,青苏的爹娘早死,便不用我动手了。而青苏,必定要死在我的手上。那双灰蒙蒙的瞳子,何曾真的看到别人的欢乐痛苦,这样的人活着也是多余。

【叁】猪头楚津

楚津常常去隔壁找青苏,两人每次见面都会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有时还会打起来。只是其间也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细软腻滑,让人脸红心跳浑身酥麻。

我开门时正巧楚津被青苏赶出门,我慌忙要关门,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楚津黑着一张脸,骂道:“主子下人一样晦气。”一面闯进我屋里,优哉悠哉给自己地满上一杯茶。

“想不到青苏待你倒挺好,你这屋子布置得比她的也不差。”青苏有求于我,自然不能亏待,等龙袍绣成该是如何光景,就不知道了。

楚津四下看看,目光停在绣架上,我走过去,挡在中间。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我让楚津快些走,免得青苏看见更生他的气。谁知他越发来劲,横过手就将我揽进怀里,高声笑道:“素云,叫声爷来听听。”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楚津又说了:“叫得好,爷下回去关外给你带上好的皮草,随你横着切竖着裁,爷知道素云有一双巧手。不像有的人,手那么美,却只能做见不得光的事。”

门外一声脆响,我再也忍不住,将楚津赶出去,一尊翡翠白菜破窗而出。楚津推开我的瞬间,那棵白菜砸破了他的头,满脸是血。

青苏尖叫起来,冲过来查看伤势,一面冲呆若木鸡的我大喊,让我去找大夫。

楚津被砸成这样,暂时在贾府住下。当天夜里,青苏早早地就回房了,让我守着楚津。

一颗雪白的猪头在我眼前晃着,楚津说:“你不是手巧吗?不然你帮我装饰装饰这颗头?”

楚津看清镜子里,自己头上的纱布上,绣着的是一头猪,忍不住皱着眉,说:“猪还是,挺可爱的。”说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以前青苏也不是这样,伯父去世以后,她的脾气越发古怪,连定下的亲事也想悔了。”

原来楚津和青苏认识也有两年,青苏虽是独女,但在家里不受待见,经常被父亲打骂。青苏的母亲更加奇怪,女儿被打,不仅不劝,反而添油加醋,恨不得她被贾父打死。

贾府招工之前,贾家刚办过丧事,贾家老爷夫人一夜暴毙,只剩下青苏料理后事。

“去他的天煞孤星,我楚津不信这些个,就是她克死我,那也是我的命。”楚津说得手舞足蹈,冷不防额头上的伤撞在床柱上,疼得龇牙咧嘴。

我按住他,问他是不是也想一夜暴毙,我可以帮帮他,一面亮出手上的剪子和针线。

“素云,青苏她待你是不同的,我虽不知道原因,但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见她肯真心待一个人。她要是嘱咐你做什么事,你千万不要辜负她。”楚津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说话。如果说青苏时常使我肉痛,便是对我好,我还能说什么。

【肆】招赘

楚津养伤的日子,我的绣工大大搁置,在他房里照顾。

青苏反复耳提面命,她说换别的丫鬟她不放心,只有我不会打楚津的主意。

有一天青苏来看楚津,两个人难得没有争吵,青苏离开时,说她亲手做了一碟豌豆黄,不是给楚津的,而是给我的。

清香浅甜的味道,让我眼睛一酸。青苏也不过是一个孤女,哪怕前面五年里比我过得好,现在却比我不快活多了。

楚津在床上躺着,有气无力地说:“你就别哭了,我伤成这样,多少也是沾了你的晦气,你还哭。”

我故意细细地吃豌豆黄,优哉游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谁让他受伤也不安生,我索性将他四条腿儿都绑了,这会儿也只剩下干瞪眼的分了。

冷不防嘴上一痛,楚津得意扬扬地咬着半块豌豆黄躺在床上,得意扬扬的样子,十分欠抽。

我却没有凑上去抽他,反而迅速跑了出去。

压满绿意的枝头,掩着青苏雪白的脸,她竟然没走,也不知看见些什么又听见些什么。一顿打想是躲不过。

青苏簪一朵花入鬓间,问我好不好看。

我自是说好看。

青苏说:“这日子拖得也够久了,她想是时候招楚津入赘,免得夜长梦多。”

我疑惑起来,楚津不是说,是青苏不愿嫁他吗?一时多嘴问道:“不知楚公子是哪户人家,可配得上小姐?”

青苏冷冷地说:“不用你多事,婚事是爹许的,自然大吉大利。”说完见我愣怔,又拉住我的手,说她等这门亲事已经等得太久了,说话语气不好,让我不要见怪。

我没有多说,夜里却做起怪梦,反反复复是青苏灰蒙蒙的眼睛。青苏说,你爹凭什么和我爹抢,你又凭什么和我抢。

秀长的眉歪斜起来,竟如鬼魅一般。

惊醒时已是一身冷汗,房里的灯却没灭。我起来吹灯,冷不防看见楚津坐在我屋里,他的猪头纱布已经拆掉,留着浅浅的疤。

楚津说:“我给你的帕子还在吗?我只有这一张,你洗好也该还给我。”

“你的帕子我早扔了,一张破布谁稀罕,你忘记我是绣工了,再好的做工我也见过。”

楚津是个火暴性子,一点就着,大声数落了我几句,摔门而去。

他怎么知道,他的帕子我仔细地收着,一刻也不离身,便是睡觉,也压在枕下。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榻上。

也许贾家二老暴毙,已是得了报应,我摸出白天收起来的豌豆黄,细细尝着。青苏要嫁给楚津,我若是执著旧恨,不仅我自己不能解脱,怕是楚津也会难受。

想到他会难受,为何,我此刻已然不快活。

【伍】龙袍

楚津的伤好得很快,青苏一闲下来就来催促我快些做她吩咐下的事。

一针一线里,我都想起楚津说过的,要我不要辜负青苏。他们将要成亲,这件龙袍虽是青苏要的,也算是给他的礼物。连着几天夜里,我伏案赶工,一步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屋子。

绣着龙爪时,青苏来我房里,让我不要招呼她。她在那里,看着我绣。右手没绣几针,就抖得不行。

青苏抓着我的右手,另一只手却摸着我左手的掌心,我的掌心里全是汗。她说:“心不静,就绣不好东西。”

我的左手,满手汗水,右手心里,横着那道疤痕。

青苏问起我,安阳在哪个地方,我家中还有些什么人,只身来江南,这么远,究竟是图什么。

“安阳是边陲小镇,不出名的。”我低声说。

“我小半生里,没有离开过江南,你跟我讲讲,边关现在是个什么光景,打仗吗?”

那天青苏还问了我许多问题,都是关于我的家乡,我的童年的。

她走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对我说:“下月初五,楚津入赘贾家,以后贾家的事,再不用我做主。我希望在那之前,你能把东西给我。”

敢情问了我这许多,还是为了龙袍。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青苏为何要赶在嫁人之前拿到龙袍,既然之后贾家都归楚津,那御选织户的事,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了。难道,青苏让我绣龙袍,为的不是在御选织户时出奇招?

皇帝一生穿过的龙袍,分别由每五年里的织户负责。独登基与驾崩时所用不同。

这两件龙袍上绣龙的丝线,都用特制的颜料染成,见者如睹真龙神威,心生畏惧。皇帝驾崩后,随之一起入陵,百年以后也不褪色,供后人瞻仰。颜料的配方由工匠保管,代代口耳相传。

而我的父亲,正好是上一位做龙袍的工匠。

五年前朝廷御选织户时,我父亲提出让工匠负责所有龙袍的染色,不再区分开来,御选的事被暂时搁置。

此后不久,父亲回家来准备颜料,那天夜里,宅子走火。除了我,没有人逃过那场火灾。

【陆】悔婚

本来是青苏一直拖着,不和楚津成亲。

真到了成亲的日子,却是楚津没有按时迎娶。饶是上好的紫云胭脂,也掩盖不住青苏惨白的脸色。她将盖头狠狠掀在地上,凤冠上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她红着眼,像一头发疯的兽,要满堂宾客都滚出去。

下人们被吓得不清,青苏素来脾气不好,没有人敢劝她。

青苏,她其实是真心待你。不知为何,我对楚津的话,深信不疑。虽然除了他和青苏的婚约,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地窖里的酒全送进青苏的屋里,我抱着酒罐子和她歪在一起,青苏嫌做新娘的时候,头发梳得太紧,伸手胡乱抓,毛茸茸的发在我脖间扫来扫去。

我痒得不行,扯了一下她的头发,青苏又哭又叫。

猝不及防的,青苏扯下一撮头发,握在手中,黑发映着玉白的手,触目惊心。我瞬间清醒,瞪着青苏。头发被生生扯掉是何等的痛,她竟然还不清醒。

青苏说:“都怪你没把龙袍给我,都怪你。没有这件龙袍,他又怎么会娶我,他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娶我?”青苏哭得厉害,后面的话,越发听不清。

我也晕乎乎的,看桌子板凳都是八条腿,但还是有些难受,所谓真心,所谓待我不一般,全都是为了龙袍,虽已决心不再旧事重提,可为何心却像青梅子一样酸涩。

青苏喝醉了吐在我身上,我摸到一张帕子,还是楚津给的。

他那样的身份,会是怎样的身份?

酒水沾湿帕子,其中一角现出暗色的纹路,摸上去还硌手。

仔细一看,是个七。这张帕子用了好些时候,却一直没有洗过,着实脏得无法见人。我迷迷糊糊地想,楚津的脸浮现出来,那张脸,其实没有猪头好看,因为猪头的样子,只有我会认真看。

楚津一走,下人们背地里越发起劲地嚼青苏的舌根,便是青苏当面听见了,也跟没事人似的。

我每天跟着伺候,却亲眼见到,她看花开的时候,眼睛也不会亮了,吃饭的时候,筷子也伸不出去了,就连对下人发脾气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

御选的日子越来越近,青苏每日出去听戏吃酒,反倒不在意起来。

那件见不得光的龙袍因为没了楚津这个买主,终日寂寂地躺在我屋里。

扶着满身酒气的青苏回房后,我在浴桶里泡上花瓣,刚没入水里,房顶上一袭凉意,我抬头与房上的人大眼瞪小眼,瞪得桶里的水都凉了。

他才终于按着我的嘴,泡在我的浴桶里,冲我做嘘声的姿势。

半晌,门外并无动静,那只手才终于放开我。我忍不住啐道:“你在外面拿了什么,怎么这么臭?”

楚津皱眉闻着手,疑惑不解,“我就在对街的酒楼摸了个姑娘的脸,没别的事。”

我白他一眼,终于咬牙说:“晦气。”

满屋子热气还没散去,楚津的眼神比平时更加深不可测,又似乎是情意绵绵。

“素云,我知道你的东西已经绣好,不如给我,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柒】失踪

我把龙袍给楚津时,和他约好等我事情办完,就托人把手帕给他送去,他再来接我。我没有问楚津到时候手帕送去哪里,他也没有告诉我。

他刚一走,我开始瞒着青苏赶制新龙袍,用普通的丝线。

青苏将假龙袍收在自己的衣柜里,偶尔抱出来铺在床上,将脸贴上去,她说,这是楚津要的东西,她这样就觉得,好像他还在。

我觉得好笑,但却又笑不出来,也不能出声安慰,否则青苏又会大醉一场。

短短两个月里,青苏瘦得像一根黄花菜,我除了侍候她,就窝在贾家的书房里,代为打点贾家的生意。

一日里一只黑鸟停在我的窗台上,竟然是乌鸦,脚上绑着竹筒。

楚津那家伙竟然用乌鸦传书,怪不得老说晦气。他问我事情是不是办好了,若再办不好,他就不能来接我了。

我没有写回信,反而把他的乌鸦烤着吃了。

没过几天,从京城传来消息,因为拥立新君,御选织户的事暂且被放下。新皇帝是先皇的第七个儿子,常年不在宫中,却没想最后得位的却是他。似乎是先皇与七皇子的母亲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恋情,但七皇子的母亲最终不肯嫁给先皇。也就是说,这个七皇子,其实是个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的。

新君登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的母亲追封颐慈皇太后,入皇陵下葬。

我收拾好包袱打算离开贾府时,青苏忽然不见了。派出贾府所有的人去找,也报了官,都没有音讯。

我想起那方手帕上的字,好一个“七”字,好一副龙袍绣,原是为了他。怪不得他敢许我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若天下都是他的,要找一个人又何难。

于是我一路向北,到京城时已经几日无休,又饿又渴又困,灰着脸看不出人样。饶是我在皇城门外叫破喉咙也没人相信我是皇帝的朋友。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守门的将那块帕子送进去通报,可笑的是,我那时脑子发热,没有考虑到这块帕子能不能到楚津的手上。

京城比江南冷多了,半夜下着大雪,我想去买个包子填肚子,吃碗汤暖身子,又怕走开的那一会儿,正好宫门口有人传话。

第二日太阳照过来,我半身都在雪里。眼前什么东西金灿灿地晃眼睛,我眨掉睫毛上的雪。

他打着一把金骨紫玉扇低头看着我,好像万物苍生都在他眼里,独独我不在,我只是一团将化未化的雪而已。

【捌】青苏

宫里再富丽堂皇,对我这个没念过多少书的人来说,除了玉树琼花,还是玉树琼花。

我见到的楚津,已经不是楚津,是皇上。我见到的青苏,也已经不是青苏,是皇后。自然,江南贾家成为御用织户,从此不再进行御选。

我在御花园里见到青苏,她灰蒙蒙的眼里,也有些许亮光。满头珠翠摇晃,一步一移都是风姿绰约。

青苏说:“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回来。”

我怔了怔。

她接着说,“他走的时候,我以为他的许诺都是假的,他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楚津那时候急着登基,需要新的龙袍,而新皇即位是多少年才有的事,一时间找不到做龙袍工匠的后人。

他在江南一面寻访,一面与老皇帝保持联系。老皇帝油尽灯枯,为防宫变,将他召回宫中。他和青苏约好,借成亲让我速速做好龙袍,然而,成亲当日,我还是没能完成,他回宫的日子却不能再拖。

于是他回宫,稳住局势布置好一切再回江南来,问我要龙袍。

我问青苏,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会做龙袍。

青苏说,做龙袍的工匠,是左右手同时使用,也只有做龙袍的人能调出真正能一直鲜艳的颜料。

“我的眼睛原本是灰的,我能识别做龙袍的颜料,所以,楚津才会找到我。龙袍匠人效命于历代皇帝,找不到真的,属于他的龙袍,他就不能安享皇位。”

即便是冬天,御花园里还是奇花争艳,各种花香将清茶的香气尽数掩盖。青苏,就是这朵花,有了她,他便再也看不到我。

我对着青苏跪下,膝盖骨冷透地疼,青苏伸手扶我,长长的指甲套却将我的手划伤。

“皇后娘娘,素云想在宫中住几天,见识见识宫中繁华,再离开京城,可以吗?”

青苏冷冷地看着我,想必旧也叙完了,龙袍也拿到了,再也不想多见到我。

我说:“离开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今生今世,不踏入皇城半步。”

青苏这才笑了,说我说的是哪里话,我们姐妹二人要好好儿叙旧。

我从未觉得,青苏是这样聒噪的女子,不停絮絮叨叨地说她和楚津的大婚,说朝堂上的大臣如何反对,而他怎样护着她。

他向来是很护着她的,说青苏真心待我,让我要办成青苏交代的事,与我见面的几次里,将他和青苏的秘密保护得密不透风。

可我之前为何就记不起这些,只记得他甩帕子给我擦脸,记得他为我被翡翠白菜砸得满脸是血,记得他许我的享用不尽。而这享用不尽的并非是爱情,是富贵而已。

青苏送我到偏殿住下,还赏了好些东西。夜色将暮,从窗户望出去,是看不见边际的黑。

屋里悬着夜明珠,照着青苏扶我时划破的伤口,血竟然不是红的,却是黑的。我慌忙挽起袖子,整条手臂都变成青黑色。

院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放声笑着,跌坐在地上。也许青苏还想见我最后一面。

叩门声响以后,楚津问我,他可否进来坐一会儿。

我含着泪,半晌,才终于能平顺呼吸,我说已经歇下,不方便见驾。

门外的脚步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渐行渐远。

半夜殿外起火,像多年前我家起的那场火一样,在寂静的夜里,悄然发生,悄然离去。

五年岁月匆匆,我混入贾家,本想杀了贾家人替父母报仇。当年父亲的提议,激怒了最可能被选为御用织户的贾家人,父亲才会在江南被杀,还连累全家被烧死。

而我,虽然从狗洞里爬了出来,右手掌心还是留下一生的伤痕。

贾家只剩一个女儿,我本就心软,又得楚津嘱咐,我心甘情愿地替他照顾青苏,终于等来功成身退之时。

青苏,却再也容不下我。

【尾声】

是夜,皇宫一处久无人住的偏殿起火。

火是半夜起的,这处偏殿又少有人来,发现时,大半已成废墟。楚津冲进殿中,只寻到一具焦尸,跪在殿前直哭到晕厥。

后来被宫人劝回,解开桌上灰旧的包袱,却是两件宫装。一件龙袍是给楚津的,一件朝服给太后入殓。

后来楚津一直将素云到京城时带着的手帕,揣在怀里。偶然一次打湿了,发现手帕似乎有夹层,拆开以后,当中除了最初就有的一个“七”字,还多几行小字,写得是颜料配方。

只最后那道线缝底有四个字,似乎是给他的话——放下是苦。

手一颤楚津打翻朱砂,染红一桌奏章,却舍不得擦,只将手帕小心地收入怀里,说不出的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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