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

2011-05-14 09:46冷亦蓝
飞魔幻A 2011年3期
关键词:心尖幽兰苍生

冷亦蓝

楔子

鲜红的血液从她头顶滑落下来,复又反弹上去,丝丝缕缕弯曲立着,奇诡地在她发间舞蹈雀跃,像一朵活着的曼珠沙华,释放出龙爪般张扬的姿态,盛开着一季妖冶繁华,却注定结不出真正的果实。

他说,鹤顶之红,是天下最毒之物。

她想,圣者之心,才是世上最狠绝残忍的毒。

说这话时,他看着她,清明的眼眸中掺入了半分难以察觉的异样光芒,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疲倦似的阖上眼帘。与此同时,水岸边响起了不断绝的鹤鸣声,凄厉悲惨,声嘶力竭。

有朗朗童谣伴随着升起的朝阳悠然响彻: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初见乌垣的时候,她吓了一跳。那时他正拉着芊红楼的花魁喝酒,醉得几乎站不稳,长长的青丝潇洒地散在肩膀上,遮不住那一双醺然迷蒙的桃花眼。她倒吸一口冷气,这哪里是即将修成金身罗汉的乌垣禅师?分明就是个沉迷酒色的纨绔子弟!

唤了他几声不得回应,她索性走上前去,抢过酒壶,拨开他拉着花魁的手,高高抬起手,对准那如女人般妖媚的脸,狠狠地掌掴了下去——

一声脆响,五指红印清晰地印在他象牙色的脸颊上,在座的几个女子都吓得花容失色。他被打得清醒过来,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刚出生的婴儿,撇了嘴,你是谁嘛?打得我好痛……

你是不是乌垣?她仍是嗓门极高地吼他,对方捂着被她打肿的半边脸,泪汪汪地点头,无限委屈。

跟我走!她不容分说地拉住他走出了芊红楼,好像娘亲领着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称是南极仙翁座下弟子,为帮他渡天劫而来。修炼路上每升一阶,必有一劫,其中最高一层便是天劫。自古天劫神秘莫测,可能是五雷轰顶,可能是烈焰焚身,可能是万箭穿心,但只要意念坚定,自会从这痛苦危险中羽化登仙,更上一层楼。

你是鹤精?那我便叫你阿鹤吧。他眯起眼睛,看她因为自己的推论而有些意外的神情。

竟然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形态,这人果然不寻常。的确,她是鹤精,白破壳后到现在,也有两百年了。这两百年里,她无利爪尖牙防身,也无硬壳铠甲护体,林中有饿虎,湖边有蛟龙,她拼着一腔热血在乱世求生,几次穿梭凶险,差点就死了。

不由得摸了摸大腿上明显凸起的伤疤。那是她在湖边饮水时被鳄精咬伤的,那时对方死死咬住她腿上的肉,是她奋力逃脱,拖着鲜血淋漓的腿飞起才逃了一劫。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收回思绪,她转回话题,神情严肃,鲜红的长长指甲在桌上画着圆圈,天劫凶险非常,一旦心神紊乱便万劫不复,大师切不可掉以轻心。

乌垣似个孩子,笑容天真无邪,有多凶险?世上还有什么比你更可怕?

她哼了一声,反唇相讥,大师何必揶揄我,像您这样的花和尚若能挨过天劫,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敛了笑意,一双秋水清亮得可以映出她的影子,若堕落于魔窟之人,必先知魔窟之底: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

她便哈哈大笑起来了,那若要渡化一个嗜杀成性的魔鬼,还非要杀生不可吗?

他望着她摇头,却不再言语。她看见了他眼眸里敛默的精光,心中一动。

覆烟花地而不染纤尘,出污浊地而不掩光芒,没有磐石般的心智,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由此观之,看起来如同孩子般的乌垣,拥有最纯净的灵魂,这样的人,必是圣人无疑。

她看着他,不知为何,心竟然开始抽痛起来了。

乌垣这几日很忙,忙着超度亡灵。他披头散发掐着佛珠念咒的时候,眉宇之间似乎涌动着不可接近的正气。阿鹤抱着肩膀站在街上,楼上一扇雕花小窗启开了一点小缝隙,又匆忙关上。在那瞬间,火红的身影转瞬即逝。

她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是芊红楼。

最近镇子上发现了几具横死的尸体,从外表看不出明显的伤痕,却都被吸干了脑髓。距阿鹤身边不远处有几个道士在窃窃私语,传说吸食活人脑髓有再造续命之功……人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改头换面……

正在念诵经文的乌垣突然睁开眼睛,怒气四射,将手中念珠向那两位道人头顶砸去,大吼道,胡说八道!出家人怎能妖言惑众?

那二人登时噤声。阿鹤不由得呆住,如此一个随心随性的禅师,是怎样修炼得道的?

她还是不大懂。她功力尚浅,涉世未深,不懂的事情,还有许多。

乌垣敛了怒气望她一眼,她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发烧,便低下头去。

衙门调查过这些被吸干脑髓之人的身份,这几人均是男子,是芊红楼的常客,其共同点,便都是芊红楼花魁的恩客。花魁名叫幽兰,一身朱衣衬托得那妆容颜色越发生动,几位捕头来问,她便用折扇掩住了口,娥眉微蹙,眼波颤动,怎会有这样的事?好可怕!

见她如此楚楚可怜,捕头忍不住怜香惜玉起来,草草地询了几个问题,便起身离开。这边官府的人刚走,乌垣提着酒瓶来见幽兰,微微一笑,喝一杯如何?

幽兰看了他手中的酒一眼,原本娇媚可人的神色顿时变得凛然,你是什么意思?

阿鹤跟在乌垣身后,呆呆地望着这两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乌垣冷笑一声,今日这酒,你不能不喝。说着,他倾倒一杯便向幽兰劈头盖脸地洒过来——

幽兰的身子灵巧地跃起,高高地跳上房梁躲过泼来的酒水,整个人倒挂着荡来荡去,杏目中凶光毕露,欺人太甚!想用化妖水散去我的法力,怕没那么容易!

乌垣眯起眼看她吊在房梁上的五条尾巴,道,一条尾巴修炼两百年,五条,刚好是一千年。千年狐妖,你害人无数,今日到尽头了。说着一扬手,无数符咒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向幽兰冲了过去。

无处可藏。他手中紧攥化妖水,伺机以待。情急之下,幽兰高呼一声,救我——

一股鲜血从乌垣左肩喷溅而出,他紧紧地握着装有化妖水的瓶子,没有回头,咬紧嘴唇,朝着面前的幽兰狠狠地泼了过去——

只听得一阵凄厉的哀号,幽兰身上冒出青烟,她尖叫着打滚,身后的尾巴消失殆尽,挣扎了一阵,便不动了,地上最终留下一只瘦小的红狐狸。

乌垣的伤口还在流血,缁衣上染了深黑的污渍,滴在地上,那声音直指耳膜。

他转过头,眼神温柔地望着她,阿鹤,若你刚刚那一剑刺中了我的心脏,幽兰便不必死了。

阿鹤手中沾血的短剑突然脱手,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她说,乌垣,我罪孽深重,你杀了我吧。

他拾起地上的短刀,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闪电,她惊愕地抬起头,眼前一片血红。

他说,傻瓜,吸食活人脑髓根本不能帮助修炼,但是圣人的心尖之血,倒是可以……

他说,鹤顶之红,是天下最毒之物。

他说,现在我终于知道,我的天劫,是什么了。

她不是什么南极仙翁的座下弟子,她只是一只法力低微的鹤精。那年她被鳄精咬伤后勉强逃脱,倒在森林中奄奄一息时,是幽兰救了她,她们一起修炼。幽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想好好活下去,非要不择手段才行。

幽兰说吸食活人脑髓可延续功力,她每杀一人都约她同享,又说,圣人心尖血可提高法力,我知道一人即将修成罗汉金身,不如由你假扮仙人弟子接近,伺机刺杀。

她下不了手。当她悟到自己曾经犯下多么可怕的罪孽时,她无法再错下去,无法杀死真正的圣人,即使自己唯一的好友陷入危境,她仍是做不到。

千钧一发之刻,她那一剑,终是偏了。

本以为那瓶化妖水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但,他没有回头。

乌垣禅师没能渡过天劫,在众人的叹息中圆寂了。乌垣之后又出了位大慈大悲之人,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比丘尼,素衣素颜,拯救苍生于水火,因为她额头上一点朱砂分外醒目,世人称为“朱砂师太”。

北方遭灾,朱砂师太用自己的鲜血救起一只昏倒的狼妖。他感激不尽,燃起篝火取暖,不禁感怀,为求生存,这些年杀戮无数,大师竟还肯渡我……说着说着,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她望着那燃烧的火焰,不发一言。

当年乌垣以自己心尖血倾注所有法力给她,并未说过要她继承慈悲的遗言,他本可以除妖之名杀她,却终究没有那样做。幽兰待她好,不过是利用她取得圣人心尖血。他待她好,怕也是为了拯救弱肉强食的妖界。究其根源,他只爱天下苍生,他不爱她。

可她已爱上他。他说得不错,若兼爱天下苍生,必先学会爱人。而她经历过杀戮,知其残忍,将爱人之心发扬光大,便也成了圣人。

额头那点朱砂,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早已习惯了医治天下人的疼痛,对自己的疼痛却视而不见。她白嘲地扶住额头,朱砂熠熠生辉,起身离开,瘦削的身子慢慢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那狼妖注视着她的背影,忽然胸口的胎记剜肉似的疼痛,一双眼睛逐渐变得清明,眼里,竟然有了泪。他记起了前世,初次遇她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出了她的罪孽,却硬不起心肠收了她,即使她在背后刺他一剑,他宁愿自己将心尖血送给她,也不肯伤她分毫。他让她拥有了鹤顶红,从此再没有谁敢欺负她。他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她。

她的背影已经不在,他将头埋进膝盖,肩膀抽动。他之所以此生堕入畜生界轮回,是因私心太重,爱她太深。

她永远不知道,她就是他的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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