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的成败

2011-05-14 13:10鲍鹏山
读者·校园版 2011年9期
关键词:林冲小人人性

我们不仅会愤愤于小人可恶,我们还惴惴于小人可怕。

高衙内在街上拦住林冲娘子,被林冲冲散,回到府中,怏怏不乐。一般情况下,他看中的女子,他总能弄到手。但这一回不同了,这个让他心跳的女人,竟然是林冲的老婆,林冲的武功好生了得,十个他也不是林冲的对手。再说,林冲老婆自此以后,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怎样才能见得上呢?他思前想后想不出个办法。

不过,办法总是人想的,下流的办法是下流人想的。只要身边有下流人,就不愁找不到下流的办法。

高衙内手下就有这样一个下流人,叫做富安。他见衙内在书房中烦闷,便走上前去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

读书至此,我们不仅会愤愤于小人可恶,我们还惴惴于小人可怕。

这个奸邪小人看出了林冲的软肋,看出了衙内的强项。

林冲英武、豪放,是个好汉,林冲一条花枪可以让高衙内死上十回百回。但是,林冲有软肋——无权,被人管。

衙内肮脏、下流,是个孬种,十个衙内也敌不过一个林冲。但是,衙内有强项。衙内的强项就在于他有一个大权在握的养父,可以管林冲。

当权力因素加进来之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因为权力是绝对的重量。

没权的老虎,不过是一只病猫;有权的老鼠,顶得上一只狮子。

林冲是老虎,但那又怎样?他无权,“轻则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高太尉是泼皮,但那又怎样?他有权,可以草菅人命,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然亡。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不仅你的前途、命运是我的,你的人格、尊严也是我的,甚至你的生命都是我的。

现在,基本形势已经明朗。按自然法则,高衙内绝无胜算的可能,不论在人品、能力诸多方面,他都远远不是林冲的对手。但是,经小人富安一分析,他才发现,原来他拥有战无不胜的绝对优势,这优势就是:他是高太尉的养子。所以,把权力这一社会性因素一加进去,林冲拥有的那一切瞬间就变得毫无分量,化为乌有,他的优势几乎一下子就蒸发了。而高衙内却可以得意地奸笑着,为所欲为。

可见,富安的可怕是因为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权力。而且,他还能充分地利用权力。

接下来,富安给高衙内献上一计:“门下知心腹的陆虞侯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侯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她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她,不由她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

这个计划能否付诸实施,关键是陆虞侯。他是林冲的好朋友,只有他才可以骗出林冲;但正因为他是林冲的好朋友,他应该不会如此谋害林冲。

但陆虞侯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读《水浒传》至此,几乎让我们绝望于人性。

富安的计策中,最成功的地方就在于他对人性弱点的准确判断与利用,他为衙内所定的计策里,对陆谦的准确判断与利用,是他的最高明之处。

但是,富安的这条计策里,还涉及对另一个人的品性判断。这个人就是林冲的老婆。把林冲老婆骗到陆谦家以后,林冲老婆愿意不愿意,便成了一个关键。而富安同样十分有把握:“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她,不由她不肯。”

可是,林冲的老婆还就是不肯,哪怕你衙内长得如何风流,嘴如何甜蜜,如何软硬兼施,林娘子就是不从,一直等到林冲赶到。

她当然不是铁石人,但她还真的比铁石人还坚贞,让衙内束手无策。

可见,富安对小人的判断完全正确,对女人的判断却完全胡扯。林娘子以她的坚贞,挽救了女人的清誉,反击了富安对女性的侮辱和污蔑。

是的,人性有弱点,但人性也有优点。小人之所以常常成功,是因为他们特别能利用人的弱点。但小人最终必将失败,那是因为人性中还有优点。

林娘子保住了自己的贞操,也保护了我们对于人性的信心。

富安的计策,成于人性的缺点,却最终败于人性的优点。

(马灵春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鲍鹏山新说〈水浒〉》一书,黎 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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