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莺
南岸滨江路,黄葛渡到王家沱一带,沿上新街码头而下是谦泰巷。红色的朝天门大桥在前方划过天际,形成一道优美的红弧。
百多年前这里是老城的外滩,法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美国人……各色人等纷至沓来,建立洋行、医院、教堂、领事馆、军营、俱乐部。万国旗飘飞,热闹非凡,空气里浮动着欧洲人躁动的梦想——中国自此以后半个多世纪一直处于极其混乱的状态,重庆亦不例外。
法国海军军官虎尔斯特是野心部队的先遣队员,率领海军军舰测量川江,“奥利号”船长休斯特·南希则充当了可靠的后勤部长,建下了这座占地1600多平方米的白色城堡,供应物资、护卫航道水警,那时的人们将古堡唤作奥当军营,无数戎装的年轻军官在迂回的内庭与回廊间的军营里来回奔走,带着野心与梦想,带着征服的欲望,远眺全然不同于塞纳河水的茫茫长江,谋划着打开古老国度腹地的帝国蓝圈,老重庆暗沉的天日将他们湛蓝的眸子映照成灰色。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这里改作法国领事馆。
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一群在中国土地上奔走的异族。在他们竖起高高的石头城堡之后,在绿色的藤蔓之间依然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缤纷故事。古老的白色城堡是那个混乱年代最密切的见证者。
水师营有一个铭刻于高墙的纪念,悼念着一个汉语名字和水密切相关的舰长——武荡。不知他的魂魄在沧桑的酉年之后是否还会夜夜归来,怀念属于他的故旧时光?紧闭的暗红色门窗后属于他的那一间厅堂,壁炉里不再会有柴火噼噼啪啪的爆晌,红木书桌前再没有咖啡飘香。法兰西帝国关于东方文明的奢望已经和水师蕾泊船的铁链一道沉入江底,只有这带着法兰西文明痕迹的老城堡在异域的江岸孤独地守望。
1921年,外交官儒勒·乐和甘的女儿玛丽·乐和甘出生在南岸江边的领事馆里,由中国乳母奶大。忠实的外交官父亲在写给母亲的信件中详细描绘了旧中国各种社会、政治、人文,其中也保存下了领事馆圣诞节和国庆节的胜景:古堡外墙挂满彩旗,内庭摆上白色的台椅,撑起花花绿绿的阳伞,大家着正装、领结,在香槟与红酒的泡沫中开派对,在古堡前郑重地拍照留念……多年过去,怀着对父亲、对中国陈年往事的追忆,小玛丽在八十多年后重返故地,寻找南岸长江边自己诞生的源头,用自己1周岁时照片上一鳞半爪的信息午夜问路,寻访早已不复当日的军营古堡、领事馆的遗迹,并根据偶然发现的父亲遗物:大半个世纪前父亲寄给祖母的几十张尘封的信件、明信片整理成了《是从中国,我给你写信……》一书,以此悼念父亲儒勒·乐和甘在中国的生平往事,我们从中也就得以窥见水师营领事馆旧地难得的历史残片。
江水浩荡,岁月奔流。
坚固的石头城堡伴随混乱的年代,王朝的更替,在政治与战争的博弈中逐渐萧条,直至沦为鼠蚁横行之地许多年,无人看顾,无人问津。直到2000年才重见天日,作为历史陈迹被恢复翻新,改头换面,抹去了所有与政治权谋有关的元素,成为一处喝茶、品咖啡、尝鲍翅的休闲所在,唤作香榭里1902。
时光荏苒,绿色的爬山虎依旧爬满白色的长廊与粉墙,雕花木栏杆环绕的木楼地板上似乎还回响着百年前高筒皮靴奔走的足音,石头砌就的地下室应该一度充当过酒窖和洒吧,法国水兵们的影像似乎还投影在石墙之上,穹洞间仿佛还听得到轻松俏皮的谑笑言谈。中庭的喷水池兀自喷着水花,优雅格调一如当年。回廊上生长了一百多年的藤蔓始终消散不了那份好奇,不断地攀援,甚至希望爬进窗户,进入房间,窥探古老的秘密或者寻觅某一个人的身影。想必当年玛丽·乐和甘也像这般调皮过,将小小的卷毛脑袋伸进暗红的门窗内,看看与自己出生在领事馆同样一张床上的博达尔有没有起床?还有,精力特别旺盛的祖母会不会将自己一把抓起,警告不许乱跑?天真的想像力和爬山虎一道在这座躲避欧洲与中国政治风云的古堡里肆意游走。
战争、政治的阴云与孩子无关,侵袭不到她们稚气的心灵,小小的玛丽好奇的只是雾蒙蒙的天气、门外永无止息的长江水和在川渝古道、长江水上穿梭往来的神秘的中国人。这是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中国,旧中国推翻帝制、实现共和、推翻袁世凯、张勋复辟、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军阀混战,政治昏暗,东方这个难以理解的国度正在经历不断的惨烈演变。外交官是异国的见证者与奇怪的看客。风卷云涌的旧中国与旧重庆在30多岁的儒勒·乐和甘的眼中阴暗而沉重。
90多年后一个清凉的5月午后,我在法国人留下的寂寞古堡楼梯上缓步行走,身旁是小侄子思伽,学法语的英俊少年。极有教养的好孩子。穿过楼顶树枝映衬的洁白门廊,他一路向我描绘自己的理想,留学的打算,给我提起法兰西美丽的建筑与文化。未来的世界对他而言是玫瑰色的,充满了巧克力和鲜花,只要勤奋和努力就会得到应该获得的奖赏。少年清澈的眸子闪动,安静而无邪。这座古老的欧洲风格城堡显然激起了他关于正在努力学习的那个国度的文化的热情,他在渴望获得新鲜的经历和体验。
这样的话题适合在这古老的地方提起,老城堡最初是为了进攻东方的文明,最后却变成了一个文化输入的符号,供给后来人用于怀想和思考。
城堡空气清新,走廊上可以望见宽阔的江面,暗蓝的天光投射在法国人曾经喝过下午茶的古堡露台上。百年前的人似乎才起身离去,百年后的人又缓步前来,并未止息。湮灭的是欲望和企图,永生的是石头建筑里萦绕不去的茶香,不息的是两种文化的互浸。也许这是当初水师营的修建者所始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