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女绝弦

2011-05-14 09:47橘文泠
飞魔幻B 2011年5期
关键词:琼花乘风

橘文泠

(一)

事出必有因。

这是师父明空子常说的一句话,但此时此刻,玄钧想不出这个妖物为何能这么毫无畏惧,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化作人形的女子看上去很美,发挽乌云,指排削玉,肌肤白皙得如同上等骨瓷一般。但这迷惑不了他,他知道这些妖物的真正面目——没有一个不是污秽丑陋的。

“你胆子不小。”月光下,他手中的洞玄剑泛着清冷的光,“明知我要杀你还敢出来?”

女子笑了笑,轻按额头,金色的画符随之显现,稍纵即没。

但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他的师门,白云观所授的道符。

近日江南诸州发生了多起命案,死者均为全身精血枯竭而死,玄钧正是依据一个案发现场残留的妖气一路追踪到扬州来,然而一入城妖气就消失了,三天后重又出现——正是自眼前女子身上而来。

可她已受过道符,不需要做食人精血加强修为这种造孽的事。

“为答谢贵观授符之恩,妾身特意在此等候道长。”那女子道了一个福,款款起身,嫣然而笑,“我知道道长要找的人在哪里。”

生平第一次,玄钧决定同一个妖物合作。

她为自己取了一个凡人的名字,叫苏锦衣。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吟诵着李义山的诗句,她解下背着的琴囊打开让他看,“这就是妾身的本体。”

一张瑟,制形古朴,琴身乌黑——昔年疱牺作瑟,原为五十弦。后黄帝使素女鼓瑟,闻音哀不自胜,乃破为二十五弦。那张素女所奏的瑟被一劈为二,一半最终与黄帝合葬于桥陵,一半由素女带走,她带着它周游天下九州,日久天长,那瑟就有了灵气,年深成妖,幻化人形。

正是苏锦衣。

“道长要找的,是葬于桥陵的半瑟所化的女形。”苏锦衣说出那妖物的来历——昔年素女辞别黄帝时,曾做玲珑心置于留下的半瑟之内,使之得女身,化成与她相同的样貌,以慰日后帝王思念之情。却没想到了今日此妖竟逃出桥陵,为祸人间。

“她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得到。”苏锦衣说。

她们,本为一体。

三天后,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扬州城外的小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匆匆忙忙地赶路,忽然前方的路中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影,乞丐吓得猛地站住,下一刻只见黑影挥出银光数点直取他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乞丐伸手一抄,将那几点银光都抓进了手里——原来是几根丝弦。

“绮音,收手吧。”法术消退,苏锦衣恢复了本来面目。而那黑影也摘下了风帽,露出端丽的面容:“锦衣,原来是你。”

玄钧见她现身,立刻从藏匿的地方跃出点落苏锦衣身边,而绮音身后也多了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从他身上感觉不到妖气——这让玄钧想到一个可能。

“太迟了,锦衣。”话音未落,绮音就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向他们扑来,被苏锦衣抓在手里的丝弦也猛地抽回,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再次袭来。

他摇了摇头,拂尘挥出,数道符纸激射而出。绮音大惊,丝弦立刻回撤,弦与符在半空中相触,瞬间燃烧殆尽。

她退回了那男子身边:“乘风,助我!”似乎想联手攻来。

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啊——”惨叫声划破了夜空,那名为乘风的男子,他的右手硬生生洞穿了绮音的胸口,那颗水晶一般的玲珑心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绮音!”苏锦衣大惊失色,可待她冲上去,那乘风已经抽出了手,带着玲珑心逃走了。

那种速度不是凡人能具有的——玄钧看着他逃走的方向,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绮音——”苏锦衣抱起她,“你怎么这么傻!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

他看到绮音笑了:“锦衣……你可知我在桥陵时……有……有多羡慕你,”她忽然向他看来,但很快又转过目光,“将我……将我葬在甘泉山,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她没能吐出最后一个字,手已垂下了。

苏锦衣低下了头,埋首在她颈间许久。

“你在哭?”他上前去,看见她腮边挂着晶莹的水珠,忍不住抹下尝了尝,咸得发苦,“妖物也有眼泪?”

(二)

他一直认为,妖物是不会哭的。它们或能化成人形,但终究无法体会人的情感。

苏锦衣带着绮音的遗体到了扬州城外的甘泉山下,他随行于侧。“绮音已死,道长为何还不离开?”苏锦衣问他。

“首恶未除。”刚才他看得清楚,那个乘风虽然是凡人,但无论寿数还是力量,都已超越了凡人的极限。显然是绮音以某种逆天的法术延续了他的生命,而这种法术通常是要以其他人的生命为代价的。

真正吸食了那些受害者精血是乘风,今后他为了延续生命,一定还会杀更多的人。

苏锦衣没有再问,他也默然着,跟随她进入山脚下的山神庙,看她将绮音放在了祭台上。

她发誓要夺回玲珑心,与绮音一起入葬。

“这样的话,或许多年后绮音还可重生。”她以一种特别的目光注视着绮音,玄钧记得多年前曾有人告诉他这种目光是为温柔。

苏锦衣是个很特别的妖物,她具有一些其他妖物没有的东西。

“刚才,你为什么哭?”

外面传来隐隐的雷声,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雷声对他而言似乎比许多东西更为特别。

“我与她一体双生,她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很难过。”

苏锦衣的眼中依然有泪水,他看着祭台上的绮音,沉默片刻后说起了这次除妖的开端:“我的师弟就是死在她手里,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就是在那个现场他感觉到了绮音的妖气。

苏锦衣吃惊地掩口:“死者已矣,道长还请节哀。”

“节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她的话,“贫道并不难过……我不懂什么叫难过。”

苏锦衣怔怔地看着他。

“听师尊说,我天生七情断绝,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

七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

他平静地说着,仿佛这只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苏锦衣,却露出了那种被人们称为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因此而疑惑。

这一夜,雷声隆隆,大雨倾盆,彻夜方休。

半个月后,七月十五盂兰盆节。阴司之门大开,魂魄暂回人世。

这是一年中的大节,当夜,明月高悬,红药桥的汉玉栏杆旁聚满了人,都在看顺水而来的花灯。夜市热闹至极,各种杂耍彩戏,人山人海。

苏锦衣撑着一叶小舟,青竹竿左右轻晃,拨开撞向船头的花灯。小舟慢行,玄钧默默地看着岸上数里繁华——这对他而言是个新鲜的经验,早年修道于终南山,相伴者浮云飞鸟,后来下山除妖行脚,也总是离群索居。

第一次,离尘世这么近。

而苏锦衣已是第三次来扬州居住,每次都历数载,她以歌女的身份出入于此地秦楼楚馆之间,可说是大隐于市。因为面貌不会改变,她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而这次她与绮音不约而同身在扬州。

真是个令人疑惑的巧合。

“道长,就是那里。”他正在思量,苏锦衣忽然指着前方一片黑暗之地说,那是运河支流边的乱葬岗,支流在此正好是一个弯道,无数盏花灯停滞在此。

他腾身跃起,点落累累坟冢之间。洞玄剑出鞘入地,念动口诀烧下符纸,阴冷的风霎时间平地而起,吹灭了河中所有的花灯,只留一缕青烟袅袅,在半空隐约化成了人形。

那就是亡者的魂魄,他们寄托在亲人所制的花灯上,本该就此漂去幽冥之地,但此刻风起,他们只能不由自主地向洞玄剑所在的地方飘来。

这是一个诱乘风出现的陷阱——

乘风虽夺去玲珑心却无法立刻收为己用,作为凡人之躯,他需要大量的阴气将玲珑心的力量降到最低,才能将之吞下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否则吞入的过程中他整个人就会被焚毁。而大量的阴气,来于魂魄聚敛之地。

子夜时分,夜阑人静,一声清啸在东南面响起。

乘风出现了。

玄钧看见那个黑影以迅捷无比的速度向这里而来,快得甚至看不清身形,一旁埋伏的苏锦衣神色凛然,周身戒备。

他紧紧握住了洞玄剑。

忽然黑影猛地停下,随后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休走!”苏锦衣不顾一切地从匿身处跃出,一拂广袖,丝弦向黑影疾射而去。

他也猛地拔出洞玄剑追上,剑一离地,众多魂魄顿时失去了附体之处,呼啸着四散飞离。

追出数里后,他们终于拦截下了黑影,苏锦衣的丝弦挥去,竟径直穿过了黑影的中心!“中计了!”他回头看见乱葬岗处所有魂魄又开始聚集,醒悟到这是乘风调虎离山之计。

(三)

当他们赶回时,只见乘风立于方才洞玄剑入地之处,他手中的玲珑心正熠熠生辉,魂魄不断被吸入其中,它的光芒也在渐渐减弱。

苏锦衣即刻直取他的咽喉,却被他一侧身避过了。她飞身而上想要靠到近前,但乘风的速度比她快得多,总是轻而易举地避开她的攻击。

玄钧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忽然猛地掷出洞玄剑,金刃破风,乘风一矮身避过,动作却就此一滞,转瞬间苏锦衣的丝弦已至,死死缠住他手腕。

手捻道诀,洞玄剑即刻飞回,剑一入手他立刻上前:“你已入魔,往生去吧!”

乘风长啸一声,竟硬生生断去被缠住的左臂,狂呼着向他扑来。

他面无表情地仗剑捻诀,看准时机一剑刺去,利刃破开血肉的声音清晰无比,洞玄剑自后背透出,刺穿了乘风的身体。

受此重伤乘风依然不退,狂啸着逼近:“拿命来!”五指成钩向他抓来。“小心!”苏锦衣忽然从旁将他推开,肩头受了乘风一抓,竟被扯下一条臂膀!

他向后一翻,点落的同时念动咒诀,洞玄剑飞回手中,乘风胸口的伤处透出了金色的光,他的身体从那里开始化为尘土。

凄厉的叫声中乘风的身形渐渐消失,旋风卷着微尘刮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最后看到的是乘风脸上的笑容。

那么满足,仿佛了无遗憾。

很……奇怪。

风止,尘定。地上只剩下那颗流光溢彩的玲珑心。

他捧起玲珑心,走到苏锦衣面前:“给你。”

她伤得不轻,被乘风扯下的手臂也随之化了尘,她按着伤处,抬头看了看他,伸手来接——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另一手按上她的额头,金色的道符随之显现。

“这是我师尊所授的符,你与白云观关系匪浅……”他盯着她的眼睛,“方才你舍身救我,为什么?”

“是为……”她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玄钧,你果真已不认得我了?”

她看起来,那么伤心。

虽是妖物之身,但苏锦衣还是需要修养,他带着她回到她在扬州城的居处——琼花观。

“道长……清水来了。”与她同住的小妖阿玉小心翼翼地捧着水过来。

她很怕自己,玄钧感觉到了。点了点头让她放下:“出去吧。”

只剩两人独处,苏锦衣微笑着看向他:“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负她在回来的途中,她在他耳边说了很多过去的事。那时他还在终南山,修道未成,终日在山巅静坐悟道。而她初成人形,正是最好奇的时候,闯入终南山只为看看群妖口中龙潭虎穴一般的白云观是怎样的。

“你说若被你师尊看见我定灰飞烟灭不得超生,要我要么快走,要么找个地方躲起来。”苏锦衣回忆着往事,面带微笑,“即便对我们这些妖物你都很温柔。”

温柔,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一个妖物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她有些犹豫地说,“你领我游玩终南山,与我论道,待我很好。”

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苏锦衣说的这些,他全无印象。

“可有一天你未在约定之地出现,我往白云观找你,尊师说你决意闭关修行,念在我与你相交一场,就赠我道符作为别礼。”她看上去颇为黯然,“毕竟你我道不同,你不愿再见我我也可体谅。但不辞而别实在太过……玄钧,可知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看她,只见她的眼眶红了,似乎又要哭。他以布巾蘸了清水敷上她的伤口:“我不明白。”

冰冷的言语,这一刻,苏锦衣脸上的哀伤都似乎凝结了,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不明白她为何要挂念自己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伤心。七情断绝,他根本无法体会她的想法。只能静静地坐着,任她伏在自己怀中尽情流泪。

(四)

到了冬季的时候,苏锦衣的伤终于痊愈了。而他也已在琼花观逗留了四月有余,自他下山以来,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如此长的时间。

今年冬天扬州特别冷,连降数场大雪,冬至这天他起来到庭中一看,观中那株“维扬独一品”的琼花上结满了冰凌。

“此花是仙人以美玉为种所栽,独此一株,天下无双。”苏锦衣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他回过头去,看见她脸上有些遗憾的笑容,“可惜四月才到花期,你看不到了。”

“为什么看不到?我可以等花开了再走。”

“真的?”她一脸惊喜。

正想点头,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劲袭来,他身形飘忽,瞬息上前抱起苏锦衣退开,只听一声巨响,那股气劲将方才她站的地方轰出了一个深坑,飞沙走石,烟尘漫天。

“逆徒!竟与妖物为伍!简直不知羞耻!”洪亮苍老的声音响起,烟沙初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老者须发皆白,怒目赍张。

“师尊。”这是他的师父明空子,“您老怎么下山了?”

“道长——”苏锦衣似乎有话要说。

“妖孽收声!不然贫道即刻叫你魂飞魄散!”明空子怒吼,拂尘直指苏锦衣。

她不敢说话了。

明空子再回过头来骂他:“枉费为师对你一番教导,你竟然又和这妖女混在一起!她究竟哪里好?你就这么喜欢她?!”

怒喝连珠炮一般,好不容易结束了,他揉了揉耳朵,平静地说:“师尊,徒儿七情断绝,是不可能喜欢任何人或者任何妖的。”

明空子的脸顿时气得像个茄子一样,但是又无从反驳,只好要求他立刻回终南山。

他想了想就答应了,出家人身无长物,立即就动身,苏锦衣看上去很不舍,但有明空子瞪着,什么话也不敢再说。

他们走时天又下起了雪,苏锦衣打着伞在琼花观的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他回头的时候看见她,一路上就忍不住一再地回头,每一次,她都依旧站在那里。

直到去得远了,再也看不见。

三个月后他们回到终南山,一入白云观,明空子就勒令他闭门思过。

“师兄啊,你别担心,师尊最近脾气不好……过两天他气消了,你向他赔个不是也就是了。”静室内,前来送饭的师弟如此好言安慰。

他脸上始终没有一点表情。

等到师弟离开已是月上柳梢之时,山中生活向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快整个白云观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看着明月高悬于空,他一下子跃出窗外。

山高天寒,前两天山中也才下过一场大雪,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嘎吱作响,回首望,雪地上孤伶伶的一行脚印。

老君殿前,玄钧闭目捻诀,开天眼,一道气劲毁去所有用于示警的金铃。缓步走进大殿,只见老君像前供着一只洁白的玉瓶。

师尊说过这里是白云观的禁地,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所隐藏的秘密和他有关。

上前取下玉瓶上的封条,一缕青烟逸出,钻入他的眉心——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

先是苏锦衣的脸,不似他见惯的淡含愁容,而是明媚的,欢乐的,也更年少些。他们同游终南山,演武论道,就像她告诉他的那样。

但她撒了谎,他们非为好友,他见过尘世男女间有这样的感情,应唤作相恋。

然后是明空子的震怒,他被囚于白云观内,明空子要打散苏锦衣的魂魄,烧了她的本体,让她不得超生。

“师尊!错全在我!求师尊饶她一命!”那时,他跪在明空子面前苦苦哀求,终于讨得了苏锦衣保命。

代价是他将受七杀之刑。

山巅登仙台上风起云涌,明空子做法引下天雷,一道又一道劈在他身上,喜、怒、哀、惧、爱、恶、欲——

当他醒来时七情已绝,他变成了如今的玄钧。

“逆徒!”明空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看着堵在大门口的师尊和一干师兄师弟,除了明空子的暴怒之外,人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师尊,”他拱手施礼,“我要下山,请师尊恩准。”

“休想!”明空子一见他手中开封的玉瓶,更是七窍生烟,“罚你百年不准踏出白云观一步!”

“师尊,”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我要下山,谁能阻我?”

白云观开山四百余年,他拥有最好的资质,绝佳的道骨,任何修炼都比旁人事半功倍。如今已没有人能胜他,明空子也不行。

这大概就是当年明空子立意要他断绝七情的原因,不摒弃这些凡俗的情感,是学道修仙的大忌。

师尊没有错,但也没有对。

他慢慢向前走去,众人终究是让开了一条路。

“你敢踏出此门,就永远别再回来!”明空子怒吼道。

他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五)

去时白雪皑皑,归时春暖花开。再入维扬地界时暮春已过,四月了。

他到琼花观的时候正是清晨,暖风拂面,有乐音自观内传出,叮咚作响,三两稀声不成曲调,却是满含幽情。

他推门进去,看见苏锦衣正在鼓瑟,她闻声抬头,随后吃惊地一下子站起来。

“贫道来赴琼花之约。”他挥过拂尘,淡然而言。

一旁,那天下无双的琼花正值盛开,朵朵花大如拳,似白玉雕成极尽妍态。只是在他看来,似乎并不比苏锦衣脸上含泪绽开的笑容更好看。

她扑进他怀里,抵在他胸口诉说思念之情。

他则告诉她在白云观发生的事,让她知道他已恢复了之前的记忆。

“那……你还喜欢我吗?”她听罢,小心翼翼地问。

他怔住了,想应该说喜欢,但事实上他不清楚自己在看到她时心里那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他不能信口说出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是在开玩笑。”沉寂在两人间延续了片刻后,苏锦衣敛了失望的表情,笑着说,“你来了我就很高兴。”说着她就欢欢喜喜地进去为他沏新炒的香茶,留下他在庭中独对琼花,想虽然记忆不再是残缺不全,但失去的感情又要如何找回来?

这天夜里,他在打坐时隐约听见小妖阿玉的哭声,天明后他问苏锦衣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阿玉做了个噩梦,吓的。

等见了阿玉,小妖倒是一切如常。

几天后苏锦衣说想去甘泉山下祭拜绮音,他陪同前往。一路上细雨绵绵,他和苏锦衣合打一把伞,她比之前要沉默,不过嘴角含笑,似乎心情很好。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平静,执伞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边,有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无尽头才好。

到了甘泉山下,却见曾经停殓绮音的那座山神庙已经塌了。

绮音就葬在庙旁。

苏锦衣惊呼着奔去查看,他四下环顾,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甘泉山下的地形有了不同寻常的异动,溪水走向改变,天地间灵气聚集的规律亦随之变化。有股强大的力量,正以山神庙为中心向外涌出!

“锦衣!”他大叫了一声——

就在同时,天地瞬息昏暗,沙石俱下,山崩地裂。

山神庙下的地面塌陷了,土石飞速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树木,山岩都被卷入其中。旋涡的中心,绮音就在那里,她手握玲珑心,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锦衣!”一块巨石屹立于旋涡中,他点落其上,刚好抓住了被卷下来的苏锦衣。

绮音一声尖叫,凄厉恐怖。他一手捻诀,洞玄剑出鞘向她飞去,却在半途被飞起的巨石击落!他忽然发现,整个旋涡竟是一个巨大的法阵,水火不侵,风雷难撼!

“玄钧,放手。”只听苏锦衣说。

“不——”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似乎已经入魔的绮音,心念一动,“她的目标就是你!她来扬州就是为了找你!”

之前他就觉得天下之广,绮音与她同时出现在扬州实在太巧了。而事实是,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巧合。

绮音是为寻她而来……她究竟找苏锦衣做什么?

“我知道。”忽然苏锦衣笑了,“她一心求死,所以来找我,而我……”她手上加力,在强劲的朔风中勉力凑近了他一点,“我不能让你这么下去,我定要还你一个自在。”

话音未落她忽然全身一震,竟自断一臂!

“不!”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旋涡,他紧紧握着的那只手也瞬间化为尘土。

绮音接住了苏锦衣,瞬间平静下来,用力抱紧了苏锦衣。

阵中朔风静,沙石定,飞速的旋转也即刻停止了。

他怔怔地看着旋涡的中心。

绮音与苏锦衣,青色的光笼罩了她们的身影。当光芒退去时,她们都不见了,原地出现了一张瑟。

五十弦,疱牺所作,只出现在传说与诗人的想象里,世上独一无二的瑟。

忽然间乐声悠扬,丝弦拨动,天地间回荡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妙声音,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在弹奏。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就像古人说的那样,或许这世上所有美妙绝伦的弹奏,都是因为那个放在心上的人。

当乐音停止,他跃到那张瑟前,只轻轻碰了一下它便土崩瓦解了。一阵风吹来,那堆尘土顿时被吹散,他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锦衣——!” 他又一次喊这名字。

可苍穹之下,黄土之上,再无回应。

日落时分,他独自一人回到了琼花观。

正在门前痛哭的小妖阿玉看见他就飞扑过来:“锦衣呢?锦衣她呢?”

“死了,灰飞烟灭。”他看了看她,吐出这句话。

阿玉愣了愣,随后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大叫:“你怎么不哭?你不伤心吗?!她死了你不难过吗?!”

抓住小妖的颈后将她从身上拽了下来,“我不难过。”他平静地说。

阿玉眨了眨眼,惊惶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忽然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他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厌倦了杀生续命,乘风决定放弃绮音用邪术为他延续的身躯。绮音也决意与他同死,但她身负玲珑心不生不灭,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苏锦衣重归一体化为古瑟,当本体消亡,她才能真正死去。

她与乘风就是为此来到扬州,一开始,本想在盂兰盆节当夜由乘风将苏锦衣诱去法阵,却不想由于他的出手,乘风早亡,计划失败。

而苏锦衣一开始就看穿了绮音一心求死,在乘风死后,她带着玲珑心来到山神庙,与绮音达成了一桩交易。

她给她时间完成法阵,她也答应会与她重归一体,条件是必须奏响最后一曲。

五十弦,其音动人,可感七情。

她要重新感动他的七情。

“不论你还爱不爱他,她总不能让你这样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既有幸生而为人,就应该有人的感情。”阿玉抽噎着将苏锦衣的原话复述给他听。

苏锦衣是在受了道符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她的性命是以他身受七杀之刑换来的。可这么多年来她都蒙在鼓里,一心怨恨他的薄情。

这次,该换她为他做些事。

我定要还你一个自在——他想起她最后的话语。

那张忧伤的脸,异样清晰。

(六)

第二天玄钧离开了琼花观。

他回到原来的轨道,继续着云游四方斩妖除魔的生活,只不过之后每年四月他都会回到扬州,来赴那个琼花之约,哪怕那个与他相约的人已经不在。

每次阿玉见到他都会发怒,又哭又骂连揪带打,他也不在意,反正他还是七情断绝的玄钧,不喜、不怒、无爱、无恨。

然而他记得苏锦衣,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能让他记在心里时时不忘的只有一个苏锦衣。而通常与她的影子一起浮现的,还有那些他也不明了,所以没有说出口,以至于她一直都不知道的感觉。他也想过:或许并不是五十弦的天籁之音没能唤回他的感情,而是他的所有喜怒哀惧爱恶欲都已经随着这个名字的逝去一同埋葬。

花灯数里,软红十丈,再没有人船头执竿;春雨如酒,细柳如烟,伞下只剩茕影孤单。

世间这条路,他注定要独行。

直到皓首苍髯,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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