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十三
一、你想啊,我倒腾房子要真赚了钱,走到哪儿不是大爷啊,我又何必在乎那一时半会儿。
虽然爹曾告诉我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我还是想当一名锦衣卫。我覺得当一名特务,要比待在这座小镇上,守着那座灰不溜丢的瓷窑强多了。临村的二勇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父母送到了宫里,本来打算割了的,结果阴错阳差被送进了东厂,训练成了一名特务,现在飞黄腾达得了不得。上次回家省亲,骑的那匹马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连流出来的汗都是红的。
事到如今,我已二九年华,正是成家立业的好光景,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选择离家出走,是因为邻居家的二丫头。爹说,等爹有了钱之后,就在镇子上给我买一处宅子,要那种青砖红瓦的,然后把她娶进门,再生一堆胖小子。虽然我知道,他想用一个家庭来拴住我这颗放荡不羁的心,但我还是答应了,我想在他帮我买了房子之后,将房子倒手一卖,再带着二丫头远走高飞。
不过,到那时我得看看行情,要是房子的价格还像现在这样火的话,我就多在手里留上几个月。五个月前,镇子上的窦二傻花了二十两买了一个小宅子,上个月出手,居然卖了八十两,娶了仨老婆。你想啊,我倒腾房子要真赚了钱,走哪不是大爷啊,我又何必在乎那一时半会儿?
二丫头名叫孔慈,他爸也是个烧窑的,而且他老覺得是老伴给女儿娶的这个名字连累了他,因为他烧出来的瓷器上总有好多小孔,品相不好,卖不上价去。所以他十分想早点让女儿嫁给我这个二愣子,一来,他家少个累赘,二来,等我娶了孔慈之后,我家的瓷器上说不定就有孔了,我们两家是竞争对手,这对他来说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只不过,孔婶一直阻拦,说非得等我买了宅子后才愿意让女儿嫁给我。孔叔惧内,所以我和二丫头的事情就这么一直耽搁下来了。
那些日子,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和孔慈一起拉着车去城门口的街市上卖瓷器。虽然我们家不是官窑,但凭着父亲从爷爷的爷爷那传承下来的技艺,烧制的瓷器跟官窑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比及,所以销量不错。我坐在南墙根,把双手插在袖管里,眯着眼睛看着面前正手忙脚乱地帮我应付客人的孔慈。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梦想突然就没了,覺得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当然,我们也经常有走背字的时候,上次就有小流氓到我们这白拿了一对双耳瓶回去,我问他要钱的时候,他还扬言让我在四九城里打听打听他是谁,还要砸了我的摊子。后来,我就没屁了。说实话,我覺得没文化真可怕,还“四九城”呢,四九城是指宣德皇帝住的北京城好不好,跟我们这江南的景德镇有半毛钱的关系?让我打听打听他是谁,我用得着打听吗,他爹不就是东门口的柳屠夫吗,我怕的只是他藏在袖子里的那把杀猪刀罢了。不过,欺人最甚的还是巡捕,有一次,他们非说我们的摊子破坏了官府的风水,把我们的瓷器一通乱砸,没收了银两后还拉走了我们的车。走出没一百米,又砸了一个卖菜的老婆婆的摊子,搬了几棵大白菜放到车上,拉回官府里炖粉条了。
我依旧记得孔慈当时的模样,她轻轻走到那位老婆婆的跟前,掏出我偷偷塞给她让她买胭脂的碎银子,塞到了她那双布满裂纹的苍老的手中。
然后,她重新走回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笑笑地看着我说:“文秀哥,人人都有老的时候。那些坏事做尽的巡捕,等老了,谁愿伸出援手啊。”
她的头发上有淡淡的桂花香味,我仰起头来看向她身后繁华的大街,鳞次栉比、青砖红瓦的宅子里,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我们这样小小的平民的一座?
二、我从没想过,柳屠夫的猪蹄,能做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叫伤心。
“南城附近的宅子价格又涨了,现在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两。”
这是爹最近常跟我说起的一句话,不同的只是后面一直再往上加的数字罢了。他说,照这个速度下去,你这辈子都甭想娶孔慈了。
我一边为一只夜壶塑着形,一边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一朵白马形状的红云正随着晚风向西飘散,飘到了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见我不说话,爹转身走向窑口,在把那一炉瓷器运出来之后,他端详了一番,突然把手中的一个瓶子摔在地上对我吼道:“你刚才是不是又加柴了?跟你说多少次了,要注意火候,你就是不听,看吧,又出了一窑废品,卖不上价去,爹还怎么给你买宅子?”
说到此,他坐在凳子上低头抽了一会儿旱烟,旋即自言自语道:“最近你去街市上应该看到告示了吧,告示上说宣德皇帝三个月后要祭神,命令景德镇的官窑烧出一种血红色质地剔透的瓷器来,可是那些官窑没一个烧得出。官府为了讨好朝廷,便下了告示,说无论谁烧出了那种红瓷,不管是官窑还是民窑,都有三百两的赏银。所以,爹想试一试,那样,你的房子就有着落了。”
听到他的话,我猛地转过身来:“不行啊爹,我们怎么能给官府打交道,他们的话你怎么能信?”
爹不再说话,把烟斗里面的廉价烟叶磕出来,缓缓地退了出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膛传出来的沉重的叹息。
透过破了洞的木窗看过去,孔家窑口,孔叔正在孔慈的帮助下把一车瓷器从窑洞里面拉出来。不用问,从老爷子那一直低垂着的模样上就可以看出,这次的成品一定也布满了孔。
整整三个月了,孔家的瓷器一共只卖出去两件,一件被人买去当了灯笼罩,一件被城西的宋光头买去当了花洒。这些日子,要不是我家暗中帮衬着孔叔,恐怕他家早就已经断粮了。
我洗干净双手,拿了几两碎银子,避开爹的视线,从窑后缓缓地迂回到他们家。从窗外看过去,他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桌子上摆着的是兑了糠麸的窝头,粥里只飘了几片菜叶。我把那些银子放在他们家的窗台上,敲了敲窗户后就跑掉了。那一天,我忍着眼泪,一口气跑到柳屠夫那儿,为孔慈买了两只猪蹄,我听人说,姑娘家多吃猪蹄对皮肤好,我可不想孔慈在还没嫁给我之前就变得人老珠黄!
孔慈将猪蹄从我手中接过去的时候,非要给我留下一只,我不要,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说我身体强壮得很。我们推来攘去,手就握在一起了,她连忙把手抽了回去,我们俩也只是敢在街市牵牵手罢了。猪蹄掉在地上,一只完好无损地躺在纸上,一只已经粘满了尘土。我将那只粘满尘土地拿起来紧紧地握在手中,将另一只包好,重新递到她的面前,我说:“好啦,好啦孔慈,我吃这只还不行吗?”
孔慈不再说话,就那样笑笑地看着我,坐在身后的台阶上,眼圈突然就红了。她一边拼命地啃着猪蹄,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豆大的泪滴落进积了几寸厚的熟土里面,把尘土砸出一个个的洞,像是击穿了我的心。
猪蹄上的沙砾硌得我牙疼,我从没想过,柳屠夫的猪蹄,能做出一种别样的味道,叫伤心。
三、她的身体可真软啊,像是抱在了一团棉花上,抱得我微微一颤。
爹揭下皇榜是在九月,他做这件事时是瞒着我们的,他没有告诉我们的是,如果揭了皇榜,三个月后没有烧出皇帝要的那种红瓷,便是欺君大罪,满门抄斩,
我想,他是被南城内的宅子给逼疯了。
那几日,他时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烧制红瓷
的配料,他加了铁粉,加了朱砂,加了磁石,可是终究还是没有烧出那种像血一样的艳红。
而那时尚蒙在鼓里的我在做什么呀,我在偷偷地攒钱,想要为孔慈做一件红色的嫁衣。因为在此之前,爹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三个月后他就有钱为我买宅子了。从小到大,虽然过得穷苦,但他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男人,所以,我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现在想来,那时的他,也是对自己传承的百年的技艺太过自信,所以连官窑不敢接的活都敢接。
经过几个月的积攒,我终于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为孔慈置办了嫁衣和首饰。那一天,当我们从裁缝店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下起了大雪,这在景德镇是难得一见的事情。所以那一天,身穿红色嫁衣的孔慈显得很兴奋。她拉着我的手,沿着因风雪而变得空空如也的长街一路飞奔。齐腰的黑色长发迎风飞舞,与大红色的嫁衣服相得益彰,这样料峭的节气,她的掌心里却出了汗。
长街的尽头,她突然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然后眉眼含笑地看着我说:“文秀哥,虽然我们还没有拜堂,没有宴请宾客,但我感覺像是真的嫁给你了一般,就在,刚才那一刻。”
望着她白瓷一般好看脸颊,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有些忘情。
我看见轻柔的白色雪花缓缓地落在她清秀的眉目之间,猝不及防般便已消失不见。我伸出手来,将她耳畔的碎发理顺,喃喃地对她说:“孔慈,我爹说这个月就能把城南的那座宅子买下来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们可以转行做些小生意。我再不要让你受烟熏火燎之苦。”
话音未落,我便趁热打铁将她拥入了怀中,她的身体可真软啊,像是抱在了一团棉花上,抱得我微微一颤。
在她身后,积了寸余的雪地上,一个晚归的货郎正挑着货物从街口经过,在看见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们二人之后,鼻子里冒出两股冷气,摇摇头走掉了。
我知道,那老瘪三是嫉妒我,他肯定还自作清高地认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呢,我在大街上抱我自己的未婚妻,关他鸟事啊。
后来,孔慈把嫁衣脱下来,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转向了自己家中。
望着消失在风雪中那个消瘦的身影,我微微一笑,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然而,那一天,当我怀抱嫁衣走回家中的时候,却发现父亲傻了。
他呆呆地坐在窑洞口的落雪之中,望着刚刚冷却的瓷器不说一句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前成千上百的瓷瓶之中,有九成以上布满了裂纹,剩下的一成,也都暗淡无光,毫无色泽可言。
两行清泪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无声滑落,落在了被泥土染成了黄色的雪地里,毫无声息。
“爹,爹!”
我轻叫两声,在确定他无丝毫反应之后,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那一刻,他居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揉进呼啸的北风之中,充满了苍凉意味。
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爹哭,以前,就算是被官府借着纳税的名义,把一年的积蓄全都没收,也没曾见他这般绝望。
后来,伴随着他断断续续的哭诉我才得知,他是在三个月前揭了皇榜,如今三个月的大限已到,自己却还没有烧出皇帝祭天用的那种红瓷。眼看一家人就要被推到菜市口砍头,这才追悔莫及。
四、没有金银,没有美食,没有房屋,没有琼楼玉宇,单单只是相爱的两个人,仅仅是手拖着手。也能够,天长地久。
爹说,凭借他的技艺和经验,其实已经完全掌握了烧制红瓷的要领。
原本,他还以为是配料上出了问题。
直到最后一窑瓷器出炉,他才恍然大悟,红瓷的成色之所以显得暗淡无光,其实是火候不到。
像我们这种民间作坊,窑炉的密封程度一般都不高,所以温度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可是事到如今,再想改建瓷窑已经没有时间了。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去找负责管窑的那些太监商量,借他们的官窑一用。可是那些太监,一听父亲能烧出红瓷,纷纷以各种理由拒绝。如果父亲真的烧出了他们烧不出的红瓷,那不是在皇帝面前争宠吗,他们才不愿意卖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人情。
说到此,爹转身看向窗外,南城门内的那些高楼玉宇,此刻,在大雪之中,已经模糊得只能看见一抹抹青影。
我坐在凳子上,望着他苍老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
我真怕他突然对我说“文秀,爹答应你的宅子买不成了”,他如果真的这样说了,我该怎么办呀,我连嫁衣都帮孔慈做好了。
好在,爹在沉默良久之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背对着我说:“其实办法倒有一个,那就是泥坯入窑以后,封窑的时候在里面封死,那样,整个火窑就可以达到密不透风的程度,温度就可以达到要求了。”
听到这句话,我猛地站起身来,大叫一声:“不行!”
我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在内部封窑是什么意思,也就是人留在窑洞里面,将窑洞用砖封死的同时,也把人垒在了窑洞里。
那样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在高达几千度的烈火之中,粉身碎骨,以自己的生命,成全红瓷的艳丽。
在我大声喊出那句话的同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盘子掉在地上碎裂的清脆声响。定睛看时,孔瓷已经哭得梨花带雨地冲了进来,她本来是要给我送饭的。那一天她家里烧出了一炉不带孔的瓷器,孔叔摆酒庆祝,做了好吃的。她到我们家门口时听到了听到了父亲的话,便匆匆地扑到他面前,声泪俱下地央求他不要做傻事。
那一天,在大逆不道地把爹灌醉之后,我和孔慈两个人手拉着手在风雪之中整整站了一个时辰。就仿佛,没有金银,没有美食,没有房屋,没有琼楼玉宇,单单只是相爱的两个人,仅仅是手拖着手,也能够,天长地久。
五、我的脑袋发蒙,腿发麻,我记得他以前的功夫没那么好的。
朝廷最终也没有放过我们。
童二勇带领那几十名锦衣卫,把我和孔慈一家老少十数人团团围住是在三天以后,那时,我们正拿了行礼,准备出逃。
童二勇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二勇,除此之外,他小时候还有个诨号,叫做二蛋子。也许他现在覺得两个名字都不好听,居然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童统领”,其实我覺得“铜铃”还不如二蛋好听呢,铜铃在我们家乡都是用来拴在驴脖子上的,不上档次。
我之所以还认得他,是因为看见了他脸上的那道疤,那疤是小时候我帮他弄上的,那时候,他喜欢耍流氓,有一次居然强亲了孔慈,于是我就恼了,用一只梅瓶拍了他,将他的脑袋拍成了酱瓜。
看到领头的那个人是他,我的心中突然又燃起了希望,猛地甩开那几个小喽
,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抱住那匹汗血马的大腿,央求道:“二蛋子,你还认识我不,我啊,就是小时候揍你的那个。”
我的“揍”字还没说完,就被他给揍了。
他只那么轻轻地一仰脚,咚的一声,我就飞了出去,我的脑袋发蒙,腿发麻,我记得他以前的功夫没那么好的。
见我倒地,孔慈连忙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帮我查看伤势。
此时,我听见他身后的童统领呵斥道:“既然揭了皇榜,想必就能烧出陛下所要之红瓷,陈师傅眼下却为哪般?”
他说话的时候用了个“之”字,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好,说话都那么有气质。
后来,我们又被押回了瓷窑,眼看皇榜上规定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周围又已被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团团围住,父亲和我几乎陷入了绝望的境地,就差引颈待戮了。
因为担心父亲做出傻事,那几日,我特意搬进了他的房间与他住在了一起,我怕他真把自己垒进火窑,化成一掊灰烬。
为了放松锦衣卫的警惕,以便乘虚脱逃,那几日,虽然自知无望,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按照图纸上的模样塑着泥坯,暗褐色的泥坯摆满了架子,也不知道过火之后,哪一只能够如天边的云霞般艳红!
第一次发现童二勇对孔慈图谋不轨,是在那天傍晚。那天,他一个人悄悄地溜进了孔慈的房间,等我拎着一根木棍冲到门口的时候,只听见哐啷一阵乱响,我还没站稳,童二勇就从里面冲出来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看见,他那张本来就不怎么好看的脸上,又多了几道血痕。
他经过我身边,将我撞了一个趔趄。他吐了一口鲜血在地上,狠狠地对我说:“娘的,老子在京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谁稀罕你这个死鬼。”
然后,他仰起头来,盯着我的鼻孔说:“看什么看,实话告诉你,七天后,要是你老子还烧不出红瓷,你们两家的脑袋都得搬家。”
他之所以盯着我的鼻孔,是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矮了,所以,平常他喜欢骑在马上,那样能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威风些。我曾偷偷看到过他上马时的样子,要在马前摆一个椅子,让一名手下趴在椅子上,另外一名手下把他抱上那名士兵的后背,他踩着那人的后背才能翻上马。
他上马比翻山都难。
童二勇走后,我猛地冲进孔慈的房间,我看见她正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闭着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剪刀,胡乱挥舞着叫嚣:“你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刺死自己。”
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阿慈别怕,是我。”
听到我的话,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啪的一声,剪刀掉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说:“文秀哥,也许我们这辈子都注定有缘无分了,那么我们下辈子再结连理好不好?”
她说:“我知道,陈伯断然烧不出皇帝要的红瓷,到时我们必定会被处死,只要跟你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她的身后,破了洞的窗纸里,一丝铅灰色的天空,透来微薄的光芒,不远处的爹爹,正将最后一窑泥坯运进土窑里面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明天就要封窑了,要按照往常在外部封窑的做法,温度依旧很难提上去。
除非,有一个人,提前进入窑内,在外面封了以后,再在里面按照沿着外面这道封火墙的走势和余下的空隙,砌另外一道墙挡住冷风。之所以说只能在里面才能砌这道墙,因为只有人在窑洞里面,通过窑内外的明暗对比,才能发现所有的缝隙所在。
这样想着,我狠狠地咬了咬牙,打算在明天父亲封窑之前,自己悄悄地摸进窑洞里面,亲手砌下这道死墙。
早死晚死都是一掊灰,我又何必执著人世。
反正,就算我能从二勇手中死里逃生,也断买不起南城的宅子:就算孔慈委曲求全地嫁给了我,我也不能忍受眼睁睁看她劳苦一生,疲于奔波。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梦想,是让自己心爱的那个女子,着霞帔凤冠,住金屋捧银盏,事事无忧,她若能如此,哪怕嫁的那个人不是我。
六、我像条狗似的,叼起温度尚存的陶镯,声嘶力竭地叫着孔慈的名字,可是,她却早已听不见。
然而第二天早晨,父亲刚刚摆放完了最后一批经过了素烧和釉烧,现在只差金烧的泥坯,就被锦衣卫五花大绑起来,当然,我也没能幸免。
一位声音如同鸟叫的太监,从童二勇的身后走上来,跷着梅花指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奸笑道:“陈窑工,如果这一炉烧不出陛下要的那种极品红瓷呢,你们全家都得死,现在先绑了,免得过会儿麻烦:如果这一炉能烧得出,我便上奏是我的官窑烧出的,功劳是我的,同样得把你们全家处死,哈哈哈。”
我挣扎着想要大骂这个死了之后坟头上都没有子孙烧香的老绝户,可是刚一开口嘴就被童二勇那个王八蛋给堵上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对我说:“放心吧文秀,你死之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孔慈姑娘的,实话告诉你,她妈都已经偷偷地收了我的彩礼了,你可以安心去了。”
我的双手被缚,嘴巴被堵,我想跳起来咬掉他的鼻子都没可能。
于是,我只能颓然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老太监指挥着自己带来的窑工,一丝不苟地封起了窑门。
我暗暗地心想,好在自己方才还没来得及躲进窑内。现在看来就算我葬身火海,烧出了红瓷,也断然救不了全家性命。
半个时辰以后,窑工终于封完了窑。
老太监焚了香,掐算了时辰,方才起火。
足足九个时辰的煅烧,窑门口的砖石都已烧成了红色,又经过了三个时辰,红色渐渐退去。老太监才指挥着手下的窑工一块块地拆下了封窑的土砖,然而,当第一道封火墙拆去的时候,面前的窑工却一个个都被惊呆了,因为,在第一道封火墙之后,赫然耸立着另外一道墙。
那一刻,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蒙了。
父亲还站在我的面前,不远处的孔婶还在做着把女儿嫁入豪门后衣食无忧的美梦,孔叔正坐在对面的市阶上抽着闷烟。那么,是谁躲进了窑内,用自己的生命砌下了这一道血墙?此时,只有孔慈的房间还房门紧闭,我本以为她是在以这种方式把色眯眯的童二勇挡在门外,现在看来我错了。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让窑工们拆掉了第二道封火墙,此时,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堆早已粉化的白骨,在骨灰之间,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只我送给孔慈的陶制手镯。
我曾想送给她一只玉镯,也曾想送给她一只金镯,可是我买不起,于是只能偷偷地做了一只陶镯,戴上她的手腕。我知道,玉镯会在高温下变了色,金镯也会化为一摊水,唯有早就经过了高温煅烧的陶镯,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釉色溢出,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彩。
我低吼一声,撞开人群,冲上前去,蹭掉口中的布条,一下子扑倒在那堆灰烬之中,我像条狗似的,叼起温度尚存的陶镯,声嘶力竭地叫着孔慈的名字,可是,她却早已听不见。
我说孔慈你好傻,就算这样,你以为能救得了我全家?
老太监哪里顾得上我,此时,早已带着众人,踩着我的屁股冲进了窑内,我用身体紧紧地护住那一抷灰烬,我宁愿他们践踏我的脸。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后来童二勇那个王八蛋,居然在我身边缓缓地蹲下,将我扶了起来,又找来一只陶罐将孔慈的骨灰装到了里面。他装骨灰的时候居然流泪了,眼泪一滴滴地掉进早已冰冷的灰烬里面,发出噗噗的声响。
七、她只轻轻说了那么一句话,我便老了,老到再也没有能力去爱,再也没有能力去想。
那一天,疯狂的老太监砸碎了上千件赝品,最终在架子的尽头找到了一只艳如云霞的红瓷,那瓷盘,简约雅致、细致红润、胎薄如纸、击声如磬,实是亘古未见之精品。他抱着那只瓷盘,如获至宝般地;中出了窑洞,却被童二勇挡了下来:“公公若拿了这件宝贝献给陛下,陛下肯定龙颜大悦,可是,这东西却害死了孔慈姑娘,难道你不覺得有点可惜吗?”
老太监冷笑一下,讽刺道:“童统领不会是傻了吧,这世间哪还有比这红瓷更珍贵的物件?莫说是一介平民女子,就算是天上的凤凰,老夫也覺得死不足惜。”
说道此,他伸出手来,拍了拍童二勇的肩膀:“童统领,今天老夫就告诉你,其实,这人世间啊,女人是最没用的东西!”
瞧他那话说得吧,他没那功能,自然覺得女人没用。
老太监的话惹恼了童二勇,只见他轻轻一兜手,长刀便深深地刺入了老太监的胸膛,再一转身,瓷盘已经落到了他手中。
噗的一声,老太监倒地,激起一地烟尘。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童二勇的身手,我覺得就算他以后失了业,到城东柳屠户那里,肯定也能有用武之地。
后来,童二勇把瓷盘交到了我的手中,让我代替父亲进献给皇帝。
后来,我手捧那只冰冷的红瓷盘,走在空旷的紫禁城内,身边御林夹道,文武膜拜,风光无限,可我突然覺得自己没了灵魂。
后来,宣德皇帝给我们家产的这种红瓷取名祭红,意在祭奠那位为了烧出红瓷,而英勇献身的女子。我覺得宣德皇帝挺不要脸的,孔慈献身是为了给你烧瓷吗,她只是想要救我们全家罢了。
后来,景德镇的窑工按照父亲的指点,重新改造了土窑的结构,开始大量生产祭红瓷,但是每次封窑之前,都会把封火墙砌成一个少女的形状。可是虽然加大了规模,祭红瓷依然十难成一,所以每件都是稀世精品,平常百姓,难得一见。
后来,父亲为我买了宅子,置了田产。
可是,坐在琼楼玉宇,红砖绿瓦之间的我,心中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空落。我经常会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的新娘,披着烈火织成的嫁衣,眉目含笑地嫁给了我。
她说:“文秀哥,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了。”
她只轻轻说了那么一句话,我便老了,老到再也没有能力去爱,再也没有能力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