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我唱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不断失望,却不想放弃。
我已绾紫玉钗。愿与君重逢。
一
一九三二年,又或说是民国二十一年,广州的夏夜,潮湿闷热,我站在桂树下头,就着一盏煤油灯唱戏。
“女儿香,最不祥。一俟落红成雨后,再无人问旧潇湘。”这最后一句脱口而出,台下轰然叫好,大师兄赶紧趁热打铁,托着盘子领赏去。
铜钱落铁盘,叮叮又咚咚,此情此景,我真恨不得仰天长啸一声:谢祖师爷赏口饭吃!
早知今日,我就不忤逆老爸,跟他说唱戏落后于时代又没出路,一意孤行地去念大学了。
可就算是老爸也不可能想到,我竟然穿越了。
是的,穿越!
是讲人背吸口气也呛得着,我夏金铃只是举着烟花在河栏上转了几圈,竟然就失足落水!
等醒来后,我这个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已经变成了民国时广州庆云班的小花旦。
这下我只恨当初没跟着在街头唱粤剧的老爸多学几年。记得以前他老是拽着我的耳朵讲:“你能吃‘张口饭,是祖师爷赏你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语成谶,现在我真要靠它吃饭了,才知道戏到唱时方恨少……
下了台,我拿着一面小圆镜补妆。说起来我这个穿越也穿得那么有个性——这个民国的小花旦竟和我生得一模一样,也是姓夏,我的那个“大师兄”还说“她”也是失足落水被救起
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姓氏,五百年前是一家。
难道她是我的前世?
我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金铃”,自己骗自己,假装一切都还同以前一样。
“金铃!”是大师兄招呼我去谢礼,远远地我看见有个人站在阴影里,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年轻人,样子生得很好看,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睛也明亮,最好看的是他的眉毛,就像传说中的“剑眉”。
他这个样子,要是走在二十一世纪的路上,一定会被星探挖去拍广告。
“多谢先生捧场。”我鞠躬。
那人笑了笑,大师兄在一旁兴奋地说:“这位是东巷林府上的大公子,他说要请我们去唱堂会。”
唱堂会是经常有的事,还可以听到太太小姐们讲八卦,比如东巷林府我就听她们讲过——是西南政务委员会林委员的家宅,林委员的长子林仲轩刚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毕业荣归,在省政府中当军务参事,很受器重。
那么,这个年轻人就是林仲轩?
这时他开口讲话了:“不知夏姑娘肯否赏光?”
声音沉沉的,很好听。
我看了看大师兄,他立刻替我回答:“金铃年轻识浅,还是要回去问过师父。”
他笑了笑:“也好,明日我正式补个帖子,叫人送到庆云班。”
随后他转身走了,我也跟着大师兄回去,一路上想了很多——林府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请我这样唱路边摊的小丫头去唱堂会?
回去后大师兄和师父说了这件事,师父想了半天,说:“不管怎么讲,金铃你凡事小心一点就好。”
他老人家一讲“凡事”,就搞出点紧张的气氛来了。
三天后,林委员做生日,广州各界的名流都去拜望,女眷们在南院聚着听戏,我没有扮装,只有大师兄一把胡琴伴着,在堂前唱着《香夭》:
“落花漫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忽然我看到林仲轩就在大门边,今日是他父亲寿辰,他在家里竟还穿着军服。可是真好看,英姿飒爽。
基本上,我有点制服控。
我转了一下身,再看过去,他的身边多了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穿着骑马装,他们俩说了几句,那个男人忽然向我看过来。
我不太喜欢这个人,他的表情就像个跟踪狂。
结果一直到这一折唱完,他都在盯着我。
二
几天后,林仲轩竟亲自带人来了庆云班。
“这是堂会的谢礼,金铃姑娘不要推辞。”
我看着他送的银圆——这么丰厚,难道是想叫我去杀人放火?跟着,他又叫其他人回避。
“无功不受禄,有什么事金铃可以为轩少效劳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讲话这么咬文嚼字。
“痛快,我就喜欢姑娘这样爽快的人。”他拍了拍手边的红封,“我听说一个友人对姑娘很仰慕,所以想替他做个说客。”
他说的就是那天南院里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个人。
那人叫华晋,东山南街华府的三少,他的父亲在省政府身居要职,连独揽广东军政的陈济棠都要买他的面子。
我想林仲轩也不是真的来当个说客——粤北驻军的刘司令那里缺少一个得力副将,希望陈济棠给他推荐人去,他和华晋就是备选,而陈济棠最讨厌部下牵涉风月场的事
这些小道消息,在各家女眷之间传得绘声绘色。
总之如果现在弄出华晋迷恋戏子的传闻,那他副将的位子就落空了。
这个林仲轩,城府倒是很深。
“夏姑娘,很少有女孩子对这种事要想那么久。”我回过神来,看见他正眯起了眼打量我,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就像花豹在捕猎前预测猎物的分量,那对黑曜石一样的眸子,这一刻竟让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赶紧赔笑:“金铃是太欢喜,失态了。”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目的都好,我决定帮他,因为正好我也需要结识华晋。
“金铃啊,你真的要这么做?”听了我的计划,师父一副“好担心”的样子。
也不想想我到底为什么要去“色诱”那个华晋?还不是因为他在省政府的交通部里面任职,而我想从他那里为廖先生拿一件东西——从广州到香港各处关卡的通行证。
廖先生是广东爱国人士组织的干事,一直以来那些爱国文人,进步知识分子前往香港避难都是由他一手安排的。
而庆云班就是他手下的一个联络点。
试讲师父您老人家一把年纪干吗还学别人搞地下工作?现在我想缩起头来当个小小的戏子都不可以了。
“师父,我会小心的。”我不想多讲,只是好言安慰他。师父是个很好的老人,可惜人生在乱世很多事没的选。
他不知道我其实不是他亲手拉扯大的那个得意小徒弟,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无以为报,只好力所能及地为他做点事。
第二天的晚上,我照旧和大师兄一起出门卖唱,华晋来捧场,我看见他,就向他笑了笑。
跟着我忽然看到林仲轩也在人群里,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不见了。
散场时华晋过来说想请我去吃夜宵,我咬着舌头说:“不是我不给三少面子,夜深了,被人看到对三少也不好。”
后来我又用这个理由婉拒了他一次,等他第三次邀请我的时候我才答应。
一个月后,一天夜宵时华晋邀我第二天去看电影:“我五点钟从部里出来,你在外头等我。”
可第二天,我在交通部的偏门外等到五点半,他还没有出来。
一直到将近六点,有个年轻人忽然跑到我面前:“夏金铃小姐?”
我点点头。
“华先生要我带你进去。”他边说边替我推开偏门。
我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他带我去了华晋的办公室,他正在里面接电话,看见我来了就笑一笑。我在沙发上坐下,装作打量他的办公室,其实早就留意到他放在桌上的那串钥匙,华晋不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从他口中知道那串钥匙中的一把可以打开隔壁部长室里的机密柜,通行证的空白范本就在柜子最下层。
那个年轻人在我面前放了杯咖啡后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华晋放下电话,带着些歉意地看着我:“李部长要和我下去见个
客人,金铃你等我一下。”
“嗯。”
他出去了,我一直耐心等到走廊上全无声音,才上前去把那串钥匙紧紧抓在手里。
就像我想的那样,隔壁部长室的门虚掩着,我闪身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机密柜,钥匙转动后吧嗒一声,锁打开的时候我心也跟着一跳。
柜子的最下层放着厚厚一沓空白的通行证,我抽了两张,然后关上柜子,到办公桌前拿了交通部的印鉴盖上。
做完这一切,我觉得心都快从胸口跳出来,满脑子都是赶快离开,可是一开门——
就有人扑了进来。
那人一进门就死死按住我的嘴,拽着我躲进与部长室相连的衣帽间里。
然后我听见外面有人开了门,跟着是说话的声音,华晋和李部长进来了。
好险。
我想看看是谁救我于千钧一发,哪知道回过头去——
林仲轩?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要不是他还按着我的嘴,我现在就惊叫起来了。
他慢慢移开了手,向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墙上有一个通风口,他想了想,小声对我说:“等一下我会引他们离开,他们出门后你数到二十,就立刻出去,知道吗?”
这很简单,我办得到,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
他从通风口爬了出去,我缩在角落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通报说省政府的林参事来访,说有重要文件交付,要和部长会面。
听到关门声后,我默默数到二十再溜出衣帽间,回到了隔壁的办公室。
等到华晋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那里喝掉了半杯的咖啡,一点破绽也没有。
三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就一个人到了林府外面。
在偏门外走了几个来回后我想还是不要见林仲轩,可是一转身就看见他站在我面前。
“你是鬼啊?走路没声音?!”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你胆子不小,敢这样和我讲话?”他眯起眼来。
我这才想起来,在这里,我和他身份有别,讲句话都要顾忌。
“对不起……林先生……”
他笑了起来。
“夏姑娘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
他这么问,我倒不知道该怎么讲了,想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昨天,谢谢你。”
他眯起眼来,“说到这个,你真是胆大包天,随便进部长室被抓到是要军法从事的,你知不知道?”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幸好被我看到,对了,你进部长室做什么?”他忽然抛出这么一句,我一下子愣住,正在想要想个什么样的理由敷衍他,就听他慢悠悠地问,“就算再好奇,也不应该随便进去。”
好奇?这理由真的敷衍得可以。我忽然想起老爸讲过,要是以后真的出来唱戏,就要会察言观色。那么现在看这个林仲轩,看他微微笑,一副什么事都了然于胸的样子。
我是不知道他都了解点什么……不过既然这么讲,就是给我台阶下,愿意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
“轩少教训得是,以后我不敢了。”
“真有你不敢做的事?”他笑了一声,随后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请托你的事,已经有了结果,你不用再和华晋来往下去……”
“你要去北边刘司令那里当副将了?”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他怔怔地看着我,露出惊奇的样子来:“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的推测锚了?
“那么为什么要我和华三少来往?”
“因为他和孝萱有婚约,孝萱不想嫁给他,所以就请托我替他弄点风声出来,近日我收到消息,顾世伯听说了你们的事,决定取消婚约了。”他笑着说。
原来这样一回事,只是他玩的一个小把戏——那个孝萱我知道,棉纱大王顾家的三小姐。原来是为了红颜弄巧计……怎样,他很在意她吗?竟肯替她做这样无聊的事。
我忽然有点不爽。
“明白了?不要再和华晋来往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华三少人好又多金,我才不要放手。”我大声说。
他有点吃惊,上前来拉我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
可我不想听,转身跑开了。
之后一连几天我都闷闷不乐,这几天华晋也没有来,我听说顾家果真解除了婚约,他多少也会受到点打击。
唯一可说安慰的,就是大师兄已经将通行证顺利送到廖先生那里,总算我没有白辛苦一场。
之后十几天后的晚上,我卖唱时又在人群中看到了华晋。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点失望,我这才知道这些天里我期待看到的人,原来竟不是他。
他像往常一样约我去吃夜宵,说明天他向朋友借了车子,想带我出去兜兜风。
没道理拒绝。
第二天他一早就来了,我坐在车子里,看他一路向城外开去,随口问:“我们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他显得很兴奋。
目的地是城郊的一栋小别墅,进去后女佣端了苏打水给我就退走了,我喝了几口,看到华晋一直盯着我看,就觉得奇怪。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他笑着说,然后就有几个公子哥样子的人从楼上下来,其中一个对着我吹了声口哨:“三少,这个就是你讲的新鲜货?果然生得很好。”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想走,可一起身就觉得头晕,一下子又坐倒在沙发上。
想一想,肯定那苏打水里有问题……
我瞪着华晋,他干笑了一声,凑到我面前来:“别这样,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和心思,想你很快就该投怀送抱,哪知你老是不开窍,只好帮你一把。因为你我婚事都取消了,今天你陪我和朋友们玩一玩,也没什么。你们这些戏子,不是个个都这样?我会给你钱……”
他一边讲,一边开始解我襟口的扣子。
我恨死自己了!
跟着他的那些朋友嘻嘻哈哈地围上来,那个吹口哨的掐了一下我的脸,低头就要亲过来……
“啪!”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给我搜!”有人在大声喊,“有人举报这间房子里私藏烟土,谁是户主?!”
那个……是林仲轩的声音?
那些公子哥都被士兵拽到一边去了,我看见林仲轩走过来,他看到我,脸好像扭曲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现在衣衫不整狼狈万分,可真的是没力气动手整理。偏偏被他看到这个样子,悲剧。
“带他们出去问话。”他转过头去下令,华晋换了个笑脸,上前和他低声讲话:“林兄,我这里怎么可能有烟土,你看,我的这些朋友……”
忽然他停了下来,我诧异地看到林仲轩拔了枪顶在他胸口,他那对漂亮的眸子里透着寒光。
“再不滚出去,我现在就把你就地正法!”他这样说。
四
华晋和他那群狐朋狗党都被带走问话,林仲轩叫女佣来替我整理好衣服,又喂我喝了一大杯冷开水,我觉得头脑终于清醒点了,手脚也有了力气,他将杯子放进我手里:“再喝一点,把药冲淡了就好了。”
哄小孩啊?我忽然生气了,把杯子重重一放:“你管我好不好!”
他愣了愣,先是皱了皱眉头,跟着就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在意你的事。”
“啊?”这下轮到我愣了,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你不是来查烟土,对不对?”
你是来救我的,我在心里补充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答我,表情也很矛盾,好像不太想承认。
“不想说就算了,当我没问。”想到他大概是在顾虑那个“孝
萱”,我心里一凉,干脆扶着沙发站起来,“今天谢谢轩少相助,改天我……”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一下将我拥进怀里。
我想推开他,顺便再踹两脚,可惜没有力气。
“我都叫你不要再同他往来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就听他恨恨地在我耳边说,“派去看着你的人跟我说你上了他的车,知道我有多担心?以前他就这样害过不少女孩子。”
“你是我什么人?你讲不来往就不来往?”我气呼呼地反驳,“要是真的担心我,早点告诉我他是个变态不就好了?!”
“变态?”他一脸不解。
唉,我这个二十一世纪人和他有语言上的代沟。
这样拉拉扯扯,我又头晕了,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一侧头就看见他望着我,眉头微微的拧着,关切都写在脸上,一目了然。
我看到过的他,最先是气定神闲的,后来又是很有心机的样子,不管怎么样,总归是镇定白若。可刚才他却失态了,是为了我……
我想我还是不要要求太多了。
“轩少有中意的女孩子没有?”我问他,他起先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问这个?”
我这种二十一世纪的作风一定让他觉得很不能想象……
可我顾不得了。
“如果轩少还没有中意的女孩子,可不可以跟我恋爱试试看?”
林仲轩,我倒追你,够可以了吗?
那天之后华晋再没有在我眼前出现,师父和大师兄问起,我也没说实情,免得他们担心。
可是林仲轩也没有再来。
我不想去找他,以前书上看来一句话:你若无心我便休。更何况在这个时空里,我和他毕竟是不一样的人。
虽然是这样想,可我还是忍不住难过,平时晚上登台,就拣些惨兮兮的段子来唱:
“我寄寓,寄寓柳荫下,悲风霜乞片瓦……”
听的人都掉泪——我不好过,别人也不要想好过。
一直到中秋那天晚上,花好月圆,我急着跟大师兄回去陪师父吃夜宵,早早散场,等人都走光了,我一下子就看见了林仲轩。
我打发大师兄先回去,然后跑去他身边,却又想不出该讲什么话,只好看着他,默不做声。
最后他先开口:“我想你去见见孝萱。”
“啪!”我竟打了他一巴掌!
他和我都愣了。
“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个?!要我见她做什么?!林仲轩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我干脆劈头盖脸骂过去。
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好像终于明白了我是在吃醋,就苦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孝萱是我小妹,亲的。”
我讲不出话了。
原来顾家和林家是三代里的远亲,林委员膝下无子,顾老爷就把四姨太生的次子过继给他,就是林仲轩。
顾孝萱是他同父异母的小妹。
过了几天他安排我同孝萱见面,她看上去很是斯文乖巧的样子,眉目问和林仲轩有一点点相似。
我爱屋及乌,一下子就喜欢上她,她对我也很友善,好奇地打量一番后就说:“你就是金铃,二哥总是提起你。”
我看了他一眼,他装作没听到我们讲话。
原来他还会害羞啊……
我们三人出去郊游,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林仲轩送我回戏班。
“怎么想到介绍孝萱给我认识?”我挽住他的胳膊,感到他好像僵了一下——很保守嘛。
“我希望你们两人可以成为朋友,孝萱自小身体不好,很少与人来往,性格也懦弱你以后可以多照顾她一点……而且,她喜欢你,顾世伯也会照顾你……”他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
“等一下,”我拉住他然后绕到他面前,“你怎么好像在说遗言一样?”
他转过头去了。
“仲轩?”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下个月,我就要去刘司令那里报到。”他终于正视我了。我忽然想到,那天所谓的“查烟土”事件,说不定已经传到了陈济棠那里,所以副将的人选终于定了下来。
他做事还真是一箭双雕。
“那也不用拿这种口气说话。”我笑起来。
他又摇了摇头。
我有点不明白他的心思,正想问,就听他叹息了一声:“金铃,我不怕告诉你,我不会在那里待很久的,北边局势越来越差,日本人的野心昭然若揭,我不想留在广东……”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他的意思我很明白。
在这个时代,他和我,到头来都避不开“家国天下”这四个字。
“去打日本人,很危险的,会死很多人……”我揽住他的脖子,靠过去听他的心跳。
“傻丫头,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笑了,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可是是为国家去打啊,难道能怕死不去吗?”
我笑了一声。
“去吧,你会打赢的,我们会赢的。”
暗暗的长夜里,街上除了我们就再没有别人,我靠在他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说着,想着我曾经住过的那个时代,岁月静好,平安喜乐,一切都已经有了结果。
这场战争,我们会赢的。
仲轩,我向你保证。
五
林仲轩离开广州那天我们见了面,我给他唱《紫钗记》里《折柳》那一折:“不惯别离,相对断肠无。悲笳吹彻万里愁,帷对一灯孤。”
“这是什么戏?没听过。”他问我。
那是当然的,这个时候这出戏还没有写出来,要再过十几年,那个鬼才唐涤生才会写出《紫钗记》的粤剧剧本,《折柳》是剧中女主角霍小玉送别夫郎的一折,和我现在的心情很合。
我给他讲了个大略,他说会是出好戏。
“可惜了,大概看不到你成红角。”
我赶紧说童言无忌,然后埋首在他怀里,在这个时空,第一次,流了泪。
他走了以后我一连几天都陪着孝萱,现在她很依赖我,其实她不像林仲轩说的那么懦弱,不然也没有胆量反抗父亲安排的婚事了。
我本来以为,好好地照顾孝萱,等林仲轩回来,就是我现在应该做的事。
可是我错了。
这天早上,我在路口和一辆汽车擦身而过,那车子我很熟悉,就是之前华晋载我去城外的那部。就那么一瞬间,我看见车子里的人正在擦枪。
华晋也在其中。
我莫名有了点不好的感觉。
于是我去了交通部,找到之前给我引路的那个年轻人,他大概还不知道华晋和我之间的事,见到我依然很客气:“夏小姐,来找华科长?”
“不是,我听他家人讲他出门有公干,就是不知道要几天回来,所以过来问一下。”我笑着说。
他有点惊讶:“公事?不是啊,华科长这几天是请了假,说要回乡祭祖……”
祭他个头!祭祖需要带枪吗?
我从交通部里出来,赶紧就去找了孝萱:“仲轩有危险,你找得到可以帮忙的人吗?”
如果华晋是去追他,那么算时间他们应该会在龙岗那里遇到,那是这次路程中唯一的一段山路,龙岗地势又很险!
孝萱找到了林仲轩以前的副官,他听了我的话,半信半疑:“轩少和三少是有点过节,不过三少应该不敢……”
“你不去不要紧,借我马,我去!”我可以抄小路……师父就是龙岗人,陪他回乡时我走过那里的路。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忘了我根本不会骑马。
最后那副官还是带了一小队士兵出了城,我呢?当然是要死要活地跟着一起去了。
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要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反正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害怕。
一天一夜策马狂奔,山路不好走,上龙岗的时候我两腿都
在打颤。
可终究是赶上了,又或者说还是晚了一步。
我们到的时候,华晋那些人正举枪指着林仲轩。
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华晋那副得意的嘴脸看得我直恶心。
副官要我待在原地,他带着人悄悄绕到那些人身后——
“砰!”一声枪响,那些人顿时乱了,士兵们也扑上去,所有人混战成一团。
我看见华晋躲到一边,瞄准了正和一人扭打的林仲轩。
有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总比脑子要快。我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人却已经冲出去狠狠撞向华晋。
我和他一起掉下了悬崖,龙岗的悬崖很高,崖下是湍急的江水。我听见耳边的风声,向上看时,看到了崖边的林仲轩。
他在喊什么我听不到,只知道他看起来很伤心。可我想我没有做锚,他不能死,他还有雄心壮志没有实现。
我不会让他死。
一落水,暗流立刻卷着我向深处去,水再次涌进我嘴里,这种时候我竟然还觉得好笑,想我一定是有水难之相,不然怎么总是落水而死?
还有,仲轩,我真的很喜欢你。
六
都讲,福大命大。
我这辈子的福气怎样我是不知道,但我的命一定很大。
因为我睁开的时候发现我还活着,但是……周围有电视,空调,护士小姐,还有爸爸妈妈。
我又回到二十一世纪。
留院观察了半个月后我顺利出院,回到学校,朋友们替我开PARTY庆祝大难不死,大家喝果酒喝到醉,第二天起来继续上课。
不过到了晚上,我开始跟着老爸出去唱路边摊,每次出场前我都要上香,说谢祖师爷赏饭吃。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去。
我开始对自己说,那些,关于民国二十一年,关于那个叫林仲轩的英俊军官,其实只是我昏迷时做的一场梦。
虽然很真实,但终究是梦。
直到有一天——
一个私家侦探模样的人找到我,说有人请他查我的事,现在那人要见我。
说真的,这个人的样子让我很吃惊,因为我记得在“梦”里,他是林仲轩的副官。
他带我去了一家养老院,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只有一栋屋子。
他的委托人是个九十五岁的老妇人。
她叫顾孝萱。
她当然没有认出我,只是很亲切地对我说:“你也叫夏金铃啊?”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我有个朋友也叫夏金铃,不过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说起来她和你有点渊源,不知你是否知道,她是你曾外祖父的堂妹,也是他的师妹。”
我吓了一跳,曾外祖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难道他就是我“梦”里的大师兄?
这时孝萱看着我,已经有点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夏姑娘,我讲句话你不要生气,你和我的朋友长得真像,我现在看着你,还以为自己又变年轻了。”
她说着笑起来,打开了一直抱在手里的那个檀木盒子:“我这里有件礼物,请你一定要收下。”她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缎子的布包,里面是一支发钗,上面镶着紫玉。
“那天电视里放街头艺人的纪录片,里面有你的镜头,我看见你唱《剑合钗圆》,就想这支钗一定要给你。”她拿着钗子,慢慢地说着,“这是我二哥叫人做的……他是个带兵打仗的人,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只有一个人他一辈子也没有放下……”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不是梦。
民国二十一年的广州,桂树,庆云班,都不是梦。
还有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林仲轩。
我真的,喜欢着他。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除了站在这里听已经老去的孝萱说过去的事,说他怎样思念了那个“夏金铃”一辈子之外——
我什么都做不了。
晚上,我用那支紫玉钗给自己绾了一个发髻,妆点了一下,然后登台。
已经有很多人围着等听戏,我看了看台下,开始演出,还是《剑合钗圆》,《紫钗记》的大结局,霍小玉终于等到郎君归来,欢喜团圆。
“剑合钗圆,有生一日都望一日呀。”
我唱着,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不断失望,却不想放弃。
我已绾紫玉钗,愿与君重逢。
这个世上一定是有轮回的,就像前世庆云班的小花旦,现在又站在这里。
所以……仲轩,我想一定有一天,我会于此时,在此间,茫茫人海之中,再一次看见你——
为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