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七
一
对方在考虑。
岑云总是给人充分的考虑时间,而且在对方思考时,决不打扰。
此刻,他的人已慢慢坐了起来,剑却如同钉在了蒙面人胸前一样,稳稳未动分毫。
他只用剩下的两成内力,一样可以杀他,这绝对不是在威胁他。
那日在牢中,他唱的,也绝对不是空城计。
这个年轻^的定力太好。
即使空有招式,他一样可以使出完美的剑法。即使武功全无,他一样可以绝境求生。他的意志、反应、心境和智慧,是比剑法更有力的武器。
忘同的眼睛睁大了。
不知何时,已有十来个同样的蒙面人出现在了山洞里。不知他们是何时进来的,因为他们的脚步轻得没有倒可声音,他们的存在也没有倒可的存在感,让人感觉仿佛只有眼睛能看到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
就像鬼。
蒙面人在靠近。
没有倒碘感和存在感,只是黑色的影子在靠近。
岑云的剑锋突然一倾!
忘同瞬时玉手拂出,制住了蒙面人的穴道。
寒剑抽身而出,剑光如一池秋水,横扫而过。
蒙面人的剑,是世间罕见的好剑。虽挥剑的人只有微弱的内力,但精湛的剑法使剑气已伤人于无形。
那些蒙面人急速后退。
这几个动作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两人已有默契。
她的武功虽平平,悟性却好,反应更快,他确信这一点,所以毫不怀凝这一击能够成功。
“好,好得很!“被制住穴道的蒙面人竟突然冷笑起来,大喝一声,“都退下!”
他这一呵斥,那些人仿佛瞬间被赋予了生气,他们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时退走却如同正常人一样,有脚步声,有存在感。忘同才惊觉,不仅是前面的十多个,在他们身后,原已也被蒙面人包围。
他们是人,不是鬼。
世上竟有这样的轻功!
她一直自诩轻功了得,到现在,才知山外有山。
“这交易,成交。”蒙面人冷哼一声。
“岑云,我们要如何带他走?”忘同问。
她没有问岑云如何知道蒙面人身上没有解药,也不问他为何肯定蒙面人能带他门破竹伶筑的迷宫。
她原已十分聪明,与岑云相处两日,更见乖巧。
聪明人也许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想得明白,但和一个什么事情都想得明白的聪明人在一起,相信他,便足够了。
“总之不是我背他去。”岑云微笑。
“你要雇轿子抬他去?”忘同巧笑。这么阴飕飕的山洞里,她若不开开玩笑,也会觉得闷得慌。
他摇头:“我身上的银两还要留着喝酒,怎么可以用来雇轿子侍侯塞位仁兄?”
说话间,已转向蒙面人:“我们的交易既已达成,我解了你腿上的穴道,你的腿会用来走路,不会用来使毒,是吗?”
二
这一句仍是娓娓道来,但平静清冷更为慑人。
蒙面人也笑,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当然,我们先前达成的交易,也依然算数吗?”他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视线在他身上打量的忘同。
“你放心!“忘同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既然岑云答应了不追究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好奇到掀开你的蒙面布来瞧瞧的。我对看丑八怪没有兴趣。”
蒙面人发出了一声陉陉的哼声:“你说我是丑八怪?”
“你不敢见人,难道还要我把你想象成宋玉潘安呀?”伶牙俐齿决不饶^。
“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忘同的目光严肃起来,“齐御风他们是不是你抓走了?”
对方冷哼了一声:“不是。”
蒙面人带路,两人跟在后面,出了山洞。天竟已黑了,半轮素白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显得格外清冷。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忘同一步步小心着脚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可手指修长,将自己的整个手都包裹了进去,使她感觉整个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中,一种安全的感觉从掌心传递开来,她不禁脸红了。
山路险而漫长,月光却清冽如洗。
他牵着她踏月而行,白衣在似水的月华里飘然出尘,他的侧脸看起来那么清傲、那么忧郁、那么美丽。她的步子也不知不觉和他的一致起来,俏丽活泼的面容是少见的宁静如水。
蒙面人的步子缓了一些。似乎是这月色让他想起了什么。这种苍凉美丽的景色,总是容易让人想起些往事的。
岑云却止住了忘同想要催促的举动。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动了动,终是很听话地跟在蒙面人后面慢慢地走。
她也许还不知道,此时他的胸中正有翻腾一般的痛苦,他的内力便在这痛苦中又减了一成。换了别人,此刻即使不大声地叫喊出来,也绝对没有这样步履不变的定力。但他做到了。因为她在他身边,需要他给她安全感和保护。他哪怕是一个痛苦的表情和颤抖,也绝对不能有。不能让她担心。
不能让她害怕。
所以,他甚至感激蒙面人慢下来的步子,使他不至于因抬步时强烈的痛苦而被眩晕主宰,使他能保持意识的清醒和步子的稳定。
等山路终于走完,夜色也退了下去。
山脚下的景色竟是截然不同的生机盎然。小溪清浅、乌语啁啾、云展风和,清晨一抹朝阳、满地花荫。
四周赫然是一片竹林。
进入竹林,路看似笔直,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地方看去,看到的景色竟都是一样的。那远方的溪流、云影,近处石头的姿态、质地,甚至连每一根竹子,都长得分毫不差。
两人讶然对视一眼。
原来,他们早已身在竹伶筑之中。
路直,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蒙面人也不说话,只是向前走。
忘同走了这几乎一天一夜,也觉得疲惫不堪,抬头看一眼岑云异常苍白的脸色,心不禁揪紧了。自己都觉得累,更何况是中了毒的他。日落之前,如果再取不到解药,岑云就绝对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到了没有?”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
蒙面人的步子不停,却有冷冷的声音答道:“到了。”
前方,一间朴素的竹屋已清晰可见。
竹林小屋,纤尘不染。
没想到这么清雅的地方,竟会是奇毒解药神兵奇器的藏地。
里面的摆设也很直观,蒙面人走到药架前方一丈的距离,十分熟练地开口:“右边药架第三层,银色的瓶子。”
忘同急忙要去取来,岑云拦住她:“我来。”
他走了过去,手触到药瓶,脚下却突然一空!竹子的地板仿佛有生命—般,裂开一个大口,瞬间将他吞了进去。
若在平时,以他的轻功或许还能跃开。但此时他气力耗尽,纵使反应并未迟慢,体力也绝对没有配合的可能。
“岑云!”忘同大叫。那蒙面人只有腿能移动,行动却迅速如风,拦在了她面前。
“你卑鄙!”忘同怒斥。
“我与他的交易,本就做完了。我只答应带他找到解药,至于找到解药之后的事儿,我并未承诺什么。”声音冰冷带了一丝嘲讽,“进了这间竹屋的人,绝对没有能活着出去的!”
“忘同一陕走——”却有低弱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是岑云的声音。
“岑云!”忘同朝他看去,只能看见修长的手紧扣着地面。手指的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你的运气不锚,反应够快。还没有掉下去吗?”蒙面人向那边冷冷望了一眼,“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眼里浮出浓浓的杀机。
“下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这世上最毒的蛇和蜈蚣,只要被咬一口,不仅仅是死,而且死时全身溃烂、容颜尽毁。小姑娘,
你不怕吗?还想过去吗?”
岑云已没有力气说出话来。他绝对不可以死在这里。他死在了这里,她该怎么办?但人的精神可以忍耐痛苦的极限,而肉体,它的耐力却是有限的。他无法再去阻止意识的流失。他的手已渐渐无力。
忘同一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瞑和愤怒。
她不允许他死,决不!
“让开!”
蒙面人冷笑:“你不怕?你总是用命令的口吻与人说话吗?”
“让开!“忘同心中已乱、心思已碎,但她的眼里没有眼泪。因为,她的纤手已挥出,一排银针朝面前人射去。
她的武功平平,这暗器却因了凌厉和愤怒破空如电,直射蒙面人的咽喉。
银光闪过,那蒙面人只有两腿能动,动作却仍快得出奇。
移步如风。
银针刷刷地钉入了他身后的墙中。蒙面人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却突然无比惊诧。
忘同飞奔过去,他竟然震惊之间没有阻止。
“岑云!“眼见他的手已无力地滑落下去。在空中,他与她,十指相握。
生死一线。
她纤小的手,竟有那样坚韧的力量。
下面,是无数恶心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还有比她的手臂还长的蜈蚣在蠕动。若在平时,她一定恶心到不敢再看一眼,可此时,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和厌恶,只有感激。
感激上苍,让她的手握住了他的!
“这银针是谁给你的?”蒙面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已颤抖得混乱。
忘同咬紧牙,她现在整个人都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岑云的手,另一只手扣在地面的开口处,以她的内力,这的确太过牵强了。即使她现在愿意回答他,也绝对不能开口。只要她一松劲,他和她就会一起掉下去。
她决不允许。
他不能死。
她也不能死。
谁都不许死!
从未面临过这么惊险、这么恐怖的情形,她却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没有在混乱中掉一滴眼泪。
她现在才知道,流泪是种求助。当一个人无助到只能向自己求助,又绝对不肯放弃时,她的泪便可忍下!
蒙面人已知她绝对不会回答,声音竭力平静却无法做到“你再不放手,你们两个死在一起!”
他说得没锚。
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她的手已渐渐无力,人也向那恐怖的裂口下滑而去。
蒙面人突然大叫一声,他已强行肾自己的穴道冲开。
忘同只觉得整个人被提起,然后,两人都重重地落在了地板
“说!这银针是谁给你的?”蒙面人厉声问,仿佛其他倒可事情已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凭什么……告诉你……”尽管一张小脸已苍白,话语也因劫后余生的恐怖和刚才体力的透支而喘息,却倔犟依然,高贵依旧。
现在,能感觉到竹屋外面已被包围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无声无息,而是将杀气涨满。显然,没接到命令,他们都不敢进来。
“你不说,我就一剑杀了他!”蒙面人大吼。
这威胁却已没有了一句威胁应有的稳沉和凌厉,烦乱和暴躁反而使这大吼显得底气不足。
“把解药给我,我回答你的问题。”忘同止住喘息。他既已决意要杀他们,为何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最坏的情形她已经经历过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怕。更何况,虽然不知原因是何,但可以确定形势是在朝着他们有利的方向变化。他的威胁分明只是一句威胁,他的阵脚已乱。
忘同或许还未发觉,她的心境和思维单纯如一,但她学习和模仿的能力仿佛是天生的才能。她与人做交易的镇定和胆量,敏锐的观察力,已是学到了岑云的几分。
蒙面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勇气和镇定。分明主导局面的是他,命在旦夕的是他们,可他似乎被什么事情猛然震动,心神全乱。
“你就这么想救他?”蒙面人冷漠的声音里颤抖得更为厉害。
“不是想,而是一定要!”她字字凌厉,美丽的眼睛中射出了从未有过的冰寒光芒。
蒙面人仿佛被这眼神中的寒气所慑,身形猛然一震。他竟真的伸出手去,拿了那银色的药瓶,抛给她。
不知他是中了邪,还是他的确太想知道答案。
地板上的裂口缓缓合上了。和那些蒙面人一样,来的时候出其不意、防不胜防,去的时候却迟钝而缓慢。
射八竹屋中的夕阳已浅淡。
希望还来得及。
忘同急忙打开药瓶,取出解药,放入岑云的口中,再点他几处穴道,助药力发挥。
蒙面人的手微微颤抖,显然已不堪再等,吼道:“快说!”
忘同的注意力只在岑云身上,根本不抬头看他,冷然道“是我娘给我的。”
蒙面人突然踉跄后退两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你就是宁阳公主,小名忘同,是不是?”
这下,忘同惊诧地抬起头,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蒙面人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混乱。她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他。他慢慢地靠近她,她警惕地向后退。这个人从未给她这么大的压迫感。不是因为杀气,而是那种强烈的——燃烧的忌妒。
忌妒?
如果她没有看锚,那已离她很近的蒙面人,眼中浮出了水雾。
三
“你能自己找到出路,我就放了你们!”一句带着刻骨妒意的话被冷冷撂下,蒙面人突然从竹屋中消失了。
忘同惊魂未定,吃力地背起岑云。
屋外,淡月西升。
人事岂不和天上清冷的月亮一样,虽不能时时圆满,却总有云层中忽见清辉的希望?
景物似乎都蒙着一层雾气,忘同疑惑地环顾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竹林里氤氲一片,看不清楚。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来,还是看不清。
走得更远些,面前竟是一片雾气笼罩的水域。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好像有什么东西……
湖?是湖的轮廓?这雾气浓重的地方……
从小听的那些鬼怪故事一下子刺得她全身发凉,那些妖魔鬼怪,是她最惧怕的。
天上偏偏有云了,月钻进了云层里,四周暗淡了下来。
忘同害怕了,背后的岑云仍然昏迷不醒。湖水笼着雾和夜,像一只冰凉的鬼掌,在身后忽近忽远。
忘同拼命地向前走,心怦怦地跳,脚下已辨不清方向,却忽见前方恍然有数十个人影儿站立。
她悚然止住脚步。
那些人影儿侧对着她,直直地站着,好像一排蜡像般纹丝不动,也像一个个……被点了穴的鬼。这个比喻让她又惊又有三分侥幸。既然是不能动的鬼,那她自然……是不用怕的。
心怦怦直跳,拼命自我安慰着。忘同不禁握紧了岑云毫无知觉的手。一些月光从云层里渗出来,雾还是朦胧,但四周却亮了一些。
月光里那鬼面前,分明有个图阵。
经纬交叉,黑白盘锚。
是棋局!
忘同如履薄冰地将步子向那棋局移去。经纬十九线,青石为黑子,白石为白子。这数尺见方的划地为枰,若非有非凡的武功,就是鬼邪妖术……
身上又冷了一冷。这空茫的夜色,和夜色里的这人影儿,如同一缸墨汁遇到了一块墨砚,彼此是漆黑和互证的。
人影儿的黑,将夜色渗得更死寂,
夜色的黑,将人影儿抹得更诡异。
忘同看着眼前的迷局,看得触目惊心。棋风如性情,那布局的人,必是连头发尖与脚指甲都是冷血无情的。
“刷——”仿佛一声幽风低吟,擦身而过的是暗器。那风越过她的肩膀,稳稳落在棋局上十四之六的位置。
惊骇地睁大眼,忘同再看身后,那暗器打在她身后不远的青
石上,而弹回来落在棋局上的,俨然已是一枚圆润的黑子。
这世上即使有鬼,也绝对没有会使暗器的鬼。
既然是人在故弄玄虚,她就没有害怕的道理。
又是幽风低吟,这次弹回的是白子,那一点尖细的声音宛如弹在忘同的耳膜中—般。
她聚精会神,才能看清棋子的黑白,二哥和御风都教过她棋技,在这种地方下棋,除了武功,还需眼力和心力。
适应了黑暗的眼力。
适应了寂寞的心力。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锚列张。
破开这一局,也许前方就是出路!忘同突然有种激动和冲动,在又一声细锐的声音幽风般在耳膜中弹过时,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啪地拍上棋形要害。
石头的形状不圆润,她摸到了,颜色也不纯正,但这样的黑暗里,无须颜色,只需感觉。
她的感觉,也许是对的。因为,竹林缓缓让开一条道路
忘同惊喜地托了托背上的岑云,也不管他还在昏迷中:“岑云,我这就带你出去!”
可她步子刚刚一抬,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一股烟雾突然从地底冒出来,浓浓睡意顿时袭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小楼烛火幽微浅醉,窗纱舞轻风,一段缱绻凄清的风情从阁楼的窗口迷醉下来。
“教主,他们中了阵法里的瘴气。”一个蒙面人禀报。
“没有江湖阅历,凭一点小聪明就敢大胆妄为,和当年的蓉妃一样。“那教主冷冷嘲讽,“可笑。”
手将最后一笔写完,利落道劲地收笔。
纸上,是一个“忘”字。
墨迹未干,那最后一画的点笔,写得尤其重,墨湿便聚集在这笔中了。
蒙面人恭敬地说:“教主,这个字,最后一笔重了一些。”
“你们知道吗,所有的字里,我只觉得这一个字难写,而这最后一笔,”被称为教主的人将氏拿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不仅难写,而且难看。”
“教主的字,是极好看的。”
“忍字,刀在心上,心中尚还有刀可搁。而这个忘字,亡在心上,心只能一直流放逃亡。或者,死亡。“声音突然带了幽冷如冰的笑,“看来,蓉妃那个女人,比我爱苏长衫更深。”
说到这里,寒伶教教主的声音里有了些爱恨交织的喟叹
“苏郎顾曲,一生误过多少红颜?纸者阵,笔者刀鞘,墨者鍪甲,水砚者城池,心意者将军……”狠狠将手中的书法揉成一团,“他是这样说的,可他非但没有真去做个将军,随身连武器也不带——以乎那些身外物,他喜欢的,只有琴而已。”
话音刚落,教主一拂墨黑衣袖,破窗而出——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乌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歌声和着月光,漫过小荷的尖角,月光琢成的芙蓉,也没有这眉眼的清皎静皑、幽冷无尘。声音很美,比一块冰沉落融化在水中的触觉还要流畅悠柔。青葱碧玉般莹洁的手指,指尖将琴细细爱抚。
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寒伶教教主抱琴临水,娉婷而立,面若莲花。
“放了那两个孩子吧。”一个声音打着哈欠说。
歌声突然停了下来,美貌的教主猛然回头,极力压抑着情绪。
大片荷叶优雅地屈身,在月光里翻出浅绿淡白的叶背,一个相貌平平的布衣人踏水而来,修长的手在袖口浸渍了月色。
“我就知道……”女子声音微颤,痴痴地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苏长衫……你会来。”她以手抚琴,曲不成调,“你是为了沈蓉,才来的?”
“不是。”苏长衫的回答简洁明白。
女子原本冷漠的眼睛似乎有些喜悦,轻轻抬起下颌:”有你这句话,我原本什么也不会吝啬。但——那个小公主带着自己的情郎中了阵法里的瘴气,怪不得我。“
四
岑云在昏迷中,仿佛置身大片的水域。
天气冷极了,冰凉的一轮白月。
河水中倒映出满月的皎素来,不知是月光冻住了河水,还是河水冻住了月光,那洁白的月影在河中一动也不动。
浩荡繁华的楼船里,重重叠叠的笙歌醉舞映衬着这寂静洁白的轮廓。
龙舟,翔璃,漾彩,朱乌,玄武……颜色炫目的船,胭脂香绮缭乱着奢靡的灯酒。龙舟里,四重船身宏大精致得逊去了河水的银月颜色。
从第四层内殿口到殿中央,不过数十步距离,孩子却锚愕得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面前的情景,像一个梦境中更尖利的梦境。
那是一段以梦为形式的往事,为何最疼的记忆只能在梦中重现?
也许只有在梦里,痛苦才没有着力处。
爹清冷地笑着,四把长剑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说:“太多了,浪费……“说到“浪费”两字时,血突然从爹爹身上和口中涌了出来。
娘尖叫着去抱爹爹,但四把剑贯穿,爹爹的身体像一只软了的空袋子,她抱不住,触到的只有金属的冰冷。她蓬乱散开的乌发下惊恐的眼神像凄艳的墨汁突然整滴渲染在白纸上。
这龙舟上没有人见过恐惧中仍如此美丽的眼神。
那个在奢靡的笙歌中慵赖了神情的帝王,坐在他的龙座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切。更具体地说,他在看那个月亮宝石般的君家女子,等着她乌黑的眸中倾出月光的泪水来。
娘只呆呆地愕了一刻,就紧紧地抱住了她的丈夫。那带着他的血的四把长剑,贯穿了她的身体,将她和他,穿在一起,将他们的血,流成一道。
她的嘴角流着鲜血,但她的笑容温暖而柔软:“云儿,你若能活下来,不要怀着怨恨,你若得不到幸福,那比死,更不堪……”她说着,突然紧紧搂着她的丈夫,纵身一跃。
帝王从他的宝座上骇然站起。
楼船寒殿,四十五尺。
这四十五尺下,便是漆黑的河水,冰皎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