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芭
即使双目失明,即使世界里没有光芒,即便是这样——却一次也没有弄丢过我,一次也没有。
001一只松鼠无知无觉地嗑开粒没有果核的松果
我被绑架了,确切地说,是被诱拐了。
在我十六岁那一年的某个黄昏,空气里飘散着古怪的丝瓜味,有一群孩子吹着丝瓜味洗洁剂兑成的泡泡水从校门口呼啦啦地跑过去。
彩色的肥皂泡仿佛是从他们体腔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童话似的,高高地飘在空中,然后破碎。
我站在大门内侧给爱心妈妈打电话,提出想要一套《百科全书》的要求,被拒绝了。女人平静疏离的声音通过听筒慢悠悠地灌进我的耳朵里,海棠,即便是亲生母亲,也不会答应孩子无礼的要求。
电话挂断的声音很轻,像一只松鼠无知无觉地嗑开一粒没有果核的松果。
就在一个星期前,她认养我做女儿,拉着我上了几次电视,拍了无数张照片,她在媒体面前抱着我痛哭流涕,肩膀瑟瑟发抖,她说将待我如亲生的,不离不弃。
同学们极艳羡我有一个三线明星做干妈,有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儿无限向往地对我说,真好,我也想自己是个孤儿。
事实上我不过是一个工具,不堪的家庭背景和凄惨的身世足以博取观众同情,放大小明星的爱心和善良。
我把电话还给同学,翻过灰蒙蒙的墙壁跳出学校。
女孩隔着灰蒙蒙的墙壁懦弱地冲我喊,宋海棠,宋海棠!你会被纪律委员扣分的!
我没理她,紧了紧书包的带子,漫无目的地走进面无表情的人潮中去。
夜从地平线上压迫而来,巨大的灼目的夕阳一点一点融化在天的尽头,而我被饥饿感一寸一寸地侵蚀着每一根神经,也就快要被消耗干净了。
比这还要糟糕的是,我发觉有道黑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跟踪我,我是说,从我跳出学校的那一刻开始。
为此我花了一点时间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松松垮垮的校服,为了可以连续穿上三年,特地报大了两个号码,一双略小打脚的白布鞋,市价十三块大洋,鞋底磨得光滑极了。最贵重的要数蓝色帆布书包,八成新,只掉了一根拉链而已,洗得略微发白,像稀释过后的大海的那种颜色,最重要的是上面还有那个三线明星的签名,你图的就是这个吧?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跟着这样一个贫瘠的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半个小时后,我忽然停下疲乏的脚步,转过身去与你对峙。
光影暗淡的小巷子里,一轮乌蓝的月亮远远地挂在上空,投掷下混浊朦胧的光束,我就在这样的月光下看着你,你的黑色鸭舌帽,你的黑T恤,还有你那件黑色破洞牛仔裤和一双黑色休闲鞋,你当自己是死神吗?
“先生,冒昧地告诉你,我是个穷光蛋,如果我有哪怕五毛钱的话,早就买了包子填饱自己的肚子了,你还要继续跟着我吗?还是,我们只是恰巧走了同一条路?”
下一秒钟,一声响亮的咕噜声自我腹中婉转地响起,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瞧,我没有说谎。”
你立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我有点怕,特别是当你一声不吭地扯着我的手腕将我拖出弄堂的时候,我几乎就要以为自己会被你杀掉了。但我并没有叫喊,因为我从不指望黑暗中会有援手。
就这样,我一声不吭地跟你穿梭在浓郁的夜色中,直到你将我塞进一辆休旅车里。
你问我:“怕吗?”
“怕。”我真诚地回答你。
“怕我杀了你?”
“是的,先生。”
“怕死?”
“谁不是呢?”
“我不会杀你。”
“谢谢。”我松了口气。
“但你必须跟我走。”
你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点点沙哑,我竟然不怕你,你就像这一天突然降临在我世界中的魔术师,你让我觉得新鲜有趣。
“如果我不跟你走呢?”
“也许我就会杀了你。”
“好的,明白了,先生。”我乖乖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闭上了嘴巴。
002我见阳光在你眼睛里叠加,这使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你有一辆神奇的休旅车,里面装着松软的面包和温热的牛奶,一大包牛肉干,还有啤酒和碳烤香肠。
那一晚我吃得很饱,懒洋洋地倒在座位上睡着了。
说也奇怪,从一开始,我就不曾畏惧过你的出现,因为你安静得就像月光,法力无边,轻易地就将我的不平静统统抚平了,因此我不介意陪你走一程,尽管我不知道这是要通往哪里。
醒来的时候,浩瀚的熹光温柔地淋透了这座城市的上空,我的身上盖着一条毛毯,有一丝烟草的味道。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向你,而你看着远处的地平线,蹲在座位上抽一支烟。我见阳光在你眼睛里叠加,这使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睡得好吗?”你问我。
我点点头,问你:“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想去的地方。”你转过头来冲我笑,我看见你下巴上浓密的胡楂,像夜晚洁冷的森林,还有你眼角干涩的鱼尾纹,你有三十多岁了吧,还是四十多?
不管怎么样,我才十六岁,很遗憾我们之间不会发生爱情故事,你有没有一点失落?毕竟十六岁的我,还算是一个标致的人儿,身材似才刚熟透的浆果,饱满玲珑,不然席柯也不会为了我与人打得头破血流了。
席柯,我想起他,心里突然一阵烦乱。
你问我:“饿不饿?”
“可以下馆子吗?”我皱着眉头抚了抚肚子。
你好像有些犹豫,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发动引擎朝前方浮起的白昼冲去。
离市区还有一段路程,你说:“讲个故事来听,还有你的名字。”
“宋海棠,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倚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
你没理我,单手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口袋里找出火柴递给我。我接过火柴犹豫了很久,这一段莫名的犹豫让我明白,事实上我还是在乎着这件事,这件事是指,兴许我的腹中正安睡着一个鲜活的生命。
半个月前的清晨,我一个人坐在马桶上,心里冷得就像灌满尖锐的冰楂。也记不大清是多久没来了,一个多月,还是两个多月,还是更久,记不洁了,只有钝重的恐惧在脑子里逐渐扩散。
直到现在也没有来。
这么久了,是不是已经有了人类的形状?听说,胎儿在八周左右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分辨出五官和四肢,并且有了心跳。
我拿着火柴发了一会儿呆,你不耐烦地问我:“发什么愣啊?”
“对不起,先生。”我小声地开口道,“听说孕妇闻了烟味会影响胎儿,你不介意下车后再抽对吗?”
“胎儿?”你诧异地扭头看我,很高兴你的目光中除了诧异之外没有同情亦没有探究,我想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把你当成一个朋友的。
我点点头,倚在车窗上向外看,绿色的树影重重倒退,我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不要紧,我不过是肚子里多了一条生命而已。”
你不再看我了,继续安静地驾驶,你的侧脸看起来真温暖,襄着一层金灿灿的阳光,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满足你的好奇心,所以我对你说起席柯。
“你知道吗,席柯是个好人,他替我揍扁了那些羞辱过我的浑蛋。”
我挂着淡淡的微笑对你说。
十三岁,大风的冬天,席柯第一次动手打架,为了我。
自从母亲去世后,世界再也不曾在我的脚下倾斜,它总是别人的,好像我是个无耻的寄生者。
我一无所有,寄住在福利院三楼的第七间房间,我的左边住着一个喜欢在半夜里唱歌的智障,右边住着一名纤弱胆怯的小儿麻痹症患者。
总的来说,这样的环境使我很难邀请到朋友到“我家”做客,因此社交这项重要的课题我无法参与,随之而来的是排挤、猜测、杜撰,以及肆无忌惮地在暗地中成长起来的攻击。
人类是可以在欺辱幼小无能者时得到巨大满足感的奇怪生物。
因为不懂反抗也无力反抗,所谓的校园暴力也从言语上的羞辱逐渐演变为肢体上的殴打。当我被几个同班同学用围巾绑住脖子,一路嬉笑着拖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冰冷的窒息,伴着头顶支离破碎的夕阳,一寸一寸地将我的身体冻僵,仿佛结冰的湖面,凛冽而沉重。
是席柯救了我,他与他们扭打成一片,拳头有力地挥出去,我看到他血红的眼睛。
我疲倦地躺在雪地上不去观看他们厮打,有零星的雪花从天空中慢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我的额上,瞬间被体温融化,像是眼泪,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眼角。
那一天的席柯对我说,宋海棠,谁也不能再这样欺负你了。
003我穿着那双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后
我们的车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饭馆停下了,你给我一些钱叫我打包些好的饭菜。你不怕我逃跑,大概你已经看穿我正愁没地方可以逃走,而你的车是我短暂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最佳场所。
我在小饭馆里闻着菜香,看了一段新闻,听了几首歌,然后提着两大口袋的食物走向你,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快乐。
“宋海棠。”你平静地问我,“你很喜欢吃辣?”
“是的,先生。”我看着满餐盒的辣椒抱歉地笑道,“忘了问你,你不喜欢?”
“不不……”你举着筷子发了一会儿呆,才继续说,“我的妻子很喜欢吃辣,她和我打赌,将来我们的女儿也一定很能吃辣。”
“你有女儿?”我有点吃惊。
“是,和你差不多大,如果还活着,也许和你差不多的个子。”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对我讲你的事情,原来你有个一个孩子,与我差不多的年纪。
“还好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为什么?”
“你会失望的,先生,如果有我这样的女儿。”
你看着我,不言不笑,像是仔细地在观察我的情绪,我被你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匆忙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过了很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不,宋海棠,你是个不错的姑娘。”
你突然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样对我说。
我抬头盯着你看,你的掌心有很淡的烟草味,是一个父亲身上特有的那种味道,沉着的、宽容的味道。即使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但我就是知道,父亲的味道就是你手心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烟草香。
“谢谢你,先生。”我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说,“从未有人这样告诉过我。”
“这真不幸,该有个人早点告诉你才对。”
“我可不可以叫你爸爸?”我突然仰起脸直视着你的眼睛,“可不可以?我从未喊过谁爸爸,我总该练习一下这个单词的发音,对不对?”
我的语气这样坚决,使你瞪大了眼睛,带着一丝慌乱,一寸犹豫,一缕复杂,还有一丝温热的感激。
你不说话。
我权当你是默许了,然后特别响亮地喊你一声爸爸,至少,在旅途结束以前,让我们短暂以父女相称,这样很好,不是吗?
你无奈地伸手擦掉我嘴角的饭粒,笨拙地在我的头顶揉了揉。
那天傍晚,我们路过一座开满紫罗兰的小镇,你叫醒我,带我去买了一双鞋底绵软厚实的白色板鞋。
卖鞋的老板收好钱,不吝啬地对你说:“你的女儿真乖巧,大大的眼睛,温顺得跟小鹿似的。”
你只是压低了帽檐儿笑一笑,然后向附近的旅馆走去。
我穿着那双史上最舒服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跟在你身后,乌蓝的天边有一弯白净的月牙,光芒微弱得只像萤火。
旅馆的老板娘为我们做了一桌子的山野美味,还有蒲公英的叶子,开水烫过后青翠地摆在碟子里,蘸酱吃,微微的苦。
你将为数不多的排骨夹进我的饭碗里,就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处坚硬厚实的冰山悄悄地融化了。
你问我:“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咬着筷子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告诉你:“有一种河,小时候听妈妈讲过,上面有白色的泡沫,像天上的云。”
你说:“那是大海。”
“你怎么知道那是大海?”
“只有广阔的大海才能倒映出天空的样子,你没看过大海?”
我点点头:“不止大海,我没看过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孔雀、草原、二十四色一套的彩色笔、狐狸的尾巴、袋鼠,还有海棠花,虽然我叫海棠,但是我没见过真正的海棠花,只听妈妈讲过,白色的,很漂亮。”
我是不是太哕唆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我拘谨地闭上了嘴巴。
“不要紧,你继续说。”你放下筷子,紧拧着眉头倚在木床的边上对我说。
“你不舒服吗?”我有点担心,你的额头上满是冷汗,你看起来非常痛苦,这让我慌了。
“不要紧,胃疼,老毛病了。”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瓶子,倒了几片药吞下去,然后冲我挤出一丝苍白的笑,“你继续说。”
“说什么?”我不安地看着你。
“随便说点什么,海棠,说说你的事,你妈妈的事,什么都好。”
你拧紧眉头闭上了眼睛,你的声音有点发颤,我知道你生病了,吃了药就会好的对吗?我看着屋子里灰蒙蒙的墙壁,窗外温柔的夜色涌进来,沾湿了我的睫毛。
“别怕,海棠,你继续讲你的故事,我吃了药就会好了。”
你安慰我道。
004他拥有我所欠缺的切那些闪闪发亮光滑美好的切
让我继续说说席柯。
他的出现,就像五彩斑斓的玻璃瓶里灌满的酒精,轻易地将我死气沉沉的世界点燃。
人活着,有百万种的活法,可以是半夜发作的胃疼、智障突然泼过来的冷水、四面八方如利剑穿进心脏的辱骂、没完没了的黑与暗,也可以是少年每天早晨递过来的一杯温牛奶,他发梢间淡淡的檀木香、手牵着手走过的一段蒙着薄雪的街道、淡淡月光和近在咫尺的白昼。
是暖的,我是说,我的周身,这个原本并不怎么样的世界,逐渐变得很暖。
十五岁的暑假,我去席柯家做客,白晃晃的阳光底下,我笔直地立在他们家门口,看着眼前城堡一样的豪宅发愣。
席柯的邻居正在自家院子里除草,他们长着温文尔雅的脸孔。
席柯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路穿过庭院,绕过一个露天泳池,经过一大片花丛,到达他的书房。
他有一间像极了图书馆的书房,巨大的欧式书柜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我近乎贪婪地伸手触碰着它们,眼睛里灼热得起了火。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能够轻易地折射出我们的低贱,我的手指尖滑过暗纹的壁纸、摆满玩具的书桌、私人定制的全家福水杯,还有脚下温暖厚实的鹿皮地毯,我觉得难过。
他拥有我所欠缺的一切,那些闪闪发亮光滑美好的一切,他让我看见它们,触摸到它们,像是有一段不可思议的光束投射在我的身上、心上。
“他有一整套《百科全书》,我在里面看到尾巴蓬松的狐狸、枯叶一样的蝴蝶,还有各种各样的树。席柯就像是一棵
树,他笔直地站在我的世界里,投射出让人心动的影子。”
我断断续续地讲着,你渐渐地睡着了,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紧紧咬着的牙关也放松了许多。
夜深了,在旅馆里的集体供电掐断的那一刻,房间瞬间被黑暗给吞没了。
我爬到自己的床铺上躺好,听见你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贝壳里传出的海的声音。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看真正的海,海的上空飘着白色云朵的那一种,这让我就连睡觉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二天我们离开得很晚,你的脸色一直苍白得骇人,我坐在副驾驶位上担忧地看着你,试图用语言减缓你的病痛。
“你也在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是吗?”
你单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一直抵在胃部,你的目光放得很远,车道两旁有大片的麦田,麦香细微。
“是。”你笑着回答我,“那女孩也深深地爱着我。”
你的语气里带着得意,还有我这个年纪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深深的思念,你在说起她的时候,眼神温暖得不太符合你的造型。
“她为什么会爱上你?”我问。
“因为我替她揍了那些欺负她的男孩子。”你笑着看我,挥舞着拳头,睫毛上是凉凉的光。
我总觉得这一天的你,看起来凄怆而悲伤,像是沉浸在旧日的甜蜜里独饮一杯无人知晓的酸楚。
“她也被欺负了吗?为什么?”
“因为近视。”你笑笑,胡楂舒展开来,“有很严重的近视,看不清很多细微的事物,并且越来越严重。”
话音才落,你突然拼劲全力地踩住刹车,痛苦地捂着胃部整个人前倾在方向盘上。你的脸上起了青色的雾,使你看起来显得那么薄,就像一道随时要消失踪迹的影子。
我推推你的胳膊:“很疼吗?药呢?药在哪里?”
你已经没有力气应付我,嘴唇抖着,眼睛痛苦地紧闭着。我费尽力气将你从方向盘上扶起来,在你的衣服口袋里寻找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它在你的左边口袋里,没有标签,我吞了口口水,颤抖着把它拧开。
没有。
什么也没有。
昨天晚上,你把药片吃光了,要命的是,我不能带你一起去医院,你不能去医院是不是,你有万万不能去医院的理由,我都知道。
情急之下,我推开车门,一个人在大雾弥漫的黄昏狂奔,我得救救你。
005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后一个生命已经不再鲜活
我举着那把用来切火腿的尖刀冲进药店里,吓坏了无辜的小店员,她几乎是哭着将那瓶必须严格按照医院处方才能领取的药片递给我。
胃癌晚期病人服用的止痛药,曲马多,类似鸦片的镇痛药。
那一刻我是理智的,紧紧地握着这一小瓶的药片,像是握住你气若游丝的生命,凛冽的晚风吹起我的衣角,而我拼命奔跑,仿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你醒来的时候,大雨冲刷着水泥地面,遥远的天际轰隆隆地滚过雷声,洁白的闪电映出刺目的强光,照亮你疲倦的脸孔,痛感消失的同时,你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看上去安宁而平静。
“你怎么知道的?”你问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我递给你一条用雨水洗过的白毛巾,你敷在头顶上,静静地听我讲。
你拉着我上车的第二天,就在那家小饭馆,我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帮我打包饭菜,期间看了一条新闻,听了几首歌。
那条新闻是说,因杀人罪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在一周前越狱,他患有胃癌,已是晚期,上面贴出的照片,就是你。
“你不怕?”
“不怕,爸爸。”我拆开一包三明治,笑着看向你。
“不怕我杀了你?”你的脸上也带着笑意。
我摇摇头:“不怕。”我的小腿在座位上晃啊晃,“你送我的鞋子真漂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海棠,你没有告诉过我。”
“真抱歉,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漂亮极了,我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鞋子。”我将三明治递给你,“不疼的话,可以吃一点食物,对吗?”
“没什么不可以。”你揉揉我的头发。
我们大口地吃着三明治,车窗外的雷声听起来欢愉极了,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你有个爱你的姑娘,你不该被抓起来。”
你安静地咀嚼着食物,静得像一段岁月。
十八岁,你遇见那个近视眼的姑娘,她有一张干净消瘦的脸,眼神单纯得让人感动,你想保护她。
爱一个人,就想把她变得很小,装进口袋里,保护她,不允许她受到半点伤害,想要带她去你想去的地方,看最动人的风景。
她用那双看不大清楚的眼睛仔细地看向你,在人群中可以不凭靠视力而准确地判断出你的位置,你们毫无悬念地相爱,很快,她有了你们的骨肉。
你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那一个人,你亲吻妻子发胖的脸颊,趴在她隆起的腹部倾听胎儿的心跳。就在你对上苍感激涕零的时候,它却向你宣布,你的妻子就要双目失明了。
生活它跟你开了个玩笑,医院暂时没有眼角膜可以移植给你的妻子,你们只好回到家中静静等待黑夜来临。两天后,你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的妻子病危,愿意在离世后将眼角膜捐给你,前提是他们需要一大笔钱。
为了给你的妻子以光明,你不分白昼黑夜拼命工作,一天只合眼不到三小时,吃最最便宜的馒头喝凉水。但你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快乐。
那是一切希望都会因付诸而实现的快乐。
你们接吻的那个清晨,离孩子出世没有几天,你轻轻地吻她的嘴唇,还有高高隆起的腹部,你和你和孩子说早安。
然后你在女人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推开门,如往常一样,迎着霜似的白光走出去。
你在公司里上一天的班,夜里开着卡车帮忙跑货,你就像一只从未气馁的蜗牛,哼着她爱听的曲子,在漆黑的夜晚与黎明赛跑。
而灾难却静静降临,因为长期囤积的疲劳,你在夜里开车时感到眼神模糊,一声闷响促使你清醒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撞到人了吗?
你不敢回头张望。
跑完这一趟,你就有足够的钱去给妻子换取眼角膜,你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差池。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后,一个生命已经不再鲜活。
而你,在清晨第一缕曙光来临的时候,被警方敲开了门。
后来你听狱警说,有个女人,抱着她的婴儿,每天清晨都在监狱外灰蒙蒙的墙壁下安静地坐一会儿,温言细语地哄着怀里的婴儿,是个女孩子,面庞洁白可爱,像极了你的妻子。
后来,五年,还是六年。
女人在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离开人世,没人找到她的孩子。
你在狱中,以头撞墙,发出困兽似的悲鸣,你看见猎人围绕着你,刀叉落在你的胸口,烈火在你身下熊熊燃烧,你只觉得冷,木然地看着他们撕扯你、分割你、消耗你,你看到血流出来,却无痛感。
再后来,你患上了胃病,胃癌,你知道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你开始有点想念你的小女儿了。你还没看过她的脸,你们相遇时,她只是母亲腹中安睡的胎儿。
你怀念那个心跳热烈的小生命,你要找到她。
006你的灵魂正在丝缕地去往她的世界对吗
我们抵达海边的时候是下午,沙滩上的人群渐渐散了,咸腥的海风席卷着海底微凉的呼吸绕过我们的肩膀。
暴雨过后的野海,海浪是寂静的,悄无声息地翻滚,消散。
直到夜晚来临,海边空无一人,我们走下车去,一步
一步地走近暗紫色的大海,海风毫无畏惧地迎面吹来,我们站在夜空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翻滚的大海,一直看着。我们头顶的天空黑得发紫,就像我们眼前的大海。
过了很久,我站得累了,缓缓地坐到沙滩上,你也坐下来,坐在我身边。
“不想尖叫着跑进去吗?”你问我。
我摇摇头:“太美好的东西,我都不敢靠得太近。”
你突然站起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飞快地跑向大海。我被你拽着拼命地跑,吓得尖叫,我看见你笑着回过头来,眼睛里映着月光,映着温柔的海浪,就像天空一样。
直到海浪打过来,我们毫无征兆地跌进大海里。
你回到十八岁那一年,和你爱着的姑娘,一起在大海里尖叫过,笑过,跌倒过,奔跑过。
那是你们一生当中唯一一次见过的大海,潮汐席卷着那段温柔的岁月轻柔地冲刷过你的脚踝,你看着我的脸,是笑着的。
你在我的脸上看到一个缓慢成长的生命,她婴儿时期的啼哭,童年蹒跚学步的模样,她一个人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悄悄成长,学会了奔跑,有了喜欢的男孩子,坚定地给了他自己的所有,而你没能制止。
我们在海里跑得累了,疲倦地坐在海边等着看日出。
“后来呢,海棠。”你的声音很轻,像是呓语,“那个男孩子,他怎么说?”
席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慌不择路地逃了。
我在碧蓝如洗的蓝天下,看着我深爱的男孩子仓皇逃跑的背影,眼眶灼热,却只是无奈地笑了。
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地存在着的小生命,吓退了席柯信誓旦旦的爱情。
“事实上你的肚子里除了三明治,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对吗?”你忽然松了口气似的笑了,脑袋慢慢地倚在我的肩上。
你的呼吸那么轻,那么浅,你什么都知道。你的灵魂正在一丝一缕地去往她的世界对吗?
“是的,没有,虚惊一场。”
我看着海的尽头笑着说。就在我去抢劫药店的那个晚上,一个对生命的遐想破碎了,就像孩子们嬉笑着吹出的肥皂泡泡,高高地飘在空中,然后破碎。
那天晚上我们最后的对话——
“你的母亲呢,海棠,她是个怎样的人?”
“即使双目失明,即使世界里没有光芒,即便是这样——却一次也没有弄丢过我,一次也没有。就是这样,深爱着我的一个人。”
“真好,海棠,你有个好妈妈。”
你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直到你在我肩上睡着了,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你的心跳,直到烟掉落在沙滩上,被海水卷走,也未能点燃。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从海平线上冉冉升起,壮阔,哀感,溅落在我的额上,你的肩上。
喂,先生,醒一醒。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个不错的父亲。
我有个好父亲,他在生命的最末端牵住了我的手,他送给我一整片海洋。
黑暗渐渐退散,白色的光芒淋透暴雨过后的大海,波光粼粼。
远处有警笛渐渐近了,我看见席柯向我跑来,就像最初的那个少年,消瘦笔直,闪闪发亮。
笑的同时,滚烫的眼泪流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