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佩
森林的雨是这样下来的。炎热午后,尼泊尔奇旺国家公园旁的青翠稻田,像片绿色地毯,绿油油、厚绒绒。我沿稻田路走着,蝴蝶在稻浪间飞着,一个小男孩只因为我给了他一颗糖,就一直在我身旁跟着,晴朗蓝天连阴都没阴一下,大雨就“刷”地倒下来了。放学路上的小女孩躲进草屋廊下,我躲回度假村擦干衣服头发,那雨涕泗纵横下了个把小时,整个又停了。
小孩地雷
突然的雨、突然的阳光、突然的彩虹,尼泊尔最大的森林公园奇旺国家公园(ChitwanNational Park)的雨季末尾、干季将来,杂花生树、百鸟群飞,正是森林里最美的时候。游公园的起点在索拉哈村(Sauraha),田陇翠绿、屋舍整齐,那泥屋边踱着的鸡,都比秋千上的小童还大,骑脚踏车的老翁把手旁挂着两串香蕉,头顶包袱的妇人慢悠悠走过村旁小路、驯象人也在同一条路上走着,恬美有如巴厘岛。
但这是“我们出现前”的光景。当我们坐上当地牛车踏出度假村门口,就像地雷炸开,那在村庄玩耍游荡的小童们,一个个从羊栏边、从印着雨后水渍的乡间小路,齐齐往我们的牛车旁跑来,就像百米赛跑的最后冲刺,我好像都听到他们心里(用尼泊尔语发音的)那声“冲啊!”
牛车缓缓走在乡村路上,我们经过的每一户村庄,都有这般穿花布小洋装、个头差不多大小、瘦巴巴的小孩子,只要跟着牛车跑,总会得到一支铅笔、一颗巧克力。如此踱到河边,众小孩散去,茶座里坐望夕阳西下,黄昏像一张慵懒松软的沙发床,忽有人指着对岸说:“看,水鹿、孔雀。”
尼泊尔语里,“Chitwan”的意思是“森林之心”,国家公园位于喜玛拉雅山南麓,尼泊尔、印度边界的低洼林区,曾是尼泊尔皇家狩猎场,1973年设为国家公园至今;有50种哺乳类、500种鸟类、50余种两栖动物,其中最珍贵的就是一度濒临绝种的独角犀牛(gaida)。喜爱丛林野趣的旅人,来此可健行、泛舟、骑象游猎,更可在这900平方公里的动物保护区内,享受森林里的宁静生活。
化石鳄鱼
这天我们预约了拉普提河(Rapti)泛舟。一早出门时,度假村门口像电线杆上的小鸟,站了一整排小孩,仿佛是在卫兵护送中离村来到河岸,沿岸一排小舟是用整棵木棉树干凿出的,算“树壳舟”吧。舟体窄小,座位就是一排小板凳。导游之前已叮嘱,舟中勿喧哗晃动,更不可将头手伸入水中,因为河中还有鳄鱼。
横越公园中部的拉普提河,是森林内主要水源,舟行河上,有时船夫示意:有鳄鱼,那背河晒太阳的老鳄,像枚千年化石,连我们从旁滑去也浑然不觉。
一条小舟七八人,我们像排鱼骨,每人局促坐在自己椅上,像密闭在一个小小罐头般的世界里。怕翻舟不能乱动、怕惊吵动物也不能交谈,但当自己的声音关上、自然的声音就来了。水声、桨声、鸟鸣啁啾,像从一个无形耳机里传来,心变得好静好静,又仿佛不是我们在游河,是岸边枝上的乌秋、白胸翡翠,在隆起的河岸高处,一边聊天觅食、一边观赏我们呢。
在森林里的日子,通常是这样过的。上午泛舟、健行,或参观大象学校、和大象一起洗澡,中午回度假村,自助餐吧台有综合蔬菜、炖马铃薯、炸薯条,主菜则是咖哩鸡或炸鸡,乡村鸡肉质紧实甜嫩,每餐都吃,仍觉可口。森林里的步调都是悠着来、缓着来,饭后总要休息一两小时,才去森林里骑象漫游。
骑象漫游
象背上的时光,又更慢了。森林里的交通工具,就是以往科学家做生态调查或王公行猎时的亚洲象。我们乘的成年母象穆拉,走路时发出低抑吼声,像台老公共汽车轧轧的煞车声,它边走还边捞树枝、拔小草、吃零食,林中枝丫劈啪被它踩断,有些树枝、藤蔓还弹上我的肩头,吃完洒一泡大尿,又是一阵停顿。
如此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地在森林里摇摇走走,只见到几只梅花鹿、一只蜥蜴、两只猴子,连犀牛影子也没见到一个。而当村庄里燃起焚烧的烟味时,天就要黑了,要停电了。
由于没有完善的供电系统,尼泊尔的大小村庄到了晚上,都需轮流供电。这也是许多尼泊尔人心中的痛。“我们是‘什么都有的穷人。”导游穆迪告诉我,尼泊尔是世上水资源第二丰富的国家(次于巴西),拥有来自喜玛拉雅山麓的600条河川,却因没有电厂,只能将水力卖给印度、再向印度买电,“卖得便宜、买得贵。”他说。
原本是山中独立小王国尼泊尔,1990年后内战纷扰数十年,生于加德满都附近农村的穆迪,还记得内战最严重的那几年,每天有20几人往生,很多朋友死掉,如今可算相对平稳了,但仍政局纷扰、基础发展停滞,“就像一头移动缓慢的大象。人民只能不管政治、过自己的生活。”穆迪说。
静静的生活、缓慢的移动,我想起之前参观原住民塔鲁人的村庄,草屋里无桌无椅,小朋友就趴在廊前土夯泥地上写功课,忽觉我们这些身怀糖果的旅人,即使只出现在这森林里,也是一种粗暴。
然而当那村庄一片阒暗、发电机嗡嗡响中,我们走进村中一座表演屋看塔鲁族舞蹈时,却有种小时在停电之夜里,随大人看露天电影之乐。
半只犀牛
奇旺地区的原住民塔鲁族人,据说是400年前避种族战乱从北印度迁来此处、辟地农耕,塔鲁族传统的棍子舞(Stick Dance),就源自以木棍攻击敌人、吓阻猛兽。舞台上,一群持棍少年和着歌谣鼓声彼此对打,劈劈劈、啪啪啪,像少林武僧的武术展演,又像拿着棍子吵架。
由于没看到独角犀牛,隔天我们又去森林健走。密林里噤声徐行、汗如雨下,好容易森林向导发现目标,我们一路尾随,追到河边,只看到半个灰灰的犀牛屁股。没见到犀牛、也没孟加拉国虎,这趟就当是运动健身吧。踏回林中步道时,导游悄声要大家噤声:“看那里,树下有头野猪……”他自己兜里的手机却不争气地叮铃铃大响起来。
下过雨的黄昏,村子里充满慵懒悠闲,体大如鹅的犀鸟在林间跳跃、赶着小牛的阿婆不知走去哪个市场,驯象人骑象走回大象学校,刚从羊栏里放出的长耳羊,像可卡狗在屋边蹬踏。在这动物骚动的乡村时刻里,满街小孩像玩踢毽子般追着一个小塑料绳球飞来跑去,谁也没空理我。
我想我们终于达成一种“和解”了——这条路我已走了这么多回,糖也发了、笔也发了,现在我已经两手空空。哪知谷堆边一个小男孩“发现”我。手插起腰、一本正经地又从“Where are youfrom?”开始,跟我哈啦起来。
(编辑/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