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屏又拾一年春

2011-05-14 10:13橘文泠
花火A 2011年7期
关键词:画屏云林

橘文泠

(一)

宫里人都传说四皇子季珂的府上藏着一副四季仕女屏风,屏风金银错彩、珠玉为饰十分贵重。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所绘四季之景美不胜收,而画中的佳人更是栩栩如生倾国倾城。季珂十分珍视这扇屏风,轻易不肯示人。

“我说……你不给外人看也就算了,今天在这里的都是自家兄弟,你也别小气,拿出来看看,让大家伙儿长长眼。”九月初三是季珂的生辰,诸皇子都备了礼到他府上贺寿。酒过三巡,一向酒品不怎么样的三皇子叔瑟就涎着个脸扒着他嚷嚷道。他这么一说,几个年纪小的皇子也跟着起哄。

所以说传言一物,就是为了给当事人带来麻烦才诞生的。看季珂默然不语,年纪最长的二皇子仲渊发话了:“老四,你就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不然他们是不会死心的。可别再说什么‘传言不实的话了,大家都是亲兄弟,有什么好不尽不实的。”

这话一下子就把季珂的退路堵死了,只见他笑了笑:“二哥说哪里话,这屏风本就是预备要搬出来给大家助兴的,小弟岂有私藏的道理。”说着三击掌,下人们便将屏风抬了出来。

一扇四面,屏架上果真是镶金嵌玉贵气非凡,但叔瑟一看就一脸的不悦:“老四,你这唬弄谁呢?这是什么四季仕女图?”

却见那屏风上,层林尽染秋叶满地,四个画面中的女子一为簪菊,一为登高,一为品蟹,一为拜月。

分明画的是秋天的景色,何来“四季”?

季珂也不与他争论,挥了挥手,下人抬了大块大块的冰堆在屏风边上,丝丝寒气自冰上冒出,室内的温度一下子冷了不少。而那四面画屏也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画中树上的红叶渐渐稀少,仿佛入冬而凋零殆尽。远处山峰上的秋色也褪了,初时染上一层霜白,跟着白色益发浓重,直到覆盖天地。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画屏上的景色就全成了冬景,连画中佳人也披了一袭银朱色的大氅,与雪中红梅相映,十分好看。

“妙哉!”仲渊一击手中折扇,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屏,“好东西,四弟哪里得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季珂才露出一丝笑容:“年前父皇赏的。”

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诸位皇子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送完客季珂回到花厅上,席已经撤了,连那几块冰也都搬了出去。屋子里只有他和一个红衣青带的少女。

再看那四面画屏中佳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从画中走了出来。

“这戏做得不错。”他笑着向少女俯下身去,“我敢说这会儿二哥正想着怎么把画屏弄到手……涤梦,你怎么了?”发现少女正在出神,他轻推了她一下。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啊!季珂,那个拿扇子的人就是你二哥?”他还没回答,她已经红着脸低下头去,“他和朔寻生得好像呢。”

听到她这么说,季珂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顿时都咽了回去,眉间,亦拢起深深的褶皱。

(二)

遇见涤梦的时候季珂还只是十四岁的少年。满是灰尘的库房里,她看见涤梦娉娉婷婷地从画上走下来,惊得目瞪口呆。涤梦的原身是一块七彩石,后来画师将石头磨开了制成颜料,画成了这架画屏,也就把她封在了画里。

他与她是有君子之约的:涤梦想要自由,入轮回为人。她说释放的方法在国库所藏一卷叫《玄异编》的古书里,她助季珂得到皇位,到那时他就能开国库,寻得此书放她走。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涤梦不少事,比如说“朔寻”是她本体还是七彩石的时候,一个与她相恋的凡人男子的名字。不过后来朔寻发生了什么事,她又怎么会被封进画中,这些涤梦都没了记忆。

可她还记得朔寻的样子,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是这次计划中一个不可忽视的纰漏。

“主子,二殿下来了。”次日下午,他与涤梦的棋正下到一半,外面有人通报。

仲渊想必是为了画屏而来——这点他早料到了。年前太子英年早逝,如今父亲恪帝又病重,仲渊自以为年长,笃定皇位会是他的,所以什么好东西都想要。这人表面看来温文尔雅,其实只是个贪毒狠戾的小人。

看到涤梦一听仲渊来了又出了神,他不悦地咳嗽了一声:“到了二哥那里,你可要留神些。”

听说仲渊因为不满恪帝迟迟未下诏立他为储君,私底下就起了不臣之心,每天与心腹的谋士武将在府中密谈。他虽有心窥探,但奈何手下的密探不得力,进不得仲渊的宅邸。这才想出让涤梦前去,而如今看来这法子……

他去会了仲渊,对方果然为画屏而来,两个人言来语往寒暄做作了一番后,他答应了仲渊用一座鹿角珊瑚来换此画屏的要求。买卖乍看是不划算的,但他看着仲渊自以为占了便宜的得意模样,心中不由得暗笑。

转眼进到仲渊府中已经是第四天了,这天涤梦从画屏上下来,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冷不防身后有人抚掌笑道:“古人有‘画中仙之说,果不虚言!”

她吓得转过身,原来是仲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你怎知我是画中仙?”她镇定自若地反问道。仲渊的目光上下游移打量了她一回:“神仙中人,也不过与你一样了。”

那样温柔的笑容,很像她记忆中的朔寻。

仲渊对她没有什么怀疑,只当作是画屏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她也乐得每天从画屏中出来,配他聊天下棋,日子似乎与在季珂身边没什么不同。

当然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但是月余过去了,虽然的确见到有人前来与仲渊密谈,但所言都是对国家社稷情况的一些清谈,并不涉及谋朝篡位之事。

或许是季珂想得太多了,她不以为然地想,季珂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机太重,城府太深。仲渊其实并不像他口中所描述的那般表里不一,就算背着她,他也是温柔可亲的。

就像朔寻。

或许,他就是朔寻的转世……

(三)

要得知一个人的前世其实很简单,在存放书册的云林阁中藏有一面回光镜,被挂在云林阁的门匾上方当作“照妖镜”,但事实上它能够照出的是一个人前世的样子。

她向仲渊提出说想去云林阁看看,“那里都是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仲渊显得有些不解,但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云林阁中收藏了不少孤本,虽然仲渊贵为皇子要进去也是不易。他打点了好几天,终于在月圆那晚得了允准。

阁中有不少辟邪的事物,他生怕伤到涤梦的元神,就让她藏身在玉制的八卦图中将她带了进去。经过大门的时候她抬头望了一眼,清清楚楚地看到回光镜中映着仲渊的前身。

和现在一模一样的面貌,玄色长袍、玉带珠冠。一时间她欣喜得无以复加——那分明就是朔寻。

想不到,走过六道轮回,经历百千劫数,她竟能在红尘中再与他相逢。

“来这里这么高兴?”进到阁中,她化出原身,仲渊见她满面喜色不禁笑着问道。

她没有说自己高兴的原因,因为他想必已经不记得她了,说出来他也听不懂。这么想着,她见他脸上也有喜色,就问:“你不是也高兴?又是为什么?”

仲渊听了,目光忽然变得深沉起来。他用这种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莫名地轻轻叹了一声:“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话音未落,他向后连退数步,脸上现出了厌恶的神色,看着她的样子就像看着什么肮脏古怪的东西。

她想上前问发生了事,这时才发现自己竟一步都动不了了。仲渊见她寸步难行,目光不由得上移,她也随之向上方看去,这才发现云林阁的穹顶上有大小不一,用青铜铸成的圆点。

那是二十八星宿图,能够困住一切妖物精怪!

她自然也跑不了。

“仲渊……”她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就看到几个身着道袍的人从书架后走了出来,显然藏匿已久就是在等待机会,“你要做什么?”

“看来季珂也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仲渊笑了起来,“他竟将你就这样送到了我手上,日后知晓必然悔之不及!”他的笑声益发响亮,忽地戛然而止,“我要杀了你。”

森冷的口气,显然不是在开玩笑。随后他唤过一个黄袍道者,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交给他,她看着卷轴上的封题惊诧万分。

那是《玄异编》!

随后深深地恐惧涌了上来,不错,《玄异编》中记载着让她自由的方法,但同时也记载着让她灰飞湮灭的方法!

惊恐地想要逃,无奈身体不听使唤。眼看道者已经展开卷轴,念出上面记载的法咒,如同烈火焚烧般的灼热感霎时间在周身蔓延开来——

“你们在做什么?!”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爆喝,在场所有人顿时停下了动作。

(四)

来者是季珂,但他并非孤身至此。在他忽然出现后,只听脚步声整齐,一队禁军随之出现。

“老四……”仲渊惊慌了一下,但很快又神色自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他环视禁军,“云林阁是斯文之地,你带着大队人马过来,唱得是哪一出?”

“听闻有人在阁中行巫蛊之事,奉父皇手令前来彻查。”季珂端着架子说话,似乎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他看了看她,“倒要问问二哥,这是在做什么?”

“除妖。”仲渊气定神闲,忽然刚才那个黄袍道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四殿下恕罪!这、这都是二殿下的吩咐,不干我等的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抖抖唆唆地将手中的卷轴呈上,令她惊讶的是那已不是《玄异编》,原本封题的地方变成了古怪扭曲的文字。季珂上前取过卷轴看了看,目光转回到仲渊片刻:“带回去!”

他厉喝一声,禁军即刻上前押下了仲渊。

“老四,很威风吗,连二哥都敢拿了……”离去前,仲渊冷冷说道。

那些道者也被一并带走了,云林阁中转眼只剩下季珂和她。“你受惊了。”他走过来,自怀中取出玉制的八卦图,要她避入其内好带她出去,“我们回去吧。”

“你一直都在监视仲渊?”她不动,而是这样问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个计划好的陷阱:仲渊布置道者在云林阁做法,他带人说要来拿施行巫蛊之人,黄袍道者的反叛。

他早就知道仲渊手中有《玄异编》,知道仲渊带她来云林阁是想置她于死地吗?他又是如何知道的?还有仲渊又为什么要杀她?

究竟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别问那么多,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你刚帮了我一个大忙,涤梦。”季珂向她笑了笑,双手奉上八卦图。

看了看他,她再不提问,径直化作一道光钻入其中。

助他登上皇位,这就是她应该做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刚才她都做得很好。仲渊算是完了——她很了解季珂,只要有一点破绽被他逮到,他就会让对手直入地狱,万劫不复。

因行为不轨,诅咒今上,二皇子仲渊被废为庶人,流放边地三十年。

季珂是在入宫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也仅仅是发出了一声叹息作为表示。入宫后有一个哑宦人前来迎接,带着他进到一处从未见过的宫室。室内所有的窗子都被厚重的帷幔遮住了,即便在白天也显得十分阴暗。

金兽炉的口中吐出带着香气的袅袅青烟,从阴影中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是珂儿吗?”

他屈膝跪地:“父皇。”等眼睛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他才看清那龙榻上躺着一个极其孱弱的身影。

恪帝已经时日无多。

(五)

“仲渊的事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恪帝说话有气无力,间或夹杂着令人心惊地咳嗽声,“你做得很好……不要可怜他,留下他将来会是祸患。天家无情,要继承大统的人更不能拥有常人的感情。”

这样的话从一个濒死之人口中说出,益发带了点冰冷肃杀的味道,室内原本就安静,这下更加死寂无声。过了很久季珂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似乎是听出了他的无奈,恪帝轻轻一叹,招手要他再靠得近些,语调也缓和下来:“朕知道这是难为你了,可朕忙碌了一世,却不能留一个朗朗乾坤给你……而是这样一个烂摊子……”说着他又咳嗽起来,拿过一旁的一幅玉帛,“你看……”

是北方的岑国递来的国书,言辞客气,内容却是惊心动魄——因欲南伐,想“借道”沐国。

吞并之意尽显,但无论季珂有多么愤怒,他也很清楚与强大的岑国相比,自己运势日微的国家无法与之相抗衡。

“朕没有多少日子了,岑国使节给的期限在一个月后,这个决定就由你来做……”恪帝的语气里满是不甘愿。

他想了想,若不战而降,可免生灵涂炭,但将基业拱手让人实在太窝囊。但若拒绝“借道”之请,沐国又根本没有战胜的可能。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恪帝似乎觉察了他的两难,忽然勉力起身凑向他,压低了声音,“那《玄异编》不是在你手上吗,好好看看,要怎么做全看你自己了。”

说完恪帝就仿佛力竭一般倒了下去,急促地呼吸着,挥着手示意他退下。

临走时季珂向室中回望了一眼,只见青烟缭绕,昏暗不明。一如沐国的前途,尚在未定之天。

就像她推测的一样,仲渊之事是季珂安排好的一个陷阱。

这天下午,涤梦在季珂府中又看到了那天云林阁里的那个黄袍道者。按说仲渊被流放,他作为从犯至少该下在狱中,可他现在却大摇大摆地在花园里闲逛,丝毫没把谋逆之罪放在心上。

好奇他与季珂的关系,她隐了身形跟在后面,但没跟多久就听那道者回头向她这里喊了一声:“躲什么,出来吧。”

既然被识破,她就大大方方的现身了。

道者自称寒冥子,是季珂多年的挚友。做过自我介绍后他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倏尔一笑:“你的样子,可是一点都没变。”

听他的口气好像以前见过她,但她一点都想不起来——往昔之事,除了朔寻,她都忘了。

想到这些又伤感起来,忽然身后传来季珂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他神色不善地瞪着寒冥子,后者嘿嘿一笑,手中化出卷轴:“贫道来还你此物。”说着挥手一丢,刚好落进季珂怀里,“后会有期了。”话音未落,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季珂默然怔立,她则震惊地望着他。

又是一卷《玄异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以为仲渊所持的那一卷必定是伪造的,好诱他入彀。但如果是赝品寒冥子又何必眼巴巴地来归还?

难道说……《玄异编》一开始就在季珂的手上?

她气极,忽然就不想看到这个人,于是化风而去。

“气急败坏了……”虚空中响起寒冥子的声音,季珂不悦地看着他现身,“别这么看着我,有好戏自然不能错过。”他嬉皮笑脸地说,随后看着刚才涤梦所站的地方问了一句,“这么做她会恨你,有必要吗?”

这话当然是问季珂的,但他没有回答。

(六)

“如你所想,《玄异编》一直在我手上。”

她还在生闷气,季珂踏进门就这么说,清楚明白,让她连一点为他说好话的余地都没有——他一直都在骗她!这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为什么?!”半身探出画屏,她厉声质问。

“自然是为了要你协助取得皇位。”他理所当然地说着。

“皇位对你果然很重要……”她咬牙切齿,怒极反笑。而季珂看了看她,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其实就算不是如此,我也不会放你走……我从没想过,也不能放你走。你是我沐国的灵祭,无你则亡国。”

她立刻就从画屏里出来了,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珂手持《玄异编》慢慢展开,她惊讶地看到里面是一片空白,“你看不见,但在我看来上面却是写满了字。想不想知道当年你怎会被封入其中?”他平静地看着她,然后说出卷中所载的往事。

他提到了朔寻,而朔寻正是当日将她封入画屏的人!

“这不可能!”她大叫着反驳。

而季珂只是笑了笑:“朔寻正是沐国开国之君云帝登基前的名字,你若不信,可往云林阁中搜寻古籍,其中多有记载。”

她说不出话来了,事实上她很清楚,在这件事上季珂没有必要骗自己,可是……竟是朔寻将她封了起来吗?她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见过云帝的画像,仲渊与他确实相似。我知道你见了他必然心摇神曳,但不管是不是什么转世轮回,你都该认清楚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季珂语气缓缓的,仿佛在很有耐心地劝说她。

而她始终沉默着,直到他说完了才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然间嫣然一笑:“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个妖,又岂有哪个人会真的在乎我呢?如今你要得到皇位了,再用不上我了,你原意也没打算放了我。那你我之间的君子协议就此取消,从此两不相扰,后会无期吧。”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退,直退入画屏之中。

画屏上那随着真实的季节变化而刚刚出现的初冬之景开始消失了,雪色褪去,红梅零落。转眼间画屏上的图案变成了真正的四季图,春、夏、秋、冬,画中的佳人也变成不同的面貌。

季珂看着这一变化,神色肃然——他见过这样的情景,在与涤梦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初时画屏一如寻常,就是眼前这副样子,这代表她又进入了休眠,不再理会凡尘俗事,也不会再出来。

她对他死心了。

而画屏中的幻境内,她看着身周的雾气渐浓,季珂的身影都已变得模糊,想到或许这样也好。如今他江山将有,已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协助。或许他本就不需要她的协助,一路行来她记得清楚,他如何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走到今日这一步,心机手段都是一种天生的赋予,他有那个九五至尊的命。

所以对于他来说,她或许不过是少年寂寞时的一个陪伴,如今大功即将告成,万民都将在他脚下,自然也不用再稀罕她了。

或许无情,却是事实。

她本就不该自画屏中出来,不该妄想什么自由。

其实要了自由又有什么用,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根本没有人在等她,盼她。

暗色袭来,遮蔽了眼前季珂的身影。她敛眉低首,平静地沉入死寂之中,毫无抗拒。

(七)

这一次她自觉,睡得不太久,睁开眼只见阳光满室,窗外花枝疏影横斜。一旁,寒冥子正看着她,似笑非笑。

她猛地坐起来,随即发现自己并非身在季珂府上,更令她诧异的是……

“别看了。”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寒冥子笑着走过来,一挥拂尘,“你已经化而为人了。”

拂尘掠过手背带来痒痒的感觉,她吃了一惊——她的本体已变作画屏上的图画,所以虽然看上去有形体,但她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现在……

“还记得与季珂初遇之时,你如何从画屏中出来的吗?”寒冥子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她当然记得,那时季珂受几个兄长欺负,打破了头逃到库房避难,沾着血的手按在了画屏上——如今她知道当年朔寻将她封入其中时曾用了血咒,季珂是皇族一脉具有同样的血统,就这样误打误撞地令她苏醒过来。

而现在她忽然得到了人身,难道说……

“他可是不容易,削骨滴血的,才有你的今日。”寒冥子说得很轻松,她却惊呆了。

这演得是哪出?他好好的一个准国君,削得哪门子骨滴得哪门子血?他疯了不成?“听你胡说!季珂呢?我要见他!”她说着一捏诀——

什么也没发生。

她忘了,她现在已经不是妖了,法力也没了,一无是处的。

她甚至连这里是哪里都不知道。

寒冥子见状大笑起来:“这里可是南齐,你上哪儿见季珂去?”南齐是沐国最南边的一个小城,她曾听季珂说起过,说是四季如春,家家有水户户有花,是个钟灵毓秀之地。她还记得他说起时那神往的样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偏爱这里。

他竟将她送到这里来了,是永不再见的意思吗?

一股怒气顿时涌上来:“自然是到京城见他!”她说着翻身下榻,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刚得到的人身,还不怎么习惯。

直到她快到门口时才听到寒冥子在身后一声叹:“去了也见不到他。”

是的,如今他贵为天子,万人之上……

她咬了咬牙。

“沐国已经没了。”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就扑到了寒冥子面前,抓着他要他说清楚。化为人身至少还有一个好处,面对这些道者时她不用再恐惧了。

“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怎样的价值。”寒冥子摇着头叹息说,终于解了她心中一大疑惑——

其实他就是《玄异编》的作者,在人间游荡的岁月也不知有多少了。当年机缘巧合受了朔寻一点恩惠,那个朔寻胸怀大志,心在四野,他看朔寻有成为帝王的命数,就推波助澜告诉他,只要将一妖物做为灵祭,就能定运数,立一国。

他的一句话,使她成为了牺牲品。

(八)

“那时贫道并不知晓你与朔寻的关系,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寒冥子歉然道。

“事过境迁,多言无益。”此刻她最想知道的是季珂的事。

“幸好季珂那小子不是这样的人。”寒冥子笑了笑,“岑国欲吞并沐国,沐国力微而不能拒。我告诉季珂只要打散你的魂魄就能释放当年封印于京城地下的力量,借天地山川之力,能与岑国一较短长,可是……”

他摇了摇头:“他最终还是选了你。”

所以,当日仲渊才会想杀她?是因为季珂故意让他看到《玄异编》中记载的这些内容?他到底在做什么?害她又救她?她想起当日,他们最初立下那个君子协定时季珂说的话——

我一定会放你自由。

那时少年明澈的目光不带一丝虚假,于是她信了,就这样信了很多年。

可后来世事变迁,她受了太多次骗,不敢再相信他。可到头来,他还是实践承诺,给了她自由。

她不明白,人是不是都这么复杂?人心难测,看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季珂此时又在哪里?沐国亡,却没有人流一滴血,因为向岑国使者答复的那天,是他率领文武百官献的国,他选择承受屈辱而换取苍生的安宁康泰。

“可你也该明白,前朝降君,新帝岂能容他存活于世……”

寒冥子说,几天前京城传来消息,季珂被人告发谋反,处斩在即。这当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听寒冥子说前因后果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到了京城。

修道人就是有这点好处,腾云驾雾日行千里什么的。

他带着她点落在长街旁的屋顶上,下方人山人海,因为今日正是季珂处斩的日子。长街那头,囚车正缓缓而来,等近了些,她终于看见季珂,囚衣污秽,披头散发的,哪里还有昔日意气风发的样子。

只有那眸子里的神采依然,依旧是皇族的筋骨。

他终究还是不够狠心,她笑着想,若够狠心,打散她的魂魄,又岂有今日之难?

身形一动,寒冥子一把拉住她:“人也见到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呢?”她向他笑了笑,拉开他的手,“道长,后会无期了。”

她一下子跳了下去。

惊呼声此起彼伏,人潮涌动,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混乱的场面,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碰到了俗世红尘,可惜……那么短暂。

她向囚车迎了过去。

南齐,三个月后。

虽说是四季如春,但到了夏天的时候,天气还是明显的闷热了不少,小城里的花开得益发茂盛,一户人家门前生着很好的白莲,有青衣的郎中路过看见了,言辞恳切地讨了一枝去。郎中带着白莲走街串巷,最后进了一扇小门。

院子里十几个炉子,一身红装的少女正在煎药,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回头也不招呼,就是眉头攒了起来。

“还在生气吗?”

白色的莲花忽然出现在眼前,金黄的蕊上还缀着露珠。

涤梦眨了眨眼,将花一把夺下了,走进屋子里去插瓶。

“就知道你会喜欢的……喂喂,别光顾着它,和我说几句话不成吗?涤梦,你已经三个月不和我说话了,我们总是这么打哑谜是不是不太妥当?”

回头看了看院子里那一副可怜相的人,她在心里说:

臭季珂,你活该。

他能有多可怜?再可怜也是他自找的!骗她骗上瘾了,竟然让寒冥子把他们俩的样子互换,也就寒冥子那个活腻了的牛鼻子会跟着他胡闹!

害得她在京城的长街上对着囚车里的寒冥子说了那么一大堆……一大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废话!

结果怎么样?有寒冥子在能怎么样?他们就是想出点事,他就是想死!能成吗?岑国有人那么有本事吗?

其实季珂的用意她是明白的,岑国不会放过他,所以让寒冥子替他“死”一下,免了追捕,绝了后患,是上招。

但是……他不告诉她,明摆着要看她笑话也是个事实!

“涤梦,你倒是给个话……”屋外又在喊了,她“砰”的一下把门给摔上了。

“涤梦……”季珂还不死心。

“一个月!”她喊了一声。

外头终于安静了。

再过一个月,她就消了这气,和他说话。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撑不到一个月就破功了。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必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原来皇位权柄从来非他所愿——牺牲一只手为她重塑人形,那分明是一开始就打算好了要在这一世与她共度的。什么不放她自由,也算是他才会说的情话。到了最后,江山和她,他也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嘴角不自觉地带出了一丝笑意,她看看瓶中的白莲花,再看看放在一旁的画屏,如今那上面的景色已经不会变化了,却也不是最初绘上去的样子。只见是芽点新绿、花发幺红、芳草如茵、百鸟争鸣。

是春景,最美丽的那一刻在画屏上凝固。

她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何偏爱南齐,那是有一次,他看着画屏四季变幻,问她最喜欢什么时光的景色?

她答说——

我吗?春日最好了。

是的,春日,最好。

只要是和他。

就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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