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涵漠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于右任《望大陆》
高秉涵瘦削的手臂中抱着一个泛着青白色光的骨灰坛。他站在村子的西头,仔细地回忆骨灰主人生前的心愿。
临终前,那个在台湾孤零零了大半辈子的老兵嘱咐高秉涵,一定要将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山东菏泽定陶县,撒在“村西头一华里处的一棵槐树下”。
“那块地就是我的。”老兵骄傲地说。可是当高秉涵从台湾来到这个小小的村庄时,却发现根本找不到让老兵念叨了一辈子的老槐树。
时间带走了老兵的生命,也带走了槐树。最终,他只得在一群围观者怀疑的眼神中,打开骨灰坛,将白色的骨灰撒向一片玉米地:“老哥,你落叶归根了,安息吧。”
回家,就是天大的事
在台湾生活长达61年的菏泽人高秉涵清楚地知道,对那些所谓的“外省人”来说,这条通往家乡的路意味着什么。
“没有不想家的。”这几乎是侯爱芝所能讲出的最长的句子。这位住在台北的80多岁的菏泽老人偏瘫了,语言能力也丧失了大半,只能终日坐在一把木椅上。“想家……”老人有时会努力地挤出这两个字,眼里渗出浑浊的泪水。
另一位菏泽同乡是一个83岁的老兵。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无法出远门,但两岸通航后,却总是念叨着要回老家看看。儿子用轮椅推着他来到机场,当看见即将启程的老乡们时,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叫起来:“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儿子推着他在机场转了几圈,又把他抱上了返回台北的汽车。老人一直幸福地望着窗外,他真的以为自己踏上了归途。
高秉涵说,对于这些在台湾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回家,就是天大的事。正因为如此,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同乡们完成回家的梦想。而许多菏泽同乡,也安心地将自己人生最后的愿望交到他的手上。
去世的老乡越来越多,高秉涵背负的嘱托也越来越重。自从1992年他带着第一坛同乡的骨灰回到山东,至今,已有57坛。
对这个身高175厘米、体重却只有44公斤的老人来说,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这些骨灰坛由青白色大理石制成,每一个都重达10公斤。为了不出差错,高秉涵一次最多只能带4坛。
把骨灰从台北带回山东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这些被密封起来的骨灰坛,常常被误认为危险品,高秉涵必须通过繁琐复杂的安检程序。并且,因为害怕骨灰坛摔碎,他从来不敢托运,总是小心地抱着。
“只要还有一个人要回家,
我就陪着他们一起回去”
在台湾,200多个从菏泽一路历经战火和逃难来到这里的人,组成了“菏泽旅台同乡会”。高秉涵因为年龄最小,被推选为会长。
对他来说,会里的每一个同乡都是他的亲人。他坚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着想要回家的同乡一道返乡,“我答应过他们,只要还有一个人要回家,我就陪着他们一起回去。”
说这话的时候,高秉涵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他自己也是一位75岁的老人了。
其实,菏泽只是他生活了13年的地方,如今他在那里已没有“五服以内的亲人”。但因为这些同在异乡的乡亲,菏泽不仅意味着故乡,也意味着他身上背负的关于回家的约定。
此岸,曾经像是一生也回不来的地方,但高秉涵和那些一直坚称自己“旅居台湾”的老人一样,从未放弃寻找触摸故乡的机会。菏泽同乡卞永兰就是其中的一位。20世纪60年代,她取得了阿根廷护照。1982年,她终于找机会回到菏泽。
她的记事簿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在台湾的菏泽同乡对她的请求,有的想要张“老房子的照片”,有的请她去找一找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母亲,有的则请她带回点家乡的特产。高秉涵也对她说了个请求:“带点家乡的泥土回来吧。”
卞永兰回到台北的第二天,菏泽同乡举行了一场大聚会。许多人的脸上神情紧张,大家像小学生一样规矩地坐在一起。
分特产时,人多物少,最终定下“每户烧饼一个、耿饼3只、山楂和红枣各5粒”。之后则要分配卞永兰从菏泽提回来的整整3公斤泥土。因为高秉涵是律师,他被指派执行“分土”。经过激烈的争论,同乡们约定必须凭籍贯栏中写有“菏泽”二字的身份证方可领取,并且“每人一汤匙,不可多得,分土者因责任重大,可分到两汤匙”。
直到今天,当高秉涵回忆起那天的情景,还记得四周静得“落下一颗尘土都听得见”,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大声喘气。他一手拿汤匙舀土,另一只手用筷子小心地将汤匙里冒起的土尖拨平,再倒在一张白纸上。
分到土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撮灰黄色的泥土,仔细地包好。有一位老先生因为双手颤抖,还没等包起纸包,就把土撒在了地上。他坐在地上,一边捡土,一边流泪。最后,高秉涵又给他分了一汤匙。
那些手握泥土的同乡们脸上“又得意又哀伤”的表情,让高秉涵终生难忘。
这个“分土人”,将一汤匙泥土锁进了银行保险箱,而另一匙泥土则被倒进了茶壶,加满开水,“每次只敢喝一小口,整整用了一个星期才喝完”。
这些带着“故乡味儿”的泥土,其实“没有什么味道”,但高秉涵一边喝一边哭,“流出的眼泪比喝进去的泥水还要多许多”。
一刀一刀刻进心里的
故乡,终究还是变了
当年,逃难路上连绵的战火夺走了高秉涵大部分的行李,但是,一些东西被幸运地保存下来,直到今天:一张绵纸制成的菏泽县南华第二小学毕业证书、一张小学时“流星排球队”的合影,以及“南华第二小学二年级一班”的合影。
这几乎就是他所能看到的关于故乡的一切,尽管褪色发黄,却仍旧珍贵无比。除此之外,故乡留给他的是大把大把的记忆。当他发现“反攻”无望,便开始拼命地要记住过去的每一个片段,并将家乡的每一点细节都写在日记本中:“我家住在小高庄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对门是金鼎叔家,他们家的黑狗很凶……”
他的家乡,就建筑在无数条细枝末节的记录之上。他写下了田里的野草,“白马尿、节节草、牛舌头草”,也记下了大豆、麦子、高粱、谷子,至于棉花,则“一黄一白两种颜色,快下霜的时候开花”。就连家里的小狗也被记录在册,“额头上有一道白线,名叫‘花脸儿”。当然,还有村里的一棵老槐树、一眼井和村西边的一座小庙。
“拼命地记,就好像给我家照相一样,日记本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高。”老人比画着。这样的7本日记,被他周围的菏泽同乡视为珍宝,每当想家的时候,总会向他借来看看。日记本被来回传阅,直到被翻得卷了边儿、掉了页。
1991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了高家储藏日记的地下室。日记毁了,但记忆还在。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终于踏上了回乡的路。
看上去,那里似乎仍是他熟悉的村庄。土地没有变,节节草没有变,金黄色的玉米还是被晾晒在那条熟悉的土路上。当高秉涵踏上那条路时,他感到“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就蹲下来,就哭吧”。
当然,更多的东西发生了变化。那条在年幼的孩子看起来很宽的村路,“今天看来原来这样窄”。他家的祖屋,如今虽然还长着金瓜和海棠,但居住在其中的已经是一家远房亲戚。他找到了小时候和自己一起捉萤火虫的玩伴儿“粪叉子”,可是“粪叉子”也老了,“弓着腰,拄着拐杖,走路很慢”。就连棉花的开花时令,也向后延迟了两个节气。更何况,这里再没有他的母亲和姐弟了。
这个被他一刀一刀刻进心里的故乡,终究还是变了。
“这就是内战在我身上留下
的痕迹,一辈子也去不掉”
高秉涵总是不能忘记那个清晨,他离开了母亲,离开了自己的村庄。
那是1948年,山东菏泽正处于国共两党的“拉锯区”。在这块被反复争夺的土地上,高秉涵的父亲高金锡被枪毙。母亲宋书玉告诉儿子:“你的父亲是国民党。”
当国民政府所属军队及地方各级政府开始陆续向长江以南撤退时,宋书玉为了不让曾经参加过“三青团”的儿子也死于非命,决定将他送到国民政府在南京设立的“流亡学校”。
因为担心当时只有13岁的儿子分不清方向,母亲反复叮嘱:“军帽上有个太阳的是国军,有个星星的是八路。跟着军帽上有太阳的走,国军不回来,你就别回来。”
时隔62年,他还记得自己离开家时,外婆从树上摘下一颗咧开嘴的石榴塞到他的手里。他坐上马车,使劲地啃了一口,可是再回头望时,马车转了一个弯,母亲的身影消失了,只有飞扬的尘土。
在“流亡学校”度过短暂的时光后,他开始逃难,如同一条小尾巴紧紧跟着国民党部队。鞋底磨破了,找块破布绑一绑继续走;脚底板上先长了水泡,又长了血泡,最后全部磨破,硌脚的沙石路上,全是血淋淋的脚印……
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在一间废弃书局散落一地的图书中,拣出了一本《中国分省地图》。从此之后,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在地图上画一个圈,而这些圆圈连在一起,就是一幅逃难的路线图。
一天傍晚,连续走了两天的高秉涵终于跟上了正在安营开饭的国军,炊事员大声喊:“一人一茶缸粥,别挤,都有份儿。”但他身上只背着一个瘪瘪的包袱,没有茶缸,也没有碗。他连忙跑到附近的野地摘了一张芭蕉叶,打算用来盛粥。
可还没等他挤到粥锅旁边,突然有人大喊:“别吃了,共军追上来了!”那些士兵举着还没喝到嘴里的稀粥,又拼命地向前奔。高秉涵被挤在一群士兵之中,突然他身后的士兵摔倒了,满茶缸滚烫的稀粥都泼在了他的腿上。
没有人理会这个在人群中疼得掉眼泪的小孩,就连他自己也顾不上“这点小伤”,只是逃,拼命地逃。这些伤口最终愈合,用了整整3年时间。
“这就是内战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一辈子也去不掉。”
最终,这个少年用了6个月,穿越6个省份,足足走了2000多里路,挤上了由厦门开往金门的最后一班船。
过了大海,再想回家
可就不容易了
对那些从各个不同港口逃到台湾的人来说,回家曾是他们最迫切的梦想。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等到踏上故土与亲人团聚的时刻,其中有一个人甚至直接被高秉涵宣判死刑。
1963年,高秉涵从台湾国防管理学院法律系毕业,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金门逃兵”成为他审理的第一个案子。
那个士兵的家就在对岸的厦门,他本是渔民,与偏瘫的母亲相依为命,一次在给母亲抓药的路上被强拉入伍,来到台湾。有时天气晴朗,隔着这样一条并不宽的海峡,他甚至一眼就能看到家乡。但看得到,却回不去。
士兵决定偷渡回家。他偷偷地搞到一个汽车轮胎,趁人不注意时坐轮胎下海,游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他到岸了。
没想到,海水的流向就和历史一样,颠簸反复,终点总是难以预料。他游了一整夜,最终却游回了金门海岸。一个星期后,这个因“回家”而获罪的士兵就被处以极刑。
高秉涵曾经想过各种办法联系母亲。1979年,大陆与台湾之间尚不能直接通信,他委托美国的同学帮忙寄出第一封家书。他不知道该如何填写地址,便只好写下“山东菏泽市西北35里处高庄”,收信人则是母亲“宋书玉”。
在那封并不长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之所以要艰难地活下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再见我娘一面,我绝不会像大姐秉洁、三姐秉浩一样,在抗日战争爆发时,就生死不明……娘,我会活着回来。”
就在这封信辗转寄达的一年前,宋书玉逝于吉林辽源,她晚年和小儿子住在一起。说起这些,60多岁的弟弟高秉涛哭得像个孩子:“就差13个月,我母亲就能知道她的大儿子去了台湾,没有死。”
弟弟告诉高秉涵,对一辈子盼着儿子回家的老母亲来说,儿子是年夜饭时桌上的一副碗筷,她总要为他夹一块肉、夹一口菜;儿子还是一件他小时候穿过的棉褂,一直被妈妈藏在枕头下面,从菏泽一路向北带到辽源,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分钟。
另一半骨灰,
一定要回到菏泽
曾有一段时间,高秉涵绝望地认为,“就算两岸开放,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我和妈妈一个地上一个地下,永远也见不到了。”
但在他心中还有与母亲同等重要的念想。有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儿女解释,菏泽,这个被叫做故乡的地方,对自己和同乡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反复地讲述一些故事,年轻的孩子们会不耐烦地打断他,“爸爸,不用再讲了,那些故事我们简直都背得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回到家为父母扫墓,看看田里生长的豆子和玉米。那些一路经历着无数生死诀别到达台湾的人,正在老去、死亡。往年,他组织的回乡团里总有几十个团友,而今年,却只剩3人。
他已为自己安排好,“如果我死了,骨灰一半留在台湾陪太太;另一半,一定要回到菏泽。”想着想着,老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有整排老乡在下面列队欢迎我呢。”
(郑晓晓摘自《看天下》2010年第30期,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