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的眼睛璨若星辰

蒹葭苍苍

1、

2003年5月9日下午6点28分，太阳像水晶球一样散发出金色光芒。与此同时，花园里，黄玫瑰和白玫瑰点头致意。与此同时，甜品店里，卷头发宝宝蹲在地上，和卷毛小狗快乐地分享着一块奶油蛋糕。与此同时，动物园里，两只大熊猫正在亲昵，据说，它们是彼此的初恋。还是在这个时候，艾丽丽藏在一丛芭蕉树后面，用相机偷偷拍下正在背英语的男孩的身影。

男孩穿淡蓝色格纹衬衫，手里捧着书，逆着夕阳，侧身而立，阳光将他的轮廓镀出金色光环。这是艾丽丽15年的人生里，见过的最动人的身影。她心跳的频率，忽然变成了一支小夜曲。

艾丽丽的父母是大学老师，父亲教体育，性格粗犷，生活刻板。母亲教古代文学，多愁善感，心思浪漫。这样的反差注定了这段婚姻的结束，那年，艾丽丽才5岁。母亲将人生的全部希望和幻想都寄托在艾丽丽身上，她教艾丽丽读唐诗宋词还有《诗经》和《红楼梦》，她送艾丽丽去学古筝和芭蕾舞，她坚决不肯送艾丽丽去学校，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将女儿培养成文静娴雅的古典淑女。

然而，事与愿违。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艾丽丽喜欢听收音机，到楼下花园挖蚯蚓，用洗衣粉兑水吹泡泡，将草莓套在十个指头上慢慢吮吸，一个人扮演不同的角色自说自话，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将一个人的世界，装扮得丰富绚烂。

艾丽丽也喜欢搞小小恶作剧。比如，将小小的仙人球偷藏在邻居家门口的大拖鞋里；比如，将超市里的方便面隔着袋子捏碎。

她惟一的朋友是一只兔子，大概是从隔壁农业大学的实验室逃跑出来的。他们的友谊只有短短几个月。有一天，兔子朋友被邻居家的猎狗当成了猎物。作为补偿，艾丽丽得到一个装胶卷的傻瓜相机，她东拍西拍，自得其乐。

于是有一天，她看到了那个男孩。

当她拿着刚洗出来的照片时，本来灰蒙蒙的阴天，忽然眼前充满了灿烂阳光，小夜曲在阳光里悠悠荡漾。

她清楚的知道，她必须走出母亲给她营造的世界，去拥有她幻想中的真实生活。

艾丽丽的母亲已步入中年，她对自己人生和感情的日趋绝望，导致了她对诗书世界的日趋依恋，现在，她正潜心研究李清照。 她望了望站在她面前的女儿——眼神闪亮，嘴角桀骜，浑身有一股古灵精怪的气息，既不文静娴雅，也不古典淑女。她一声叹息，恍然大悟：与其将女儿培养成李清照，还不如自己做李清照算了。2、 于是，9月的清晨，15岁的艾丽丽第一次走进了学校，成了一名高中生。

那么大的教室，那么多的人，那么难的课程，艾丽丽一时不知所措。很快，她打定主意，既然这是她争取来的机会，那么她就该努力融入新生活。 她没学过物理化学，分子式元素周期匀加速运动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她也没遗传到父亲的运动天赋，她不会广播操，不会前滚翻后滚翻，800米跑也令她十分折磨；同学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明星绯闻，热播电视剧，她都插不上嘴，

她常常坐在教室的角落，睁着她大大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欢腾的新天地。

她注意到一个男孩，他有着微微卷曲的偏栗色的头发，神情忧郁，眼神飘渺，他的名字

叫乔小树。他成绩优异，然而总是独来独往，似乎在这个世界之外。艾丽丽都没听过他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乔小树忽然走过来，对她说：“艾丽丽，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还说：“我不爱说话。我只写诗。”

他拿了一个本子给艾丽丽，里面全是他写的诗。艾丽丽虽不是李清照却也熟读古诗三千首，乔小树的这些长短句对她来说——这也算诗？

但她就是喜欢这种天马行空的长短句呀！你看：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还有：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就是你……她赞美他说：“太有才华啦！”

乔小树听过很多赞美，但从来没人赞美他的诗。

乔小树还能从她的眼睛里读懂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还把它们写成诗句，比如：落在地上的橡皮暗恋着地板；树枝上的麻雀失恋了；撞在玻璃上的苍蝇有堂吉诃德的理想。

艾丽丽和乔小树成了好朋友。

他们一起逃课，一起在图书馆天台晒太阳，一起在教室的角落发呆，一起被体育老师鄙视。乔小树教她用想象力来做物理化学，尽管分数依然很低，但她很快乐。她无法参与女孩们的话题时，就只身在其中享受那种叽叽喳喳的氛围，目光却和乔小树远远相望。

有朋友的感觉真好，艾丽丽心想。她要好好珍惜和乔小树的友谊。

有个女孩喜欢乔小树。她告诉了艾丽丽，希望艾丽丽能在乔小树面前稍微透露一下这个信息。艾丽丽还没想好怎么操作，就因为一个类似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种无聊的问题争执起来。艾丽丽使出杀手锏，说：“你信不信我告诉喜欢你的那个女孩，说你也喜欢她！”

乔小树也不问是哪个女孩，他一反平日的内敛缄默，爆发似的大吼：“我喜欢的是你！”正是晚自习，教室那么安静，于是，每个人都听到乔小树的表白。

3、

在外人眼里，乔小树喜欢艾丽丽，或者艾丽丽喜欢乔小树，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都是内心精彩而外在缄默的人，他们心灵相通。

可这并没有成为艾丽丽的初恋。

深夜的窗边，艾丽丽借着一束明亮月光，端详着手里的照片。

男孩的侧影，在月光下，栩栩如生。他仿佛转过身来对她说：“你好，艾丽丽。”

艾丽丽想，他才是他的初恋。

可这并不妨碍她和乔小树做朋友吧？她又这么想。她很在意这个朋友，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她干脆告诉了乔小树她拒绝他的理由。乔小树说：“没有关系，我只是忍不住说出来而已，我很珍惜和你的友谊。”于是她放心了，她将那张照片带给乔小树看，乔小树凝神好久，说，“我认识他。”

艾丽丽瞪大眼睛。

乔小树说：“他叫麦阳，初三的时候转到我们班，但是我们没有交集，中考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果你想要，我去找初中同学问问，也许有人知道。”

艾丽丽摇头。

她想遇到他，肯定的。但她不想通过这种刻意的方式。在她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她应该在某个时刻，与他意外重逢。

高二的圣诞夜，广场有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艾丽丽和乔小树约好了去广场看。可是那天艾丽丽发烧了，她只能躺在床上敷冰袋。

广场人山人海。乔小树举着手机，专注地拍烟花表演，他要留给艾丽丽看。推搡间，一个男孩撞到了他的胳膊，他一侧头，右脸正好撞到男孩的左脸。亲密的接触，冰凉的温度。乔小树很尴尬，傻傻地举着手机。直到男孩道歉转身离开，他又继续拍烟花。

晚自习时，乔小树叫上艾丽丽，坐在睡莲池边，头挨着头，看手机里的烟花绽放。

对面教学楼的灯光映照池面，波光闪烁，烟花璀璨。乔小树散发着少年特有的奶香，艾丽丽忽然很想吻吻他的脸。就在这一瞬，手机里出现一张干净帅气的脸，尴尬的眼神，抱歉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淡淡黑夜里，似有阳光，像烟花一样绽放。

艾丽丽的心莫名荡起小夜曲。她问：“这是谁？”

乔小树恍然：“麦阳！广场上，他撞到了我的脸！”

艾丽丽缄默。

他说：“对不起！当时我确实没想起是他。你，很难过吗？”

艾丽丽说：“不，我在微笑。”

4、

上了高三，艾丽丽很勤奋也很用功，物理化学终于挥手拜拜，体育测验也蒙混过关，明星绯闻和热播剧集也不再是女孩们热衷的话题，没了这些困扰，艾丽丽成了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读书读得原本明亮的时光都变得灰暗。她想考大学，去外地，离开她的“李清照”。

乔小树依然成绩优异，也依然神情忧郁，他依然写一首又一首的诗。

有一次，他拿过一个本子，对艾丽丽说：“这是我新写的诗。”

艾丽丽翻开，却看见第一页写着：“自杀前必须完成的事”。

她大惊：“这也是诗？”

乔小树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本子，脸色大变，慌忙来夺。艾丽丽从小被强迫饱读诗书，她已练就一目十行的本事，所以，虽然只是几秒，她已经看到了很多内容，其中有几项就是：写300首诗，喜欢一个人，谈一场恋爱。

她很害怕：“是真的吗？完成了这些事之后……”

乔小树抱住本子，垂下眼睛：“自杀是诗人最美的结局。”

她不解：“李清照是那么伟大的诗人，词人，她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她都没自杀呢。”

乔小树抬起头来：“这个东西是很久以前写的，但现在，我有了你，你是彩虹，照亮了我灰暗的生命。”

这句并不露骨的话，意义重大。艾丽丽听懂了，同时默默地觉得压力很大。

作为尖子生，乔小树被选进了“名校进攻班”；作为偏科生，艾丽丽被塞进了“数学强化班”。强化班是由几所学校联合办的，每个周末上半天课。

一天，艾丽丽正埋头解题，猛然抬头，忽觉阳光明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片刻恍惚之后，她看到一个男生在她前面的座位坐下。即使他没有穿淡蓝色的格纹衬衫，即使他没有侧身而立，艾丽丽也毫不怀疑地认出他来。

他是麦阳。

整整12个周末，12节课，540分钟，他们没有一句交谈，没有一个眼神对接。艾丽丽只能在上课的时候，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天马行空地想象：小时候的他们，一起在花园里做游戏；长大后的他们，一起坐在山坡上看星星；年老的他们，相互搀扶过马路。想着想着，她会当真，眼神会闪亮，嘴角微微上扬。

补习班的最后一节课，她正沉浸其中，麦阳忽然回头，指了指窗户外面，说：“看，彩虹。”她扭头一看，真的有一条弧形的彩虹，灿烂地缀在天空。

“你是我的彩虹。”艾丽丽撕下数学卷子空白的一角，写下这句话，还有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她打算在下课的时候，放在麦阳手里。

可最后，她将纸条揉碎，吞进了肚子里。

她想到了乔小树。

她认为乔小树想自杀的念头很傻，她的15岁以前，是那么孤单那么抑郁，她都没想过自杀。他怎么会想自杀呢？那大概只是人生碰巧要走的一段荒野无灯的路吧？走过去就会好了。她应该陪他一起走，直到他找到他的下一片彩虹。

友谊的真谛，应当蕴藏在此。

5、

高考的结果令人错愕，乔小树只考上了一所三流大学，而艾丽丽收到了来自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艾丽丽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乔小树，乔小树却不无嘲讽地说：“需要安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对他而言，我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身份的象征。这下好了，他空欢喜一场，哈哈。”

艾丽丽发觉他冷嘲热讽的神情古怪阴郁，她有点害怕。

大学是一个比中学广阔得多的天地，汇集了来自大江南北的各路能人，怪人、才人、正常人，氛围也更为轻松开明。艾丽丽不必苦读任何学科，也不必迎合任何人，甚至不需要刻意融入这个环境，她随心所欲自在徜徉。她璨若星辰的眼睛和古灵精怪的气质，吸引了一些男孩。但小夜曲一直在她心中荡漾，对麦阳的暗恋，也随着时日一起成长。

她到网上发了个帖子，说：有没有一个人让你只看了一眼就念念不忘？你敢来晒TA的照片吗！看吧，为了引起注意，她还把标题取得这么长！反正在网上她又不叫艾丽丽，而且她确定，乔小树不会来这种八卦论坛。

她只是需要为这份感情找一个出口。

因为这个帖子，她结交了她的人生中的第一个网友，他是一个男孩。

她和男孩一聊如故，彻夜不眠。如果和乔小树一起缄默不语是一种心有灵犀的话，和男孩的一起激情畅聊才更像是她追求的真实生活。

冬天的黄昏，他们约定见面。地点在学府路第一盏莲花形状的路灯下。

那一天的莲花灯亮得出奇，艾丽丽提前到了，知道男孩要从西边过来，她故意脸朝东边背对着他。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喊她：“艾丽丽。”她回头，男孩站在灯光里，灯光洋洋洒洒在他身上披满光辉。

小夜曲在夜空悠然荡漾。

她不禁喊出他的名字：“麦阳！”

他们并肩走过学府路，走进一家面馆。

麦阳点了两份大碗的虾仁排骨面。艾丽丽努力奋斗也很难将自己那一碗全部吃完。麦阳吃完自己的，打了个饱嗝，很自然地将艾丽丽的碗拿过来，说：“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不能剩下。”

说着，他硬是将艾丽丽剩下的半碗面吃掉了。

小面馆灯火闪耀，看着麦阳吃面的侧脸，艾丽丽忽然想嫁给他。

6、

麦阳的学校和艾丽丽的学校紧隔一条小街。

麦阳不会写诗不会写情书甚至不会说动听的话。他只是常常骑着他的电动车，从他的学校一路轰鸣来到艾丽丽宿舍楼下。他载着她去郊区果园摘苹果，去小溪边燃起火堆烤鱼，去草地参加高校音乐节，去街上拍流浪儿童，传到网上以期待帮他们找到亲人，去做一切艾丽丽幻想中她该拥有的真实生活。

他送花给她，不是捧在手里生命短促的花束，而是长在泥土里蓬蓬勃勃的花树、玫瑰、茉莉、紫玉兰、红梅、蔷薇……艾丽丽宿舍的阳台变成了整栋楼最美的阳台。他买了陶瓷坛子和新鲜蔬菜，做家乡泡菜给她吃，她每餐可以多吃半碗饭，皮肤都变得红润起来。

他并不为艾丽丽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而感动，他也不记得在数学补习班的时候，她就是坐在他后面的女孩，还跟他一起看了彩虹，他甚至在网上看到那张照片时，他并没有认出那是他自己！

他只是偶然地发现了她，然后被她深深吸引，愿意为她达成她的想象。那么自然而然，正是爱情最常规的，最健康的路数。

艾丽丽畅享着欢乐，这是柴米油盐，吃穿住行，脚踏实地的欢乐。这感情，日渐深重。

乔小树却越来越缄默。

他从不给艾丽丽讲述他的学校生活，他只是写下他的心情寄给她，阴天悲伤，晴天孤单，黄梅天的心情湿漉漉。刚从果园摘苹果或者从动物园做义工回来的艾丽丽，读到这样的信，感到无能为力的怅然。

也许是她的回信不够灵犀不够给力，乔小树沮丧得不愿再用语法正确的句子来写信了，他寄来的信，全都变成了诗。

艾丽丽恍惚又回到被母亲逼读古诗的童年，那是她绝不肯重复的生活。她为自己这种对友谊不负责任的念头感到内疚，她求助于一个年长的朋友，朋友是生物系研究生，她说：“你这不过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反应，再直白一些，就是花朵都愿意朝着有阳光的方向生长，而不是钻进黑暗的石缝。”

科学的理论依据削弱了她的内疚。

她正搜肠挂肚准备写一封长信好好开解乔小树，就又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信里只有一行字，要么你爱我，要么我去死。

举着信，她浑身震颤，她起身到阳台收毛巾，想洗个冷水脸冷静一下。

她手忙脚乱，碰到了结满花苞的蟹爪兰。

花盆从3楼自由落体，正好砸在麦阳怀里，他怀里捧着一只铁丝笼，笼子里装着一只小兔子。笼子和花盆一齐砸在地上，一块花盆碎片飞速地切进麦阳的小腿。兔子从破裂的笼子里仓皇逃出。

他本想给艾丽丽一个惊喜，但艾丽丽却给了他一个惊吓。

艾丽丽从楼上跑下来，她用毛巾包扎住麦阳流血的伤口，问他：“如果我不爱你，你会不会去死？”

麦阳说：“不会。死比爱容易百倍，而我爱你。”

“那好，我不爱你，”说完，艾丽丽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她慌忙躲开，说，“我去找兔子。”

她弯着身子钻进浓密的灌木丛，泪水滴落在一片三叶草上，阳光照耀着泪水，反射出晶莹光芒。

7、

艾丽丽和乔小树已经两年未见。这两年的寒暑假，乔小树都没回过家。听说他和父亲的关系非常紧张。

艾丽丽决定去看看乔小树。乔小树的学校在西南一个面朝长江的城市。她知道那个城市的雨总是在夜晚落下，那就是唐诗里的巴山夜雨。她还从新闻里知道，那个城市大旱已久。

艾丽丽乘船逆流而上。一天一夜后，轮船在码头靠岸。艾丽丽走下甲板，夜雨自天空纷纷扬扬落下。她听到树木花草在雨水里畅快呼吸的声音。她暗暗希望，自己的光临，也能像夜雨一样及时有效，那么，这也算没有白白伤害麦阳一场。

码头有公交车直达乔小树的学校。

公交车破旧而颠簸，车厢里散发着铁锈的气息。

她靠坐在窗边给乔小树打电话，不知是不是雨声太大的缘故，她隐约听到电话里有抽泣声。见到他时，她更惊诧不已。乔小树留起了长发，偏栗色的卷发和苍白灵秀的脸，使他看上去像个女孩，若不是他喊着她的名字朝她走来，她简直不敢和他相认！

夏日午后，长江岸边，艾丽丽和乔小树并排而坐，双腿顺着江岸悬在空中。

乔小树说：“我父亲不准我回家，除非我考上研究生。从小他就拿家来威胁我，不考第一不准回家，不吃完饭要赶出家门。以前我很怕，现在，我真的不想回了。我的心里，也没有家了。他一直按他的意愿操控我，逼迫我，从未尊重过我。我只想写诗，他凭什么要我做工程师？要我做工程师，我宁愿死。”

看着乔小树忧郁淡漠的样子，艾丽丽的信心大打折扣。但她还是奋力鼓起勇气，违心地说：“乔小树，我爱你。”

乔小树忧伤地望着艾丽丽：“我能吻你吗？”

艾丽丽坐过去一些，扬起嘴唇，在乔小树的脸上轻轻一吻。

乔小树微笑着说：“谢谢你，艾丽丽。”说着，他双手一松，身体跌落进滚滚长江。

艾丽丽眼睁睁地看着乔小树在长江里浮浮沉沉。片刻的呆傻之后，她大声呼救，喊了两分钟也没有人来回应她，她只好纵身跃入滚滚长江。

她只想救他，她人生的第一个朋友。

阳光刺眼，江水冰凉，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乔小树”，身体就迅速下沉，她才想起，自己不会游泳，更别提救乔小树了。她一边胡乱扑腾一边茫然恐惧。同时，灵光乍现，她想，如果她能活着回到岸上，她一定要告诉麦阳，还有“李清照”，她爱的男孩是他，她一直都爱他。

艾丽丽和乔小树都被救了上来。

乔小树软软地躺在地上，面朝天空，悠悠然说了一句像诗一样的话：“昨天的我，已经死去。”

艾丽丽喷出大口江水，愤怒地站起来，对乔小树说：“我不惜一切想要你活下去，你却在我面前自杀！为了救你，我差点也淹死！你自私！”

乔小树依然面朝天空，说：“我会活下去。”

艾丽丽穿着湿透的衣裙，在烈日下赤足奔跑，一边流汗，一边流泪，一边滴水，像个疯子。

后来，乔小树退学，像个真正的诗人一样，劈柴，喂马，周游世界。

后来，艾丽丽大学毕业。

直到毕业，她也没能对麦阳说出她想说的话。她本来想说的，可是，当她回到学校，网站上已有了关于乔小树自杀的新闻，标题赫赫醒目：大学生情侣跳江殉情未遂。新闻里，艾丽丽的跳江，不是为了挽救友谊，而是为了爱情去寻死。

麦阳跑来问她：“新闻是真的吗？”

她心痛地闭上眼睛，不言语。

她无力解释。她对爱的人说不爱，对不爱的人说爱。不管初衷如何，这本身，的的确确，是杀死了自己的爱情。

麦阳误解也好，永不原谅她也好，那是她应得的惩罚。

风吹向海洋，阳光融入天空，艾丽丽和麦阳，各自转身，消失无踪。

8、

艾丽丽带着那只已经长大的兔子，回到家乡的城市，租住在离家5站路的地方。她每个周末都会回家看望“李清照”。在南方凛冽的阳光下，她独自行走，穿越人潮，不停想象，她怀疑，她和她人生中惟一一个能给她带来真实的阳光灿烂的生活的人，已擦肩而过。

她也悲伤，也难过，也曾在大雨滂沱的傍晚隔着玻璃窗看外面的世界而感到绝望。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句子：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未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她恍然大悟，原来一切自有天意，她不必刻意为了谁而怎样怎样，她只需尊重内心的真实意愿，将自己的人生，从容过好。

她相信，雨落之后不会再是雨，时光之后，必定会有奇迹。

她原谅了乔小树的迷失和自私，也不再为伤害了麦阳而从内心折磨自己。

她天马行空地想象着和麦阳在各种场合再相逢。有时想得太投入了，她还会感动流泪，或是大笑出声。

2010年9月5日下午5点18分，太阳又像水晶球一样散发出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书店里，一位诗人正翻开一本诗集，作者正是他自己。与此同时，游乐场门口，玉米粒在透明的加热锅里噼啪蹦跳，爆炸成松脆的爆米花。与此同时，一位大学女老师在讲课，讲着讲着，她吟唱了一曲李清照的《如梦令》。还是在这个时候，艾丽丽抱着兔子坐在公交车上，兔子生病了，她带它去看医生。

艾丽丽的眼睛虽然璨若星辰，但却患有近视。这直接导致她没看清站牌，在宠物医院的后一站才下车。她抱着兔子穿越马路，打算到街对面坐车倒回去。

一个刚从公司下班的男人，正站在街对面的站牌下。

他忽然望见了正在穿越马路的艾丽丽和兔子，他惊喜不已，同时鼻头酸酸的，像兔子一样红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