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痕
一、大火
时至今日,青语依然记得那场烧破了眉目的大火。方圆三十里的广袤桃园,因着大风的缘故,顷刻间便化为了乌有。
那时,他是被南秦强行掳来当做人质的西楚王子,也是西楚王位仅存的合法继承人。父王为求一时和平,居然亲自把他送到南秦来当人质。然而南秦皇帝言而无信将他安置在昆仑山深处的世外桃源,让他受尽凌辱与折磨之后,居然点起了烧山大火,妄图使他葬身火海。
那样一来,君位无继,西楚必上下大乱,南秦铁骑可轻易取之。
那一次,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他四处躲闪,到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已积了尺余厚的灰烬里面。
仰面看去,浓烟如黑色雾霭,暗淡日月。
十里桃花不复见,满眼只是飘飘洒洒的灰色大雪。雪花一样的灰烬扑簌簌地落在脸上,烧干了泪水,燃尽了希望。
此时身边一株燃着大火的大树,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然后直直朝着他砸过来。
好在,多年来精心饲养的一尾白狐,拼尽了全力将已经面目全非的他拖到远离火场的地方。又在一夜之间往返山下数百次,一口一口地含来泉水洒在他身边的草丛里,最终才躲过了这一劫。
醒来已是凌晨,他努力地欠身看向身旁灰头土脸的白狐,她却不敢看他,只低头轻声地呜咽。
他淡笑着抚摩她毛茸茸的脑袋,这才在她晶莹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黑色的眸子里倒影出他的脸,却已不是先前的俊俏模样,被大树砸中的左边脸颊,此刻已经血肉模糊,不人不鬼。
那一刻,他方才隐约感觉到疼痛。
于是他用力地撕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大叫。
不,不,不。
声音淹没着空旷地山谷之中,到最后,只剩一尾白狐,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用脑袋轻轻地碰触着他的下巴,想以此来安慰他。
二、假面
他用烧黑的桃木雕刻丑陋的面具,青面獠牙,阴森可怖。他的性格开始变得诡异乖戾,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着白狐述说有家难回的悲苦心事,只对着满山的灰烬痴痴不语。
他本想沿着昆仑山麓偷偷潜回西楚避难的,但又知道,一旦自己那样做,南秦便有了发兵讨楚的理由。为了西楚百姓,为了自己的父王,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白狐还记得大火前那个爱笑的男子,那时候,他甚至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浅黛。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被猎人的铁夹打折了腿,躲在一棵开满花枝的桃树后面瑟瑟发抖。他把它抱回茅屋中悉心照料,并与前来盘问的猎户巧妙周旋。
他说:“白狐啊白狐,这深山之中就只你我,从此你我就相依为命,做个寂寞的伴儿吧。”
他说:“秦王料定我不敢逃回西楚,所以连个看管的兵士也没有,幸亏多了个你,我才有了倾诉的对象。”
他说:“狐儿就叫浅黛怎么样,昆仑万里,浅浅流云如黛!”
浅黛,多么美丽的名字,若白狐是个女子,只因了这个名字,也定是媚骨天成,身如轻烟的绝代佳人。
可她不是,她在昆仑修炼了整整九十六年,离幻成人形独独少了三年。
那时他穿青色长衫,清俊伟岸,眉宇间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淡淡心伤。
闲来无事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教授她烹茶之道,她还记得他一边用竹筒烹治茶水,一边咏颂《茶经》时的模样。剑眉微颦,声色朗朗。
“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活火谓炭之有焰者,当使汤无沸,庶可养茶。”
他在泡好的清茶之中加入寥寥数瓣桃花,于是便有了迷离的绯色。
他用浅浅的竹筒盛一碗,仔细吹冷之后,再轻轻放在白狐的面前,然后笑着对她道:“浅黛,尝一尝!”
语气,一如她是个女子。
于是,她便试探着伸出舌尖,轻舔一下,涟漪氤氲了水面,入口是如雀舌般的淡淡香甜。那是她品过的,世间最美好的茶。
然而,那样的情形,仿似再也不会遇见。
如今的他收敛了笑容,藏起了竹子做成的茶具。
隔着厚厚的桃木面具,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三、百草
白狐浅黛开始偷偷溜出去为青语收集百草蜜是在第三天的早晨,那时天刚微微亮,她正趴在他的枕边听熟睡中的他发出的微微喘息,却有一只蜜蜂从烧破了半边的窗户外飞过来。
于是她便愉悦起来。
记得以前自己受伤的时候,就会寻找到蜂巢,吞吃蜂蜜。
昆仑山里的蜜蜂以百草为食,所产蜂蜜亦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对外伤甚有疗效。这样想来,百草蜜对青语的伤也应该大有好处吧!
她本以为那场大火已经把昆仑山所有的生灵都烧光了呢,可是却忘了蜜蜂石下筑巢,野火断然不会波及到那里。
于是她趁着天色尚早青语还在熟睡时便偷偷溜进了深山之中,翻遍了所有的石板,钻遍了所有的山洞,任烧山大火留下的灰烬弄花了高贵的白色皮毛,蹭脏了微微翘起的鼻尖,依旧乐此不疲。
青语醒来,照例摸一摸床前的位置。
手指触及之处空无一物,于是他就笑了。
浅黛啊浅黛,难道连你也怕了吗,也厌倦了吗?
这样想着,白狐浅黛却突然从烧得只剩下树干的桃林里面冲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站定,看向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兴奋。
她将口中的百草蜜衔进平日里盛水用的水瓮之中,然后跳起来扑进他的怀中,拼劲全力将那只桃木面具碰落,伸出粘满蜂蜜的舌头来轻舔他的伤口。
起初,青语自然不解,每每把她从怀中扯下来,狠狠地掷在地上,摔疼了她的骨肉,她的心。好在他渐渐地明白了她的苦心,到后来也便不再阻拦。
隆冬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春风又来,桃园里的棵棵枯木,居然奇迹般地发了新芽,仿佛比前些年还要茂盛的样子。青语脸上的伤情也慢慢有了好转,白狐浅黛总是在他面前绷直了后腿,瞪大了眼睛,想让他在自己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可以他却不敢看,每次治疗完毕后,总是迫不及待地戴上那张可恶的黑面具。
蜕茧成蝶般,连绵不绝的昆仑逐渐有了青色。
那年三月,桃花开得繁复。
她陪他站在桃园边,看游人来往如织,所谓满园春色关不住,也不过如此吧。
南秦公主堇色慕名带领大队人马前来观赏世间最美的桃花是在十天以后,她骑烟白色大宛良驹,一笑一颦间充满了高贵与霸道。
她把粉色桃花连枝折下,说是带回宫里去博父皇的欢心。
她折一枝再折一枝青语就不愿意了,而此时的白狐浅黛早已经吓得躲到了他的长衫下面。
他俯身低首,唯唯诺诺地走向前去。
“殿下能屈驾来昆仑赏花是在下的荣幸,可殿下知不知道这桃花娇贵得很,一旦折下来,灿烂也不过三两天的事了,路途遥遥,恐怕到不了帝都就早已霉败了……”
骑在马上的公主堇色何曾受过这种奚落,再看马前之人,戴一副古怪面具,青面獠牙,好不可憎,于是不由分说地抬手就是一鞭。
马鞭抽打在面具之上,焦木应声断裂。
骑在马上的女子却突然愣住了,那一刻,他突然被这位男子的美貌震住了。
旋即,她淡淡一笑,轻佻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青语。”
青语,楚青语。我也曾跟你一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楚王子,想那时金戈铁马,钟鼓齐鸣,天地间唯我独尊。是秦人,是你的父王毁掉了这一切,你知不知道。
此时,白狐浅黛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护主心切的她以为堇色要伤害青语,于是低吼一声,张嘴便咬向了马腿。
小小浅黛怎会是大宛名马的对手,只见它轻轻抬腿,浅黛便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堇色冷笑,她用鞭子指一指远处的浅黛说:“那小东西是你养的吧,居然想跟我的追月一比高下,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啊,这一点倒跟你们西楚人很像。当时你们仅十万残兵,面对南秦百万雄师却跋扈不臣,如今不一样乖乖成了南秦的附属国?”
她说:“如今南秦兴仁义之师,要不然早把你们给灭了,西楚的国号也将不复存在了!”
听她如是说,纵然如烈焰焚心,青语也只能一忍再忍。
他说:“公主殿下教训得是,西楚上下一直铭记着大秦恩惠,时刻不敢忘。”
堇色大声地笑,她将一枝桃花递到青语的面前,语气里尽是轻薄。她说:“那么楚青语,我以后常来你这桃园怎么样,桃花败时要来,桃子熟时也要来!”
四、对弈
堇色再次来桃园是在五月,那时漫山的桃园之中,结满了肥美的果实,那时候的青语脸上已经重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时候白狐浅黛已经能开口学着人声说第一句话。
她说:“青语,青语。”
第一句便是他的名字,虽然呜咽怪异不成腔调,但她还是满心欢喜。
青语在桃园之中舞剑,青衫飘举、光影交锚,却不会伤到半片枝叶。
蹲在树上的浅黛突然听到一阵马嘶,转身看时,便再次看到了堇色。
堇色此次前来,单单只有一人,换下了戎装,一身女子装扮,绯色如桃,青丝缒绻,浅笑嫣然。
那一刻,白狐浅黛的心中突然微微一悸。
堇色跨下马来,轻唤青语的名字:“青语,青语,楚青语!”
一句一句,叫得那么温柔,那么情意绵绵。
想起自己唤他名字时的情形,白狐浅黛的神情忽而暗淡。自己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说不好,又何来那遥不可及,一心想要的天长与地久。
简陋的茅屋之中,她与青语对弈,期间不停抬起头来偷看这位西楚王子。
浅黛蹲在一旁的几案上面眼睁睁地看这一切,窗外的烈日东升西落,眼前的堇色公主却仿佛没有丝毫倦殆的意思。几局下来,浅黛的心中便慢慢生出了嫉恨。
她悄悄地从几案上面跳下来,偷偷地溜出门去,隐入山角的草丛之中,费尽心机地捉来一只小小的甲虫。然后,她重新潜回到茅屋之中,将甲虫衔放到堇色的脚下。
小小的黑色甲虫,沿着公主堇色的绯色裙摆,轻轻地爬上去。
专心下棋的堇色突然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胡乱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大叫:“青语,青语,我衣服里面有虫子,有虫子!”
到最后,她的声音里面几乎有了哭腔。
浅黛心中暗笑,没想到平日里呼风唤雨,飞扬跋扈的南秦公主居然会害怕一只小小的甲虫。
二人手忙脚乱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把那只甲虫从堇色的衣服里面抖出来。
望着地上的虫子,堇色抬起脚来狠狠地踩上去,啪的一声便已稀烂。
青语埋怨浅黛,他说:“浅黛,你又调皮,怎么可以对公主殿下无理?”
惊魂未定的堇色恶狠狠地盯着眼中布满委屈的白狐浅黛,大声威胁说:“信不信本公主把你杀了,用你的皮毛做成冬衣?”
我信,我信,我怎会不信,像你这种娇纵无理,眼中只有自己的高贵公主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五、玄机
南秦的千人骑兵团几乎找遍了整个帝国,最终在昆仑深处的桃园之中找到堇色是在半月之后。
这期间,青语怕惹祸上身从而牵累西楚人民,曾几次三番地劝她回去,都被她拒绝了。
秦兵在桃园找到堇色之后果然勃然大怒,他们用长剑指着青语的鼻子大声呵斥:“大胆楚青语,居然巧言蛊惑公主,等我等奏名圣上,定斩不赦!”
浩浩荡荡的骑兵阵前,只有一只小小的白狐龇牙咧嘴地与其对峙。
它脖颈上的毛根根竖起,仿佛自己真能与这支足以荡平一切的骑兵相匹敌。
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证明它的这种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只见,坐在马上的堇色高高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那名将领的手背上,然后轻声地对青语说:“楚青语,我敢保证父皇不但不会惩罚你,还会给你荣华富贵,信不信?”
堇色说得没锚,秦王有九个儿子,她是他唯一一个女儿,也是年龄最小的女儿,秦王喜得千金,对她的溺爱自不必说,所以对于她的请求无一不应。
那日,白狐浅黛自然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玄机。
堇色走后,她紧紧地依偎在青语的脚下,看他久久向着西楚方向凝望,满眼苍茫。
他自言自语般说:“浅黛,我想回国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他的心思她明了,他是聪明之人,秦公主堇色的心意想必早已洞若观火。
那么青语,你是想着依靠她来放松秦王的警惕,重新回到西楚么吗?那么我呢,是不是注定只能留下来为你照看这依旧年年盛开的桃园?
六、蜕变
是年八月,秦王派密使前来桃园。
他说:“公主殿下的心意阁下想必已经明白,那么就请阁下修书一封寄回西楚,让楚王派人替你来提亲,如何?”
他说:“阁下应该知道,如果这门亲事成了,你就是我大秦的驸马爷了,从此以后秦楚交好,威镇海内,恐怕这也是你多年的夙愿吧。”
来使恩威并用,楚青语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于是匆忙俯首北拜:“秦王恩德,永生不敢相望。”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浅黛的心一下一下碎掉。
三日后,秦王派大队人马前来迎楚青语。他们笑着说:“阁下现在已贵为我大秦驸马,自然不能再委身于这荒山陋室之中,大王有令,命我等把阁下接回帝都暂住,等不日完婚,便可与公主双双送回西楚!”
车队即将启程,楚青语与浅黛告别。
他一次次挥手,想要将她赶入丛林之中。
而她却一直立在马前,阻挡着整个队伍的去路。
带队的秦将早已厌倦,大吼一声命令车队开动,铁蹄巨轮,眨眼之间便足以将白狐碾成肉泥。
此刻,楚青语却大叫一声从马车上跳下来,紧紧抱起地上的浅黛,乞求般地看着那位秦将说:“将军不必懊恼,白狐既然不愿让路,就让我带她同去吧。”
秦将冷冷一笑,很不耐烦地说:“罢罢,带上吧,但进入帝都以后可千万要把这畜生看好了,别让她惹出什么乱子来。”
青语连连答应。
气度恢弘的秦朝帝都,广厦万里,座座伟岸、檐高百尺,白玉镶地。
楚青语和浅黛被安排在远离王宫的偏殿之中,因为礼数所限,虽然已与堇色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
这样,浅黛反而暗暗地高兴起来。
她站在殿内的铜镜面前,看自己如今已是什么模样,她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幻成人形,幻成一个貌若桃花的美艳女子。那样,她就可以和他远走高飞,日日相伴了吧。
这样想着,泪眼模糊的一瞬,镜子中突然有一位女子的面堂闪过。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呼吸之间短暂,却足以让浅黛欣喜若狂。
她从桌子上跳下来:“青语,青语。”
自己,居然已经能够清楚唤出他的名字。
正坐在窗前向外凝望的楚青语,听到有人唤他,先是一惊,环顾四周之后,最终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落在白狐浅黛的
身上。
“刚才是你在叫我吗浅黛?”
浅黛的眼中满是欣喜,满是期盼。
她说:“是!”
淡淡的一声,如此轻柔,对面的青语却吓得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
许久,他才颤抖着问道:“你是人是鬼?”
“我非人非鬼,我是浅黛啊,等了百年,盼了百年,我终于可以幻成人形了,你却为什么要怕?”白狐浅黛喃喃说道。
七、问情
本以为等有一天,自己可以学着人类的腔调跟他诉说心事,就能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本以为等有一天,自己可以成为人类的模样,就能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身边,或者哪怕是坐在他的对面,天长地久永不相厌……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悄悄来临。
她却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看到了生疏。
他说:“浅黛,你走吧,莫说这大秦的帝都容不下你,就连我都也有些怕你呢。”
他每次这样说,浅黛就会暗暗地流一次泪。
到最后,她只能央求般地看着他说:“可是青语,离开了你,我又能去向哪里呢?”
她说:“青语,你对浅黛,难道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怜爱之情吗?”
她每次这样问,楚青语都默默不答。
她说:“青语,我的样子那么可怕吗?”
他不答。
她说:“青语,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回到昆仑桃园,看花开花落,世事如云烟过眼?”
他不答。
她说:“青语,还记得你给我取名字时的情形吗?当时昆仑山有流云如黛,宛如仙境?”
他依旧不答。
那么多年来,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有太多的心里话想要对他倾诉,可是到如今,他却连听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月圆之夜,只差数月就可修炼完满的白狐浅黛已经可以凭借月亮的光华幻成人形。她穿一袭白衣,身如轻烟荡荡无骨。
她站在楚青语的面前,期待着他能看自己一眼。
而他却自顾自地闭紧眼睛,他说:“浅黛,你走吧,你本就是不属于人间的异类,何苦缠着我,白白消磨了自己的造化。”
到最后,他干脆就不再跟她说话,对她视而不见,对她百般厌倦。
八、嫁衣
南秦巡夜士兵在楚青语居住的偏殿里面发现异常是在三个月以后,那时候,堇色与青语的婚期也已经越来越近。
当“西楚王子楚青语居住的偏殿之中常有绝色女子出没”的传言传进向来娇纵的堇色耳中的时候,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带了一行侍卫,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楚青语的殿内。
然而室内除了楚青语和一只白狐以外,哪还有别人。
那一日,她与白狐浅黛四目相对,越看越怕,心中发冷,到最后只能潦草收回目光。
她质问是谁让楚青语把这只讨厌的白狐带进帝都来的,楚青语说是自己。
于是她气急败坏地拔出侍卫的长剑,狠狠地砍在地面上,长长的青铜剑微微卷起了刀刃。
然后,她跺着脚对楚青语撒泼,她说:“楚青语,当初在桃园的时候这畜生就屡屡跟我作对,如今你却把她带进了宫里,岂不是明摆着想气死我吗?那么我问你,是这白狐重要,还是我和西楚江山更重要?”
说完,不等青语回答,她已经将长剑顿在地上,愤愤跨出了门去。
她走之后,不肖片刻,便有一位使者前来。
躲在角落里的浅黛定睛看时,发现来人正是当日前去桃园提亲的那位密使。
他趾高气扬地站在楚青语面前传达公主堇色的旨意:“公主仁义,不想让自己的婚事拖累西楚人民,要阁下从简操办,一切彩金聘礼能免则免,她说她只问你要一样东西。”
然后,他轻轻勾一勾手指,示意楚青语附耳过去。
他最后对楚青语说的话,浅黛听不见,她只是清楚地看见,青语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突然有了怜悯,突然有了心疼。
那种眼神在几个月前她开口对他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消失不见,而如今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中。
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绝望。
密使走后,楚青语瘫坐在地上沉思良久。
旋即他忽地一下站起身来,发疯般追打着白狐浅黛,他掀翻了几案,打翻了铜鼎,敲碎了酒器。
到最后,浅黛便不再逃跑,蹲在地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泪光。
然而,楚青语高高仰起的手臂却在空中停住了。
他跪在浅黛的面前声嘶力竭地说:“浅黛,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他说:“你知道堇色向我要的唯一的聘礼是什么吗,她要的是你的皮毛做成的冬衣!”
短暂的震惊之后,白狐浅黛忽而微笑,她说:“青语殿下,我若走了,你怎么办,西楚怎么办,依她的脾气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说:“若真能用我做成冬衣穿在王子妃的身上,成日陪在殿下身边,想来也算是一种朝朝暮暮吧。”
楚青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之上,流进了玉砖的缝隙里面,忽而不见。
九、婚礼
秦人居北,自古有以狐为衣的习惯,特别是毫无杂色的白狐,其皮毛的价格甚至可以换得一座小城池。
他们制作狐皮冬衣的技艺娴熟,为了保持皮毛的完整性,宰杀狐狸时不能见血,只能用一根细细的柔丝绳子活活勒死,
堇色与青语大婚那一天举国欢庆,帝都的街道两旁挂满了红色的灯笼,鼓乐通宵达旦。
装饰一新的大殿后面,一群匠人正准备将捆在笼子里的白狐浅黛的四肢用丝绸牢牢地捆起来。在笼子的不远处,一口大锅里装满了兑了硫磺的温水,灶下的火光正烧得旺。浅黛知道,在她被杀以后,要及时丢进温热的硫磺水里,那样才能保持皮质的柔软和洁白。
高墙之外,隐约有欢快的唢呐声传来。
浅黛轻笑。
秦人婚礼时新郎新娘要携手跨过的九道门槛,不知道青语已经迈过第几道。此时,名为百鸟朝凤的华丽乐章之中,也许他正兴高采烈地与公主堇色一同膜拜日月天地。
然而此时,严密合缝的殿门却被什么人猛地一下推开了。
浅黛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那个身穿大红喜服却又泪流满面的男子。
在他的身后,紧紧跟来的是气急败坏,花容失色的堇色,她正招呼着几个侍卫,试图将这个逃离结婚现场的男子重新捉回去。
他踉踉跄跄地奔向自己:“你以前问我对你到底有没有怜爱之情,问我怀不怀念当年的情形,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同远走,我都没有回答过你。那么现在,你问吧,你问吧,楚青语统统回答。”
眼泪顺着他俊朗刚毅的脸颊轻轻滑下,她想伸手帮她擦拭,她想轻轻地蹭一蹭他的脸,陪他共赏明月。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断无可能了,于是,也只好认命。在青语的身后,公主堇色已经瞪圆了双眼,浅黛知道,如果此刻自己跟他一起逃走,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高高在上的她,怎么允许自己败给一只畜生。那样的话,恼羞成怒的她一定会唆使秦王屠灭整个西楚,她又怎忍心,让他背负万世骂名。
堇色所要的,只是让她死,只是一张完整的皮毛。她要用它做成衣裳,披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也提醒青语,在这场战争中,她始终都是赢家。
那时的青语,每当看见她身上的狐衣,就会想起自己吧!他心,定将悔恨不堪。
匠人们正试图将绞索套在浅黛脖子上,想到这里,浅黛低吼一声,深情地望了楚青语一眼,然后拼命朝着灶台下的熊熊大火奔去,一头扑进了火堆之中。
青语,如果这一生注定不能与你相守,如果这一生注定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来成全你对天下的仁慈,那么请原谅,我选择了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
我不要自己那一身漂亮的皮毛,装点你们虚伪的爱情,刺痛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