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谣

1

巷子幽深，过道也窄狭，两个大人迎面过，让道还要侧身。

刚下楼那几天，小虎总是站在巷子口朝里边张望。小虎对那几个每天下午出现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找男人说话的女人很感兴趣。其中有个女人，在小虎来的第一天，害他父母打了一架。小虎还记得，母亲打败了，歪着腿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数落父亲：我去接儿子，你在家里陪婊子，你个杀千刀的臭男人。小虎就知道了，那些女人是婊子，但小虎不知道婊子的具体意思。小虎见过那个害他父母打架的婊子，他觉得，那婊子长得比母亲要漂亮，也要高点，应该还年轻好几岁。在学校里，有个上学期新来的女教师也很漂亮，小虎的女班主任不止一次骂过：骚货，狐狸精。小虎因此瞧不起女班主任，当母亲骂了那个婊子后，小虎也就有点瞧不起母亲了。校长经常在校会上讲：做人，不能有嫉妒心。小虎认为，母亲之所以骂那个婊子，是嫉妒她漂亮。

小虎不明白，那些婊子为什么整天都只在巷子里走来走去。从母亲将他接到这里，小虎还没见过，有哪个婊子在下午或者晚上离开过巷子。每天一到下午，就有很多男人往巷子里钻，贼头鼠脑，左顾右盼，似乎担惊受怕，又似乎在寻找什么的样子。男人们来干什么，小虎不清楚。还有，那些男人为什么会跟那些婊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甚至还会往女人的屋子里走？但也有让小虎兴奋的事儿，巷子口整天有很多小孩子，一窝蜂来，又一窝蜂去，只是从来不跟小虎玩。小虎的父母白天都上班，连午饭都不回来给小虎做，小虎每天中午吃冷饭冷菜。每天晚上八点多钟，在工地上做泥水工的父亲才会回来。父亲回来了，总是急着洗澡，洗澡后就又走了，很少跟小虎说话。小虎也尽量不跟父亲说话，跟父亲说不上几句，总会被揍两下。挨了几次揍，小虎学乖了，见了父亲尽量装哑巴。这招很有用，父亲再没有揍过他。好几次，小虎都打定主意把这招传授给母亲。小虎认为母亲很傻，简直傻得无可救药，父亲越打她，她骂得越凶，结果被打得越惨。针对这种情形，小虎想起了女班主任说的一句话：何苦来哉！女班主任说这句话，是因那位漂亮的女教师和校长老婆打架，女教师的脸被校长老婆抓得稀烂。那天，女班主任似乎心情特别好，花了几分钟时间给小虎他们解释“何苦来哉”的意思。女班主任说，何苦来哉，意思就是，为什么要那样呢？是贬义，指一个人傻得无可救药的意思。如果不是校长查课堂，吼了女班主任一句：“你还挺眉飞色舞的嘛！”小虎认为，那节课，女班主任肯定就只讲“何苦来哉”了。校长一走，女班主任对着校长的背影还鼓着眼睛嘀咕：早知今日，何苦来哉！

小虎知道父亲洗澡后去了哪里，肯定是去巷子口的茶馆里打麻将，也有时候，父亲头晚上打麻将输惨了，用父亲的话说，内裤都差点输掉了，父亲就会去巷子里找个婊子。小虎无意中听到父亲在打麻将时说，这种做法叫作“冲喜”。小虎好几次都想问父亲，“冲喜”干吗要去找那些婊子呢？他不敢问，问了肯定要挨揍，他清楚得很，这样的事儿肯定问不得，没必要自己找揍。小虎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火药脾气，自己的儿子，跟他说几句话，他干吗要揍我？

不招惹父亲，小虎觉得很划算。但有一点，小虎不明白，巷子口那些小孩子为什么都不跟他玩？过了几天，他终于明白了，那些小孩子都说普通话，他不会说。小虎与那些小孩子存在交流上的语言障碍。但是有一天，两个小孩子接纳了他，那两个小孩子，居然会讲小虎的家乡话。他们就坐在巷子口聊天，聊着聊着就骂了起来，那两个小孩子说小虎是他们的儿子。小虎气不过，站起来指着两个小孩子说，你们两个才是我的儿子，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儿子。两个小孩子气愤了，迅速站起来，骂骂咧咧着，呈夹角把小虎围在中间，接着就打了起来。两个小孩子打小虎一个人，小虎却把那两个小孩子打得哭着跑了。第二天，巷子口的小孩子都主动找小虎说话。小虎听得懂普通话，只是不会说，一说脸就憋得通红。但那些小孩子还是热情地跟他说话，他们要小虎当他们的老大，带领他们去收拾水尾巷子那帮小混蛋。他们告诉小虎，水尾巷子那帮小混蛋，整天来找他们的麻烦，他们需要一个能打架的老大。小虎歪着头，看着那帮全露出乞怜表情的小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们，多，少，人？一个小孩子说，不多，十来个，我们人少，经常被他们欺负。小虎说，他们为什么欺负你们？问完话，小虎自己倒吓了一跳，自己居然会这么顺溜地说普通话。

一个小孩子说，老大，他们说我们捡了水尾巷子的垃圾，所以打我们。小虎说，捡垃圾干吗？一个小孩子说，捡垃圾卖钱啊，有了钱可以上网。小虎把两只眼睛鼓得溜圆，说，垃圾可以卖钱？一个小孩子说，是啊，可以的，矿泉水瓶子五分钱一个，有了钱就可以上网。小虎说，上网干什么呢？一个小孩子说，玩游戏嘛，梦幻西游，很好玩的。另一个小孩说，梦幻西游有啥好玩的，传奇才好玩。又一个小孩说，传奇一点都不好玩，还是CS好玩。又一个抢着说，CS才不好玩呢，最好玩的是征途，可以杀死别人，把装备拿来自己用，还可以卖呢，一套装备起码四五十块。一帮小孩子就这样争吵了起来，都说自己玩的游戏好玩，到最后差点要动手打架了。小虎说，我不会玩游戏，怎么办？十几个小孩子马上不争吵了，争着说教小虎。他们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小虎往巷子里走，然后打开一扇铁门钻了进去。屋子里很热，墙壁是黑色的，墙上横七竖八拉着电线，屋顶上一只小电灯泡，发着昏黄的光，整个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淡，充满了烟味和一种小虎形容不出的难闻的怪味，有点腥，有点臭，像腐烂的土豆味道。屋子四周摆着十几台电脑，有七八个人在上网，男的女的都有。小虎看见，有个男人打着赤膊在看电影，电影里的男人女人都没穿衣服，抱在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跟打架一样。那场景小虎很熟悉，从他家的阳台看过去，经常能看见那些婊子也不穿衣服，跟一个也没穿衣服的男人在床上滚来滚去地打架。小虎想，也不怕羞死人，光溜溜地在床上打架，有啥好看嘛。

有个小孩子喊小虎：老大，这里。小虎就过去了，挤在一群小孩子的中间，看着面前的电脑。电脑上，两个古装人物正在打架，黄沙漫漫中，刀光剑影，天昏地暗。一群小孩子全都在吼，十几双手还在键盘上使劲地乱按。小虎看不明白，就说：这有啥好玩的？一个小孩子就指着电脑上的一个古装人物说：这个是好人，是我们一伙的，别的都是坏人，只要把那些坏人杀了，我们就赢了，就能升级了。升级了就可以去山里修练武功，再出来就能杀更多的坏人。小虎还是觉得，这些不怎么好玩。一个小孩子接着说：打坏人呀，怎么不好玩呢。小虎说，是不是孙悟空打白骨精呀。一个小孩子赶紧说：就是嘛，白骨精是妖精嘛，是坏人嘛，孙悟空要用金箍棒将她打死嘛。小虎来兴头了，把脸往电脑屏幕上凑，说：是不是真的哟。两眼瞪得溜圆地盯着电脑。果然，电脑上一个古装人物拿着一根棍子，正跟一个拿着宝剑的女子打架。一个小孩子说：老大你看嘛，这女的就是白骨精，等下就被孙悟空打死了。果真，没过多久，那个使宝剑的女子就挨了当头一棒，鲜血喷涌中躺地上不动了。一群小孩拍着巴掌闹起来，赢了赢了，偶也！店老板坐在角落里吼他们：都小声点，再闹不要你们上了。一群小孩子马上噤声了，但脸上的兴奋表情，依然掩饰不了。

没多久，店老板说：你们马上没钱了，要继续上网就交钱。一群小孩子当时没了底气，脸上的兴奋表情也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很快电脑就提示续费，于是一群小孩子，就簇拥着小虎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小黑屋子。走出小黑屋子，一个小孩子就对小虎说：老大，我们去水尾巷子捡垃圾吧。小虎把十来个小孩子看了看，目光似乎很威严，每一个被他眼光扫过的小孩子都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小虎说：走，去就去。一个小孩子当先开路，小虎走在后面，十几个小孩子就蹦蹦跳跳地往水尾巷子杀奔而去。

站在水尾巷子前，小虎有点迷糊，感觉自己跟一帮小孩子是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水尾巷子很幽深，很狭窄，巷子里不但有女人在走来走去，还有贼头鼠脑的男人在走来走去，那些男人和女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的还跟着女人钻到屋子里去了。水尾巷子展现在小虎眼前的景象，跟自己住的楼下那条巷子没任何区别。但小虎有一点不敢肯定，水尾巷子里那些走来走去的女人，是不是也是婊子。

也不能说毫无区别，微小的区别肯定是有的，在巷子口围着的那帮小孩子，小虎就一个不认识了，根本就没见过，完全是陌生的。小虎正在走神，那帮小孩子迅速围了上来，跟着小虎去的那帮小孩子就适时地退到了小虎的身后。那帮小孩子围上来，其中一个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烟的小孩子伸手推了小虎一把，歪着脖子问小虎：小子，你来干吗的？小虎看着那个问他话的小孩子，对方没他高，没他胖，就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小虎说：听说这巷子里的垃圾多，我来捡一些。叼烟的小孩子哈哈地笑了，说：小子，这地方是大爷我的，捡垃圾去别的地方吧，快点走，免得大爷动手。小虎说：你的，你有证据吗？叼烟小孩子鼻子里哼一声，继续歪着脖子说：证据？你要证据是吧，大爷我这就给你。说着，一拳就朝小虎的肚子打了过来。小虎没料到对方会忽然袭击，肚子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小虎被那一拳打得后退了一步。小虎生气了，身子迅速往前一蹿，闪电般地揪住叼烟小孩子的衣领，说：你干吗打我？叼烟小孩子一只手抓住小虎揪着他衣领的手，使了力气拧，小虎的手纹丝不动。叼烟小孩子急了，急忙招呼身后的小孩子帮忙。一帮小孩子马上朝小虎包围了上来，小虎不慌不忙，揪紧叼烟小孩子的衣领，用力地甩起来，叼烟小孩子的身体就身不由己地围着小虎的身子转了起来，那帮围上来的小孩子也就根本近不了小虎的身边。跟小虎一起去的十几个小孩子，见老大显露了威风，顿时也热血沸腾了，叫着嚷着围了上来，就这样，水尾巷子大门口，二十几个小孩子打成了一团。水尾巷子那帮小孩子，因为自己的老大被对方的老大控制了，显得三军无主，战斗力明显不足，没几个回合，就跑光了。小虎松掉叼烟小孩子，鼓着眼睛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叼烟小孩急忙说：愿意愿意，老大你真厉害，我跟着你，我们再去把沙吓和沙元浦的地盘抢过来。小虎说：好，你打先锋。叼烟小孩子说：行，老大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沙吓巷子里垃圾最多了，每天都能捡到几十个啤酒瓶子呢。

那天下午，住在水尾巷子里的人看见了神奇的一幕：二十几个小孩子，将巷子里的垃圾全都捡走了，连一些纸皮都捡走了。有几个背着蛇皮袋的拾荒者，兴冲冲地来到水尾巷子，结果倒了八辈子血霉，第一次在水尾巷子里颗粒无收。

傍晚，小虎回到家，见父母都没回来，就跟着几个小孩子钻进了网吧里。他们今天收获颇丰，捡来的垃圾卖了二十几块钱。小虎拿着二十几块钱，给一帮小孩子每人分了一块钱，剩下三块钱，全是他的了。小虎高兴得不得了。

2

母亲之所以把小虎接深圳来过暑假，是因为小虎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孩子王，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一大帮小孩子，到处惹事。村里没有年轻人，只有老人和小孩子，老人种庄稼，小孩子读书。小孩子成群了，就在庄稼地里捉迷藏，捉迷藏不过瘾了，就玩打仗。一打仗，那些庄稼就遭殃了，被一帮小孩子踩踏得全贴着地皮了。小虎的爷爷终于气不过了，将小虎狠狠地打了一顿，小虎就赌气不回家，晚上跑到外婆家里去了。第二天，爷爷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小虎外婆家里，伤心巴拉地找小虎外婆哭，边哭还边说小虎如何如何地不听话。小虎外公听了，气得胡子发抖，拿一根绳子将在小河里捉螃蟹的小虎捆了回来，交给爷爷处置。爷爷一看小虎被外公捆着，心疼得要死，赶紧就把小虎放了，还说：孩子小，不懂事，我没教育好，亲家多担待。松了捆的小虎，马上就又跑小河里捉螃蟹去了，爷爷叫他一起回去，他不干，说就住在外婆家。住在外婆家里好啊，四五个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整天可以漫山遍野地疯。爷爷拿小虎没办法，只得自己回去了。

小虎爷爷第二天跑到镇上，给小虎的父亲打电话，说小虎管不住了。小虎父亲说：管不住？一个小孩子都管不住，你还好意思说。小虎爷爷说：那是你儿子啊，我舍不得打呀。小虎父亲说：当年打我怎么那么舍得？小虎爷爷说：你是我儿子嘛。小虎父亲说：小孩子吗，不打哪里能成才？小虎爷爷说：要不你们把小虎接到你那边去管一段时间吧。小虎在学校里也捣蛋得很，听说敢把尿屙到老师的泡菜坛子里。小虎父亲说：接过来干啥嘛，这么远，来回车费几大百呀。小虎爷爷说：现在很多人回来接孩子出去呢，我叫他们帮忙带过来，你们去车站接就是了嘛。小虎父亲说：这样啊，那好嘛。就这样，小虎坐了三天两夜汽车，来到了父母身边。本来小虎是不情愿来的，他表哥听见送小虎去深圳，羡慕得不得了，哭着闹着要一起去。小虎问表哥：外面有啥子好玩的吗。表哥说：外面可好玩了，有火车有轿车，还有飞机呢。小虎这才动心了。他的女班主任老师经常说他，上课老是坐飞机。小虎连飞机啥样都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老是说我上课坐飞机呢？小虎不懂。其实老师的话的意思是说，小虎上课开小差。老师们想，开小差没坐飞机跑得快跑得远，于是老师们进行了创造，将学生开小差渐渐地说成了坐飞机。

来到父母身边的小虎，刚开始很不习惯，在家一呼百应惯了，忽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一个跟他玩的小伙伴都没有，别提多没意思了。刚开始那几天，他天天在阳台上看那些婊子不穿衣服跟一些不穿衣服的男人在床上翻来滚去地打架。看久了觉得没意思得很，还有就是，那些婊子似乎是发现了小虎的偷看，再跟男人打架的时候就把窗子关严了，小虎想看也看不到了。家里的电视也没得看，母亲说了，这段时间在转换数字电视，电视频道都没有了。小虎搞不懂啥是数字电视，听见数字就头大，期末考试数学又得了零蛋。试卷拿回家，爷爷还夸他孝顺，“嘿嘿”地笑着说：哎哟，小虎，这么小就知道拿鸭蛋孝敬爷爷了，长大了不得了，肯定要把爷爷接到城里住楼房嘛。小虎闹不懂爷爷的心思，但是他清楚，要是父亲在家，看见他期末考试数学又是得零蛋，屁股肯定开花。其实这也是小虎不愿意出来的原因之一。小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打铁的，而他生来就是个铁墩儿，打铁的父亲见到他这个铁墩儿就手痒，总是要整他两家伙。小虎很生气，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吗？

没有婊子跟男人打架看了，又没有电视看，小虎只得到楼下去。看见那帮小孩子，小虎很高兴，跳着脚凑上去。可是，那帮小孩子正眼都不看小虎一眼。小虎很泄气，也很生气，但不敢将生气表现出来。走的时候爷爷告诉他，强龙不压地头蛇呀，小虎啊，外面的那些小孩子不要去惹啊。小虎没怎么听明白爷爷的话的意思，但看爷爷一脸凝重的表情，他想，外面的那些小孩子肯定不好惹。在学校里，就有一些小孩子不好惹。那些小孩子的家就在镇上，每天放学了，就把村里的小孩子堵在镇街的尾巴上，不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儿子，就不准走。要是反抗的话，肯定就要挨耳光。小虎就不敢惹镇上那些小孩子，还好，镇上那些小孩子从来没要小虎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儿子。镇上那些小孩子也怕小虎，他们打不过小虎。小虎打架喜欢操家伙，而且整天带根棍子来上学。镇上的小孩子心里贼亮得很，只需将小虎的行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善良之辈。小虎不敢惹他们，是怕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多，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双方都忌惮着对方，几年来，一直不敢侵略对方的领土。

下了楼的小虎，见小孩子们都不跟他玩，心里很憋屈，就站在巷子口，看里面走来走去的女人们。看了几天，也看不出劲头来了，恰好，两个小老乡跟他说话了。小虎将那两个小老乡打得哭着走了后，心里很后悔，好不容易有两个伙伴可以说话了，又被自己打走了。小虎当时肯定没有想到，第二天会有一帮小孩子要他当老大。

当了老大的小虎，又找回了在村里当孩子王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只要自己把嘴皮子一张，其他小孩子就俯首帖耳，而且办事时都放小跑。还有一点，他要是想发点脾气，想骂骂人，也不用担心小孩子们听懂了他用家乡话骂他们。他故意骂一个小孩子，你是我儿子。那小孩子笑嘻嘻的，说：老大说啥就是啥嘛。小虎高兴极了。

小虎的高兴是伴随太阳的升起而上来的，却又是伴随着太阳的下山而下去的。一到了晚上，父母回来了，小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特别是在电子厂打包装的母亲回来了，肯定要押着小虎看书。书上的字对于小虎来说，那根本不是字，而是一窝蚂蚁，眼睛盯着书，蚂蚁乱动，啥都看不进去，脑子里闪现的是要多久自己的武士才有机会练成九阴真经，然后可以一统江湖。网络游戏已经在短短的几天里将小虎的脑子塞满了。

可是，母亲隔两天就要小虎背诵课文，背不出来肯定要挨整。母亲虽然不像父亲那样把小虎当成铁墩儿，但打起小虎来手一点也不软。母亲打小虎总是用墙角挂着的鸡毛掸子，以致后来小虎看见墙角的鸡毛掸子就本能地害怕。小小的鸡毛掸子，已经在小虎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这阴影，随着时日的增加，一步一步深入到了骨子里。有那么几次，小虎看见鸡毛掸子，先是本能地哆嗦两下，然后就壮起胆子走过去，轻手轻脚把鸡毛掸子取下来。他想，我把鸡毛掸子丢了，母亲是不是就找不到打我的东西了呢？小虎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阳台上，把鸡毛掸子从窗户上伸出去，足足挣扎了十来分钟，始终没敢松手。他想，要是母亲要打他了，找不到鸡毛掸子，肯定马上就晓得了是小虎把鸡毛掸子丢了，那样的话，母亲不但更要打他，还会打得更狠。家里除了鸡毛掸子吃过他的肉之外，锅铲、筷子、鞋子、凳子等等，凡是屋子里能顺手拿起来的东西，几乎都吃过小虎的肉了。每次，小虎都是挣扎十来分钟之后，将鸡毛掸子老老实实地挂回到墙角。他决定，对鸡毛掸子来个视而不见。可是，鸡毛掸子一到了母亲的手上，总是毫厘不差地找到小虎的大腿肉或屁股肉，每一口啃下去，一点情面都不保留。小虎在心里骂鸡毛掸子，我们整天见面，你也这样黑心啊？所以，当他听到那些小孩子说那些整天在巷子里走来走去的女人——婊子，是鸡婆时，心里气愤极了。在小虎幼小的心灵里，带个鸡字的都不是好东西，都是不讲情面的坏蛋。因此，他对父亲去找那些鸡婆产生了气愤，从而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开始仇恨起了父亲，他更仇恨那些鸡婆。小虎对付那些鸡婆有办法，他每天下午带着一帮小孩子在各个巷子跑来跑去，前面的小孩子跑，后面的小孩子追，边追边喊，警察，站住，你们不要跑，再跑就开枪了。附近巷子里的鸡婆们听见警察两个字，就算本来没有真的警察，也不敢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地找男人到床上脱光衣服打架了。鸡婆们对小虎他们恨之入骨，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约过了十来天，鸡婆们习惯了，彻底成了城墙上的麻雀，对枪林弹雨也没反应了，开始每天正常营业了。看着这种情形，小虎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小虎已经不关心这个了，他关心的是他的武士啥时候才能修炼成九阴真经。每天下午，他都跟一帮小孩子窝在黑屋子里上网，没钱了，就出去捡垃圾卖。那天，小虎对手下们说，你们大哥手里连武器都没有，哪有当老大的样子呢？一个小孩子说，老大，你想要怎样的武器嘛。小虎说，起码也要有根金箍棒嘛，再不成，齐眉棍肯定得有嘛。那个小孩子说，老大，我家里有根钢管要不要嘛。小虎说，你先拿来我看看。那小孩子放小跑回家拿钢管去了。

钢管很称手。大约有笛子那么粗，又比笛子长一点，像一根洞箫。小虎拿在手上，爱不释手，连声夸那小孩子，说他真是老大的得力干将，还说提拔他为二当家。其他小孩子就对那小孩子齐声喊，拜见二当家。小虎说，以后我不在的话，你们就要听他的。一帮小孩子齐声回答，谨遵大哥之命。

3

去收拾沙吓巷子那帮小孩子时那天的阳光很好，还吹着风，天空上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小虎他们没钱上网了，跑到水尾巷子捡垃圾，却没有捡到多少。一个小孩子说，老大，我们去沙吓巷子捡吧，顺便把沙吓巷子的地盘也抢过来。小虎一听来了精神。去抢地盘肯定就要打架，一想到要打架小虎就特别有精神。一个小孩子带路，小虎拿着钢管跟在后面，其他小孩子跟在小虎后面，浩浩荡荡地往沙吓巷子杀奔而去。

沙吓巷子的小孩子老大，让小虎有点望而生畏。看见沙吓巷子的小孩子老大，小虎仿佛看见了老家镇街上的那些小孩子。那位老大长得比小虎高出一个头，穿的衬衣还不扣扣子，短头发，大眼睛，很有老大的派头。但是小虎看见，他们的人没有自己的多，胆气悄然涨了几分，腰杆也悄然地挺直了些。小虎将钢管拖在地上，往前走两步，说：我们想来接手这里的地盘，你们要走的，不留，要留下的就得听我的。那位老大冷笑起来，歪着头看着小虎，一句话也不说。小虎的心里打起了鼓，知道这次真的遇上狠角色了。但是小虎将胆怯尽量打压了下去，也冷笑了一声，说：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是吗？非得我动手教训你们几下才知道厉害是吧？那位老大还是朝小虎冷笑，一句话也不说。小虎的脸上挂不住了，大叫一声就朝那位老大扑了过去。小虎没料到，那位老大会将身子一闪，小虎扑了空，摔了个嘴啃泥。小虎气愤极了，骂了一句娘，马上爬起来，再次朝那位老大扑过去。那位老大再次将身子一闪，顺势还抱住了小虎。小虎觉得，自己是在一瞬间被铁丝捆住了，在那位老大的抱住之下，毫无挣扎出来的可能。小虎只得大叫，喊他的手下们一起上。二十几个小孩子真就一窝蜂冲上来，四五个小孩子围住那位老大，拳打脚踢起来。那位老大为了自保，只得松开小虎，转而来招架四五个小孩子的攻击。脱了困的小虎气愤得不得了，怎曾受这奇耻大辱？扬起手中的钢管就朝那位老大的背砸了下去。那位老大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迅速把身子缩成一团。这下，他就把自己完全地暴露在了小虎的钢管之下。小虎手中的钢管就一下一下地朝他背上砸，很快，那位老大就开口求饶了，接着就拜小虎为老大了。

三四十个小孩子将沙吓巷子里的垃圾洗劫一空，然后卖给一位收垃圾的老头子。他们围在沙吓巷子口分钱。分完钱，小虎对沙吓巷子原来的老大说：以后这里就交给你管理，每隔几天我就来收钱，行吗？沙吓巷子的小孩子老大连连点头：好，好好好，一切听老大的。

但是小虎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回到家，母亲告诉他，过几天回老家，要开学了，好好看书。小虎傻眼了，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傻乎乎地看着母亲。母亲说：看啥看啥，还不想回去读书了啊？小虎说：我，我不想回家读书。母亲说：你说啥呢，不回家读书，我还在外面累死累活挣钱干什么？小虎说：你挣钱跟我读书有啥关系嘛。小虎没想到，母亲不说话了，朝挂鸡毛掸子的墙角走了过去。小虎急忙说：别，别别别，我回去读书就是。母亲站住，转过头来，说：你这家伙，越来越不听话了。

第二天，小虎将母亲要他回家读书的消息告诉了其他的小孩子，一帮小孩子像是忽然传染了瘟疫，没了一点精神了。过了很久，沙吓巷子曾经的老大才说，要不这样：老大，等你爸妈送你回去那天你先躲起来。小虎歪着头看着沙吓巷子曾经的老大，说：躲？找到了还不是要打死我。一个小孩子赶紧插嘴说：不会的，我就躲过，躲了两天呢，我在网吧上了两天网，结果我妈找到我，不但没打我，抱着我使劲哭，然后还煮肉给我吃了。又一个小孩子插嘴说：是啊是啊，我也躲了一回的，我爸找到我，也就是骂了我几句，根本没打我。沙吓巷子曾经的老大见大家的想法跟他一致了，急忙又劝说小虎：老大，躲，没问题的，躲几天，我们找个网吧上网去，反正我们卖垃圾还有点钱，还有这几天的钱我们不分，都归老大你，以后我们每天把卖垃圾的钱交给你。老大，你不能走，你一走了，要是有人来抢地盘，我们打不赢，弟兄们肯定就散伙了。顿时，十几个小孩子都叫嚷起来：老大，你不能走；老大，不走嘛；老大，你走了，沙元浦那些小孩子来欺负我们怎么办啊？说到动情处，居然有点生离死别的凄惶景象了。

小虎看着手下弟兄们，见一个个恳切的眼神，心里不禁一酸，就哭了，跟每一个小孩拥抱一下，就叫一声好兄弟。小虎说：好啦好啦，我不走了，就照你们说的做。顿时，十几个小孩子欢呼雀跃起来。

接下来的四五天里，小虎带领一帮小孩子穿行于沙吓水尾沙元浦的各个巷子里，捡来的垃圾卖了一百多块钱，这些钱全是小虎的。每天晚上呢，小虎实在是没办法，只得在母亲用鸡毛掸子的“胁迫”下，拿着课本在小桌子上心不在焉地写作业。小虎已经决定，不回去读书了，这个四五天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咬牙也要坚持过去。特别是后两晚上，小虎居然没要母亲吼，就自己拿出书本写作业了。母亲为此还夸小虎懂事，说我和你爸整天受苦受累值得。小虎母亲肯定不会想到，就在他们买好车票回来接小虎去车站的时候，小虎已经躲进了一家出租屋二楼的黑网吧里，开始了为期三天躲避读书的离家出走的生活。

三天后，记者问小虎：如果不是检查“三小场所”时查封黑网吧，有人看出你是那个登报寻找的小孩子的话，你还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呢？小虎躲闪着话筒，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角，说：不晓得，反正我的那帮兄弟们每天都把卖垃圾的钱交给我，我有吃的有穿的，从此不回家了也是有可能的。

作者简介：庄昌平，男，重庆市开县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200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在《作品》、《鸭绿江》、《四川文学》、《重庆文学》、《北方文学》、《鹿鸣》、《黄河文学》、《当代小说》、《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