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烟雨一重伤

2011-05-14 09:47双瞳剪水
飞魔幻B 2011年1期

双瞳剪水

严格地讲,虞羡云生得并不是特别漂亮。只是那细长眉目与樱桃小口一搭,便凛凛地生出一种孤傲倔犟的美来。

十六岁时,有戴黑框眼镜背照相机的先生找到娘,自称姓顾,上海人,要介绍虞羡云到电影公司去拍戏。娘犹豫着不愿松口。顾先生便啧啧地转身离去,叹,唉,可惜了这么个美人胚子,竟要跟着你做一辈子出不了头的下人。

那下人二字如火般灼了娘的心,娘咬咬牙带虞羡云追出去,将她交到顾先生的手里,小声说:“请先生多担待,别委屈了她。”

就这样到了繁华似锦的大上海。面对灯红酒绿,命运究竟会呈现怎样的玄机,满心忐忑。

民国十九年,冬至那日,下很大的雪。

一年一度的年终答谢酒会,是华美电影公司及至沪上整个电影界的重头戏。

各路明星、记者、投资商甚至黑帮老大都会在这一天盛装出席,推杯换盏,觥解交错,暗涌与机会此起彼伏。

同前五年一样,大明星沈砚霄一出现便风光无限。大厅的人群如潮水涌向他,要求合影,索要签名,沈砚霄低调谦逊地配合,面对着各路记者手里的相机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作为公司力捧的明星,他早已没有了出道时的尖锐和暴戾。数年银幕浮沉,他早已懂得如何去迎合大众塑造完美。深色西装,灰色领带,适可而止的笑容,欲言又止的温柔。精确到一个眼神,一个转身,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久而久之,几乎忘记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影迷朋友都想知道最近沈先生在忙什么,是否准备接演新戏?”一位头戴灰格鸭舌帽的记者抛出一个问题。

沈砚霄心领神会地耸肩,无可奈何地将手一摊,答道:“本来说好这一年一度的总结会,只发红利,不谈工作,既然问这儿来了,少不得我又坏规矩了。这次拍的是曹公的《石头记》改编而来的《木石盟》,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林玉儿小姐出演片中的黛玉……现在有请林玉儿小姐为大家讲两句。

随着沈砚霄手指的方向,红毯另端款款走来身穿嫣红天鹅绒旗袍的女星林玉儿,学声雷动,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沈砚霄自嘲地笑笑,趁着众人围着光艳照人的林玉儿问这问那,悄悄退出来,端一杯白兰地,信步踱到阳台。

一场采访下来,不亚于演一场戏,笑得几近麻木,全身绷得像一根搭在箭上的弦,出道五年时间,他演的电影铺天盖地,在洁白的幕布上,他演贵族公子、纨绔子弟、黑道浪子、买报小童……

戏里是戏,戏外也是。不知何时何地能卸下面具,做真正的自己。

掀了紫色落地帘幔,便见宽阔露台,露台两旁,各竖着一只泛着银色光芒的琉璃灯。左边灯下一名身穿琉璃白旗袍的女子,正安静地坐在一只圆形藤椅里捧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线装书细细地看。三尺之外的热闹鼎沸,她丝毫不管不顾,只是低了头专心致志地看书。

沈砚霄忍不住好奇上前问:“在看什么书呢?”

女子这才察觉跟前来了人,蓦然抬头,她的容颜如初绽的杏花在细雨里清新宜人,一双眸子灵动活泼,怔怔地望了他片刻,兀自落下泪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这才看清她手中捧着的竟是《石头记》。不禁就笑了,这傻丫头,定是看到哪个句子,痴了过去,在这儿伤春悲秋。沈砚霄笑笑递过去一方白帕子。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一脸愕然。

他一时兴起,抢上一步,捉了她的手,道:“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回过头,自四方柱子里那流光溢彩的光芒里看见自己的侧影,一种苏醒的美在灯下缓缓流淌。嘴角扬起一丝浅笑。

疾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努力仰起头,说:我叫虞羡云。你叫什么?

他并不回答,只是笑,脚下的步子并没有缓下来。

沈砚霄带她去了黄浦江畔。

如同多年重逢的老友一般,他牵着她的手,在江边漫步,聊天,说些童年趣事,笑容清朗安静。

天空飘起雪来,他脱下自己的大衣为她披上,她的眉尖沾上雪屑,他温柔地伸出手来帮她轻轻拂落。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如小兔一般受宠若惊的神情让他涌出恍若隔世的心疼。她轻声哼着歌曲,他会心一笑将手搭上她的纤纤细腰,就着那曲子和着节奏:咚哒哒,咚哒哒。那自信的笑容犹如冬日里的和煦阳光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屏住呼吸,忽然明白颠倒众生的意思。

就这样在雪地里翩翩起舞,雪花片片纷飞,世间回到荒芜鸿蒙,他们相拥而舞,心口相贴,直到天荒地老,世界尽头。

他的吻纷纷扬扬落到她的唇上。她微微颤抖,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她徒劳挣扎,高跟鞋重重踏上他的脚,他吃痛地松开,她匆匆穿过街道,琉璃白的旗袍,在暗夜里若雪花飞扬在街角,他急步跟上,悠然长街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水晶鞋,雪花飞,白马王子,深夜无人的长街。一切如梦似幻,灰姑娘却躲在大树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她明白,这不是童话。

第二日,便有大幅照片见了报。

他们在雪地里深情凝视;他们在雪花中跳贴面舞;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每一张的分寸、角度和光线都恰到好处。每一张都足以放大数倍放进照相馆的橱窗里做招牌。

报上搭配香艳的标题:华美新戏《木石盟》,黄浦江畔浓情试演。这样的花边新闻,向来符合大众口味,男欢女爱,明明暗暗,浪漫香艳。一夜之间,流传到上海滩的每个角落。

《木石盟》还未开拍便赚足噱头。

虞羡云想,她一生之中第一场戏,到底是成功了。

楚楚可怜的单纯,恰到好处的眼泪,盈盈欲落的哀伤。沈砚霄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却轻而易举地输给了她。

当然,主意是顾朗宁先生出的,之后的一切,却是靠她的聪颖和发挥。

矮小精干的顾朗宁是华美的摄影师,头脑灵光,眼光精准,只是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终日摆着一副臭脸,眼光高过天。

顾朗宁将她带到上海,为她找了数位老师,教诗词歌赋,英文,舞蹈,一切进行得刚刚好,华美传出筹拍《木石盟》的消息,顾朗宁带着她去找蔡导演,希望能得到大观园内哪怕丫环的角色。

蔡导将虞羡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笑:“我这戏里都是些名角儿,没半点名气,如何敢用?这样吧,开拍之前,你若能跟当红明星闹点什么香艳的绯闻,我或许可以考虑给你一个角色”

顾朗宁淡然一笑,拿回一件琉璃白的旗袍,一部《石头记》,一沓关于沈砚霄的资料剪报。

就这样,虞羡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史湘云一角儿。

再见到沈砚霄不免尴尬。

对戏时,总有些气短,甚至不敢正视他那深似沧海的眸子。

好在,她只是史湘云。没有拈酸吃醋的拌嘴儿,没有缠绵悱恻的对白。山盟海誓肝肠寸断也是他与别人的。她从头到尾只是匆匆而过的看客。

自见报事件后,沈砚霄的平静超出了虞羡云的预想,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连责备的眼神都没有一个。似乎他们只是初见,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闲时,他与剧组所有人聊天解闷,包括她;聚时,他帮相邻的美丽女人布菜加汤,也包括她。自始至终,他对于她,只是一个前辈对新人的关心爱护,没有多一分,没有少一分。

早应该想到沈砚霄这样的男子见惯风浪,她这点小伎俩

算得了什么?况且他的风流韵事原本也不算少,她不过是为他锦上添花而已,他有什么理由恼她,恨她?对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正当就此释怀,以为昨日一切已经烟消云散时,忽然被人跟踪,在每个拍戏晚归的深夜。

一天一天,越来越猖狂,越来越诡异。

这日蔡导演请客,大家便闹到深夜。虞羡云不胜酒力,被灌了个七荤八素。

浓黑如墨的深夜,浑浑噩噩地下了黄包车,那细碎的声音又开始在身后撵着追着赶着上来了,似雨声,更似脚步声。回过头,寂静诡异的弄堂内空无一人。

冷风一吹,酒劲儿越发上了头,虞羡云拎着手包跌跌撞撞地走。转个弯又听见那凄婉如泣的歌声: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歌声忽远忽近,若有似无,让人不寒而栗。

虞羡云撒腿狂奔,灯火却在远方,遥不可及。回头看,弄堂的另一端款款地走过来一名手持灯笼的女子,琉璃白的旗袍,高高盘起的头发,粉色绣花绒布鞋,越来越近。

她看见她的脸如纸一般惨白无血色,她的手上长着弯曲得很奇异的褐色指甲……

在让人崩溃的恐怖里,虞羡云缩在墙角,闭上了双眼,浑身颤抖,恐惧到极点,喉间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连救命都叫不出来……

朦胧中被人一把搂进怀里,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竟是顾朗宁。他去找她,在她家楼下一直等到深夜,返回途中,却发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她。

“云丫头,别怕。”顾朗宁抱住她轻拂着她的背,熟悉的沙哑而低沉的嗓音此刻在虞羡云听来如同天籁。

她渐渐镇定下来,问道:“你看到,那个了吗?”

“什么?”顾朗宁不明就里。

“女人,像鬼一样的女人。”虞羡云一阵比画,顾朗宁却只是笃定地摇头。再回首,哪里有什么女子?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夜风呼啸着刮过。

口袋里莫名多了一张鲜红的字条儿,展开来,上头苍劲的笔力写到:木石之盟,至死不渝。

背面,娟秀的字体写着的两个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沈砚霄,杨曼琳。

刚刚放松的心又再提起来,她倒吸一口凉气。

已是初春了,风还是紧一阵疏一阵冷冷地咆哮着。

受了惊吓的虞羡云死活不愿回家,顾朗宁只好将她带去自己的家。幽冷长街两人并肩而行,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虞羡云问顾朗宁:“这个杨曼琳,你认识吗?”

顾朗宁摇了摇头,道:“是女人吧?生辰八字同沈砚霄写在红纸上……如果没有猜锚的话,应该是沈砚霄的未婚妻。若真是鬼,那么,大约是心愿未酬,有什么委屈找你诉说。”

顾朗宁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有意无意地瞧了虞羡云一眼。

虞羡云被那饶有深意的眼神刺激到。她跳起来,大叫:“为什么是我?天地良心,我跟他沈砚霄可什么都没有啊!”

顾朗宁哈哈大笑,扔过来载着当日那桩花边新闻的报纸,笑道:“从这上面看,你们可不止有什么,简直那什么……”

虞羡云扑过去打顾朗宁,顾朗宁闪身跳到一旁,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沈砚霄出道这么多年,绯闻很多,可是从来没听过他谈婚论嫁,这纸上字迹很旧了,也许是他没出道时的未婚妻也未可知。”

虞羡云愤愤不平:“定是出了名便忘了当日誓约,我明日将这红纸摔到沈砚霄身上,看他有什么话说。”

门开了,狭小的房间里整洁简单,除了床和照相用的物事,再无多余物件。

“有什么用?谁会信你?”顾朗宁自书架上拿下一只铁皮盒子,笑了笑,道:“我未入行时开过照相馆,这些都是照了相,最后却没有来取相片的,我找找看。”

翻找一阵,竟真找出写着杨曼琳名字的信封,顾朗宁将纸袋打开,看了两张,忽然沉默。

虞羡云一把抢来,原来是两人合照,照片上的沈砚霄比今日更英俊帅气。而偎依在他身旁一身素白旗袍巧笑嫣然的女子,身段眉眼,竟同自己非常相似。

甚至,连气质和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虞羡云觉得一颗心被冬日结冻的水淋了个通透,喘不过气来。

心忽然灰了。再不难想出,当日的那个局,其实一早便被沈砚霄窥破。

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因为,在那人人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舞会上,唯有她容颜清纯如水,一身洁白旗袍似曾相识。让他锚以为是曾经的故人回到身边。

她以为自己演技出众,骗得他一夕真情。却原来,他只是将计就计,鸳梦重温。

隔日拍戏,拍宝玉在太虚幻境听曲,众仙子唱《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殊寂寞林……

虞羡云呆呆的,任那曲子一字字砸在心上,心痛得碎了满地。

蓦然想起杨曼琳。照片里的她,温婉娴静,如流云似白雪,可是所有表情都是哀哀淡淡,眼底眉尖纠结着展不开的愁闷。即便是隔着重重时空她亦能感觉到她的不快乐。

想来他们也有海誓山盟,难道是他最终负她?令她愁眉深锁?郁郁终日?

夜里拍戏到凌晨才收工,虞羡云一颗心又悬上来,出了片场大门,竟看见沈砚霄的车,停在路灯下。见到她,他摇下车窗,道:“顺路,送你一程。”

口气是一惯的不容拒绝。

上了车,两人都无言,彼此小心翼翼,似乎谁先开口就是错。

行到弄堂前,下了车,意外地看到顾朗宁。

虞羡云跳上去,一把抢了顾朗宁的外衣,大叫:“顾大哥,你来了,我看看,给我买什么好吃的了?”

顾朗宁看了沈砚霄一眼,将外衣夺回慌乱地穿上,略红了脸,笑道:“沈先生别见怪,我一直拿她当小妹般宠着,她就越发疯疯癫癫地没了正形。”

“你拿我当小妹?“虞羡云故作惊讶,“我可一直把你当……叔叔的!”

“鬼丫头!”顾朗宁宠溺地揪了揪虞羡云的头发。

二人打骂嬉闹,沈砚霄就在一旁得体地微笑,停了片刻,他跟顾朗宁握了握手,很绅士地交代道:“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顾她,她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

沈砚霄开车走远,虞羡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发呆。顾朗宁递过来一张报纸,说:“我今天到报馆的老同学那儿寻的,六年前的老报纸。”

将报纸就着路灯展开,看见左下版不起眼的黑色标题:梅溪弄八十七号火灾遇难人员名单。第二排第九个,赫然写着:杨曼琳。女。年龄不详,身份不详。

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痛,痛得彻骨。

果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虞羡云在剧组中人缘不锚,戏里戏外人都亲切地叫她云妹妹,没戏的时候,大家在一起玩闹。

晌午,大家围着虞羡云赞她新做的发型,林玉儿受了冷落,没事找事缠着虞羡云帮她看手相。虞羡云拿过林玉儿的手,端详片刻,神秘兮兮:“林姐姐,你最近可能惹上是非,要仔细啊!”林玉儿花容失色。虞羡云却扮个鬼脸,站起来跑开,“其实这是非,也不是别的,是,桃花……”林玉儿发觉上当,气得直扑过来要打虞羡云:“你这小蹄子。”

虞羡云围着片场跑,冷不丁一头撞上了沈砚霄,头上的发卡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沈砚霄低头拾起虞羡云落下的发卡,林玉儿赶来,厮打着上来找虞羡云算账。沈砚霄一转身将虞羡云护在身后,林

玉儿扑打几下,没得逞。便冷笑:“哼,你就护着这小野猫吧!小心被咬!”

沈砚霄耸耸肩,笑道:“无所谓,也不是没被咬过。”

林玉儿当场黑了脸踩着高跟鞋愤愤离去。

这天剧组很早就收了工,虞羡云卸妆,沈砚霄在她面前背台词,走了几个来回,虞羡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学上写着几个字:七点钟,老地方。

仍是黄浦江畔。

只是没有月光,没有雪花,没有浪漫和早已设计好的剧情,有的只是心头一个接一个的问号。

仿着照片做一个发型并不难,难的是找到杨曼琳照相时头上别的发卡。顾朗宁找遍了上海滩的所有的首饰店才找到。好在沈砚霄一眼便认出了这枚发卡。

临江的咖啡店里,沈砚霄将那断成两半的发卡放在桌上,然后开门见山:“告诉我曼琳到底在哪儿。”

虞羡云不动声色:“我要知道你和她最真实最完整的故事。”

沈砚霄心头震荡,眸中风起云涌。

十一

他们在同一小镇长大,婚事是从小订下来的,原以为,他们会同镇里那些人一样,男婚女嫁,白头偕老。可是镇子却被泥石流冲毁,全村人只活了他们两个。当时他们在山坡的竹林幽会,侥幸逃过了一劫。

历尽艰辛,辗转到上海。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传说中的遍地黄金,他找不到固定工作,只能去码头做苦力,长途跋涉加之过度辛劳,他病倒了,高烧不退,急需钱救命。面对着举目无亲的城市,她想尽了所有办法,终于狠下心去歌舞厅签了长期合约做陪酒女郎。

得到的订金,虽然让他脱离危险,然而他仍旧昏迷不醒。

她将二人的姓名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请算命先生选了日子,一遍一遍地念给他听。到了大喜这日,他还是没醒,她剪了喜字将屋里屋外贴满,穿了大红的喜袍,在他的病榻旁设了红烛香案,一个人拜了天地。

夜里,她睡在他的旁边,泪流如泉。她说,你为什么还不醒呢?今天我的身子还是干净的。月光照着他的脸庞,她就那样呆望着,流了一夜的泪。

他终于在第七天醒了,望着满屋的大红喜字,如坠云雾。她看他醒来,又哭又笑,鞋子都还来不及穿,跳下地为他做饭。

吃罢饭,他温柔地从身后抱住她,她却哭了:“对不起,我不配。”

他不明白她说什么,他傻傻地看着她,说,他尊重她,她不愿,他亦不强求。

翌日清晨,她不知所终。除了枕边的银纱,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他找了很久,终究未果。

两年后。他路过小巷,衣袖忽然被人扯住,女人的胳膊如藤蔓缠上来,娇媚的声音响在耳畔:“先生耍乐子不?“

他心惊回头,便看见她,花朵一般的卷发,浓艳媚俗的妆,鲜红如火的旗袍将他的心焚得失了主张。

那一夜,他将她带回,软语温存,缠绵纠葛,不知疲倦。自始至终,她不看他,空洞的眼睛里冻着一层薄雾,任他如何温存,如何勇猛,如何低三下四,嬉笑喝骂,她始终不发一言。

天亮时,他忽然紧紧拥住她,泪涌如泉:“你说过,水里火里,我在你在。曼琳,你都不记得了吗?”

曼琳,曼琳。

有多久没被人叫过这个名字?心口一阵钝痛,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他赤裸的胸口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她,紧紧地,紧紧地,不愿松开,直至虚脱。

地位金钱,世界万般,算得了什么?这世上,唯有她,能给他春暖花开的感觉。

彼时他刚跟华美电影公司签了长期合约,很得公司器重,片约不断,前途一片光明。

虽然再次相逢让他们对彼此都更加珍惜;虽然地下恋情保护得小心翼翼密不透风。可是他们的生活注定不能圆满。她不停地搬家,却不停地遇到旧日的恩客,在大庭广众之下,令她难堪。

而他,被华美公司的高层找去谈话。公司的对外宣传中,他是情感空白,优雅高尚的归国华侨。有着高贵的出身和优渥的身世。而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却是一种倾覆。更何况她还有那样不堪的过去。

公司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考虑到底是要“女人”还是要“江山”。

她知道了一切,却始终不曾说过半个让他为难的字。就这样整整煎熬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做出选择。

而梅溪弄她住的房子在一场意外的火灾里化为灰烬。等他从郊外拍戏赶回来时,见到的只有一堆烧焦的废墟。

他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对她说,可是迎接他的却是这支离破碎无法回头的结局。

十二

来龙去脉,令人肝肠寸断。

虞羡云冷冷地看着沈砚霄:“你想见她吗?哪怕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哪怕她已经变做了一只鬼?”

沈砚霄静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他说:“我承认,你同她外表很像,第一次见,我几乎认错了。可是,你终究不是她。”

“明日凌晨,到我家附近的月影巷来,能见到你想要见到的人。”

说完,疾步离去,怕自己在他面前没出息地落下泪来。

十三

思虑良久,还是将心中想法告诉顾朗宁。

“你疯了,让那只女鬼上你的身?这不是闹着玩的!”纵然沉稳冷静如顾朗宁得知她的计划也气得跳脚。

待顾朗宁坐定,虞羡云一字字地说:“这是唯一能帮到他们的办法,若不如此,她会一直纠缠。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我既然能够帮她,为什么要袖手旁观?”

“可是,你想过没?如若沈砚霄的答案是选她,如若她当场反悔,那么你呢?你的灵魂就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你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去冒如此大的风险,值得吗?”顾朗宁望着窗外,忍不住红了眼眶。

“谁说我是无关之人?谁说我不值得?我爱沈砚霄,是,我爱他。如果他真的选了她,那么,我愿意用我的肉身,让他们白头偕老!灰飞烟灭也好,永世不得超生也罢,总好过明明爱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一日一日,度日如年。”虞羡云大声地说,忍了很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顾朗宁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无望的爱情,如此苦涩难当,却偏偏让人欲罢不能。

十四

上弦月,月光白如雪,零点十分。

月影巷,虞羡云每次“遇鬼”的地方。沈砚霄点一根烟,沉默地看着巷子彼端虞羡云拎着手袋,哼着小曲,步步走近。小巷里响起空灵的高跟鞋声,蹬蹬蹬。

琉璃白的旗袍,空洞的眼神,苍白的脸,高高盘起的发。沉稳的步伐,熟悉的身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难道不是虞羡云,而是……沈砚霄定了定神,快步迎过去。

三尺之外,女人停了步,幽幽开口:“砚霄,你请人扮鬼吓云丫头,不过是想引我现身。现在我来了,你为何一个字都不说?”嗓音沙哑陌生,娇嗔的语气却是他熟悉万分的。

“你是曼琳。”沈砚霄激动得几乎失控,不顾一切冲过去,泣不成声地大吼,“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四处寻你,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想我?”杨曼琳凄然一笑,泪水决堤般奔涌,“如果我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呢?”说着,她脱下假发,露出稀疏得如枯草一般的头发,又从脸上扯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斑驳不堪的皮肤以及被蜈蚣状的疤痕切割成数块的脸庞。

沈砚霄定了定神,大声道:“曼琳,你该知道,无论你

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妻,我最爱的女人。”

曼琳摇头,满脸是泪:“只是你从来不是你自己,你是大明星沈砚霄,你是华美的沈砚霄,你是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沈砚霄,这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只会毁了你。”

说罢,她转身,朝一直站在阴暗角落里的虞羡云走来。虞羡云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杨曼琳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柔和的眼神,沙哑的嗓音,沉稳的语调。

“不认识我了?”杨曼琳浅笑着扬起手中的东西,灰色外套,黑框眼镜,酱色皮包,哪一件不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

“你……”电光石火间忽然洞悉真相,虞羡云浑身颤抖,几乎晕倒, “你是,顾大哥,你是顾朗宁大哥”。

杨曼琳就笑了,点头:“是的,我是顾朗宁,亦是杨曼琳。”

十五

当年,华美恼沈砚霄迟迟未曾决断,暗地派人放火去烧杨曼琳的住处。杨曼琳侥幸逃生,昏迷数月,却阴差阳错被锚认成在那场火灾中全家老小葬身火场的顾朗宁小姐。她因祸得福,继承了顾家的巨额遗产,用这笔遗产远渡重洋,到拥有最好医生和最先进医术的医院进行治疗,可是永远回不去了,大火夺去了她的容颜,夺去了她做女人的权利,甚至娇媚的声音。

她回到上海,不愿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于是,努力学习摄影技术,女扮男装,用顾朗宁这个名字进华美做一名普通的摄影师。

五年,她在他的身旁整整五年。看他跟不同的女星浓情蜜意,假戏真做,看他周围鲜花怒放,内心去始终孤独。

原以为可以这样远远地关心,远远地注视,直到老,直到死,哪怕他从来不知道。可这简单卑微的心愿,仍是奢侈。在美国做最后一次整形手术,全身检查时,她被发现患了绝症,活不过两年。

她突然很想知道当年那一场大火究竟是因何而起,他的心中最后的选择又是什么。

她想,如若他选的是她,她就带他一起走。这世上,除了他,她什么也没有了。

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一名十六岁女孩,天使般的容颜,神似当年如玉无瑕的自己。她将她带回上海,苦心策划,让他们相遇,一步一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只是她没料到,沈砚霄一直坚信她尚在人间,他在虞羡云的身上看到她的蛛丝马迹,他坚信她们之间有某种联系。他将计就计找人上演跟踪闹鬼的事件,逼她现身。

她更没有料到,虞羡云亦是纯粹愚蠢的女子,那奋不顾身的爱,从来不比她少。她就在那一瞬间决定放手。让虞羡云代替她,去完成他们之间的木石盟约,与他谈心赏月,为他煮饭烧汤。

于是,她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颗赴死的心。

一切释怀,太阳升起,她用利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最后时刻,她握虞羡云的手:“云丫头,对不起,请你原谅,也请你,代我照顾砚霄。”

木石之盟,至死不渝。

誓言犹在耳畔,沈砚霄心头涌起排山倒海的悔。若不是贪恋那一点荣华,左右为难,又怎会招至那一场大火?将两个人的幸福瞬间烧得灰飞烟灭?

十六

《木石盟》正式上映,虞羡云成了当红明星,年底的民意调查,她和沈砚霄被评为最般配的金童玉女。连华美高层也出面表示看好这天生一对。

虞羡云却在此时宣布退出银幕,与华美正式解除合约。

赤脚坐在阁楼,惆怅漫延成伤痛,将她彻底淹没。这阁楼,墙墙角角,天上地下,都是他的照片。走路,发呆,抽烟,吃饭,晨练,皱着眉头数星星……全是她眼底心尖儿上的他。

那时,她初到上海,缠着“顾大哥”教她照相,她跟去片场瞧热闹。第一眼,她的心就乱得不可收拾。那时,她甚至不知道他就是大明星沈砚霄。

她爱他,不因为身份地位,她爱他,从不比任何人轻一点少一分。

然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替身。他的感情世界里,杨曼琳是绵绵沧海,她却不过只是一颗泪珠。随风飘走,渺小而微不足道。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演过一场海誓山盟,经过一场海誓山盟。她知道,沈砚霄心里余下的,只有灰烬。

世上最难的事,不是死,而是怀揣浓烈绝望的爱情,度日如年地活着。

她下决心离去,她到杨曼琳的墓前,说:

“杨姐姐,请给我一些勇气。”

转过身,前尘往事,万劫不复。

尾声

两年后。

一年一度的华美年终答谢会。

沈砚霄依然是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正被记者缠得焦头烂额。忽然挤过来一名短发瘦削的女孩儿,不容置疑地宣布:“我是大公报的记者,以下时间是独家专访,请各位自便。”

说罢拉了沈砚霄的手昂然走出大厅。

敏捷伶俐地将车开到黄浦江畔,女孩拿出一本书,浅笑开口:“这是我新写的剧本。请大明星指证。”

沈砚霄忽觉心头一动。他从未见过这姿容平平毫不起眼的女孩,可为何会有这样熟悉深刻的感觉?

低下头,看到第一页上面写:冬至那日,上海下很大的雪……

一颗心忍不住颤抖,久违的雾气将双眼痛快地彻底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