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羊羊
项少棠第四十八次来砸场子的时候,正赶上燕字门欢天喜地的伙食改善日,肉包子八宝粥的魅力远比项少棠装腔作势的叫嚣来得辉煌。于是乎,偌大的院子里就出现了这个两极分化严重的画面:一群人在院子里生龙活虎地争抢食物,院子中間则站着无人乌视举着燕字门招牌的项少棠。
作为燕字门的大小姐,我对眼前的场面感到痛心疾首。
说是大小姐,但我看上去跟燕岌北更像是侄女或者外甥女的关系。
我从不管燕岌北叫爹,一方面是他臭美说我那么叫会把他叫老不允许;另一方面是我也没办法坦然地管一个看上去朝气蓬勃的青年才俊开口叫爹。所以,我更喜欢叫他全名,或者以第三人称代之:内个谁、喂、老大、头儿……
似乎有点扯远了,好吧,把话题转回项少棠提着燕字门招牌砸场子这件事。
话说他第一次踢馆那年,我八岁,在院子里练习扎马步。维持了一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手脚僵硬,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接着是一声稚气的“哎哟”,只见十岁的项少棠扭曲着脸孔抱脚,在大师兄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踢大门”以后,竟然大言不惭丢了一句:“把你们老大找来!”
燕岌北那天正好出来晒太阳剔牙,听到年幼的项少棠竞能说出如此上道的话,那叫一个惊奇加欢喜,不仅把他让到院子里,还格外亲切地跟他话起了家常。
也许,正是燕岌北的好脾气,让项少棠不知好歹起来,每过去三五个月就定期来一次燕字门,竖起小手指叫嚣让我们当家的出来应战,燕字门学员们一开始还很兴致勃勃地出去应对。可是,时間久了,当所有燕字门包括扫地阿伯都发现,在项少棠面前他们都可以号称武林盟主的时候,所有人对他的到来都感觉麻木了。
我看着院子里的项少棠,五官明明清秀,却不晓得为什么,那表情好像专为踢馆准备的贱人脸,看上去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他好像被赋予了什么使命,比如踢馆,十年如一日。目的也好像并不为了胜利,似乎这是他需要毕生去坚持的一件事。
师兄们吃过早饭就到山上散步去了,项少棠继续站在院子中央保持原地不动的姿态,我忽然想走过去跟他说句话,可刚迈出屋子两步远,就被拦住了。可恶的燕岌北,他甚至不用出手,那该死的真气就在我面前竖起了一道屏障。
有时候他也还是一个父亲的模样,比如,莫名其妙地紧张我。从懂事起到现在,只要我超过他身边五米远,这股倒霉真气就会自动汇集到我面前。
后来想,或许他是一个保守的父亲吧,我好歹是个闺中少女,过多暴露是不对的,他得把我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我只好乖乖地收回脚,虽然有点沮丧不能跟个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却也无可奈何。
我跟燕岌北吟诗习字,他在前面念,我在下面听;他在前面写,我在下面描。我总觉得,书房里的他是另一个人,并不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武师形象,而是另一个世界里的燕岌北。
他教我写名字,单字一个忍。他唤我用低声,忍,从不叫我燕忍。我想,或许他对我的疼爱隐藏极深吧,甚至有些莫名的隔阂。
对于项少棠,燕岌北的态度在我看来是极度纵容的,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大伯。我有些次在夜半辗转,支开了窗子,会看见不远处的青山上,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月下习武。月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我的心窝里,却不觉得暖,只感觉自己珍藏的不过是一截神秘。
我知道,他不是我父亲。燕岌北没有告诉过我,是我猜的。
我走到燕岌北面前,郑重其事,他却别开目光,甩出他独门的燕式语调,问我,有事吗?
世界上会有父亲从不肯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吗?会有父亲如此打官腔地问他的女儿——有事吗?
终于忍不住想要问他个究竟,他却仿佛知道我要说话似的,抢先一步转过来说:“我知道,你是气愤为父平时对你看管太严格了,现如今你也长大了,从今天开始,我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管束你了!”
燕岌北的这套说辞倒让我惊讶,我并不是惊讶他主动提出以后会放我自由,而是,他竟然在话语里掺杂了一句嗳昧的“为父”!
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看出了我越来越执著地想要跟他对视、越来越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他的声音、越来越怀疑他不是我的父亲?
从我第一次认真地看清楚燕岌北的脸,旁边的人让我叫他父亲,我却一动不动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那么奇怪,我对我的父亲,不是亲近不是尊敬,竟然是悸动!
燕岌北不再亲自教我写字,随便找了个忙碌的借口就把我送进私塾。
“忍儿你乖,爹很忙,今后就让老师教你写字了!”在出门的时候,燕岌北贱贱地发出一句交代。
摆明了,又是在强调我们的父女关系。他这份闪躲,不会是怕我爱上他吧!
有这种可能也并不奇怪。
随便找了座位坐下,感觉身边立刻坐过来一个人,回头一看,很是惊讶,竟然是那个踢馆四十八次的项少棠。
这货始终保持气宇轩昂,正气凛然地端坐在座位上,不像是专心听讲,倒像是戒备森严的保镖。至于我,很像是他的镖。因为一天下来,私塾里没有人敢靠近我,连多看一眼都会被项少棠给瞪回去。
我疑惑地望着他,几次想要张口问话,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倒是他,被我盯了许久,终于憋红了脸。
我想,我的身份一定是特殊又危险的,不然,不会连活了这么一小辈子光阴,都要人不断地保护。
燕岌北。项少棠。
想起在月光下那两个习武的身影。燕岌北这么做,是想培养一个接班人吧。
他已经不想保护我了吗?
我再一次问燕岌北:“我是谁?”他竟然正经八百地看着我的眼睛,一点掩饰都没有,他微笑着说:“你是我的女儿啊。”
突然有些伤感,我的爱慕那么那么明显,可他的眼睛里波澜不惊,没有一丝受宠若惊的痕迹。
我能安慰自己的理由是:父女是不可以乱伦的。
在头顶上绑了红布条,我决定再次拔掉名字上的那把刀,学项少棠一样,踢馆。
踢的不是燕字门,而是燕岌北彷徨飘忽的心。
我踢开他的卧室门,目光凛冽,燕岌北从床上弹跳起来,一身白衣,即使是睡觉穿的里衣,依然有风度翩翩的视觉效果。
这样一个男子,怪不得会有女子心甘情愿守候十年。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燕岌北看着我,很是诧异,指着我说:“忍儿,你别乱来!”一边说还一边抓着衣领,好像我下一步就要扑过去似的。
我看着燕岌北,指着他说:“你说对了,我就是要乱来。”
说着,我冲了过去。三十六个回合,他处处闪躲,我招招逼人,凑到两人最近的时候,猛地甩给他一巴掌。
“这一下,我是为挽娘打的。”打人总要有个合理的理由,这样才让燕岌北疼得明白。
我在私塾下课以后偷偷跟踪项少棠,他蜿蜒十里的山路尽头有一个茅草屋,见他回去,马上迎出来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眉目清秀,只是略微有了老去的痕迹,眼角滋生相思的纹路。
是的,相思,我敢肯定。她跟项少棠急急地问,他今天好吗、他今天穿的什么衣服、他脸色如何。
他,是燕岌北。
项少棠叫她师傅。
“是的,是我辜负了她。”燕岌北挨了巴掌,却说出了实话。
果然,他不是我爹。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份是,我的夫婿。
“你并不要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是,你只要知道,照顾你,教你成人,并让你一世安稳,是我的责任。
我明白了,八岁那年,还只是翩翩少年的燕岌北接到任务,他要用一生去完成的任务,那就是我。
然后推算,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两相情悦的挽娘了吧。
她叫花挽月,叫她挽娘,是给她多年守候的一个名份。
因为我,燕岌北不得不跟挽娘告别。他带我走,对我说他是我爹,以此来拖延他最终要跟我在一起的时間。
十年。连燕岌北自己也想不到,挽娘会以那样的方式来延续他们之間的缘分。
她收了个小徒弟,笨笨的执著的男孩。她教他浅显的武功,派他去踢馆,目的不过是要打探燕岌北的消息。
我也明白了燕岌北为什么会对项少棠那么温和谦虚,这是唯一一个理由可以跟他深深喜爱的女子藕断丝连。
我听说,燕这个姓,曾经并不归属于这个国家。那个小国的君主立燕为国姓,并在亡国的时候嘱咐,皇族女眷必须嫁给国姓男子。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但我知道,燕岌北当年会收下我,绝对不是因为蛮横的逼迫。他只是,尽自己所能,维护一个亡国君王的最后尊严。
燕岌北的忍耐,挽娘的等待。他们不过是较不过世俗的劲。
而燕岌北大概还不知道,项少棠出现在私塾,是挽娘的安排。她对他说,燕忍是燕岌北要保护的,你也要拿命保护她。
我对燕岌北说,爹,给我找个娘亲吧。
燕岌北看着我,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说的是,燕岌北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可能要改变主意了。
没理由霸占了他十年以后还要求永远,一个亡国君的嘱咐不应该再影响活着的人。我对燕岌北说,世上已经没有了燕国,难道你还愿世界上失去花挽月?
他果然冲破了最后的思想禁锢,跑出门去。
我感觉心口缺失了一小块。刚才,还是有些侥幸的吧,我想着或许,他对我这十年,除了责任,还有些其他。
但是现在,虽然遗憾,但还不至于悲痛。
有个这么年轻又俊朗的爹,也还不锚。
这声爹,叫得无比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