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孤独放出光芒

2011-04-29 10:48:13高兴
西部 2011年7期
关键词:上帝诗歌生命

高兴

埃米尔·齐奥朗(1911—1995),罗马尼亚文学家和哲学家。1939年后移居法国。主要作品有《泪水和圣徒》(1937)、《思想的黄昏》(1940)、《分解概论》(1949)、《生存的诱惑》(1956)、《历史与乌托邦》(1960)、《坠落时间》(1964)等。

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整个宇宙都毫无意义。谁也不会为此恼怒。可你若是说某个人毫无意义,他立即会大声抗议,甚至有可能采取举措,对你进行报复和惩罚。

我们总是这样:涉及某一普遍原则或普遍真理时,我们总觉得事不关己,而且还自命不凡,不知羞耻。倘若整个宇宙都毫无意义,我们又如何能逃脱这一诅咒中的诅咒呢?

人生的全部秘密可以一言以蔽之:它毫无意义,而我们每人却在寻找一个意义。

唯有那些同真理毫不相干的东西是永恒的。

真理令人厌倦。若非如此,科学早就将上帝清理出局了。无论上帝,还是圣者,都为我们提供了摆脱真理那毁灭性的平庸的机会。

一些人追逐荣耀;另一些人则追求真理。我冒昧地属于后者。一种难以完成的使命远比一项可以达到的目标更为诱人。向往人们的掌声——这多么可怜!

将你的生活局限于一场同你自己,或者最好是同上帝的讨论。将人们赶出你的思想,不要让任何外在事物损坏你的孤独。让那些弄臣去寻找同类吧。他人只会消弱你,因为他人逼迫你扮演一种角色;将姿态从你的生活中排除吧。你仅仅属于本质。

孤独会让你明白:你不是孤独的,而是孤独者。

羞怯是天性赋予我们的武器,用以保护孤独。

一个孤独者的义务是更加孤独。

所有的时刻,当生命沉默,你便听见了孤独……在巴黎,仿佛在一座遥远的村庄,时间退隐,挤缩在意识的角落,你仅仅同你自己,同你的光和影,形影相吊。灵魂茕茕孑立,并在莫名的针扎中,上升至你的表面,如同一具在深处被吊起的尸体。那一刻,你会意识到,灵魂丧失,除去《圣经》上所说的那样,还有另一重含义。

山峦用邻近的天空,沙漠用海市蜃楼的诗歌,欺骗着孤独。唯有人类的心灵时刻与孤独相伴……

望着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山峰,你会心生好奇:唯有朝向天空时,孤独才会存在。

任何清醒都是血液的一次歇息。

你总是孤独地面对自己,而非他人。

恰恰是人将我同人隔离。

我是一棵没有友人、没有上帝、没有疫病的山毛柳。

想到人时,我只看见影子。想到影子时,我只看见自己。

神学至今也说不清谁更孤独:上帝,还是人?诗歌诞生了。我于是明白,是人……

世界只是一种宇宙的空无。因此,你永远都无路可走。

每每遇见“迷失”一词,我都会想到人类。而所有这样的时刻,我都仿佛听到山峦在我的额头尖叫……

生命和我是两条平行的线,最终在死亡中相遇。

人是生命与死亡之间最近的捷径。

生命是一种合法的、许可的、被接受的荒谬。

死亡是人人可以企及的崇高。

众多的人,恰恰是死亡眷恋将他们同死亡隔离。如此情形中,死亡用生命制作出一面可以自我欣赏的镜子。诗歌仅仅是一种阴郁自恋的乐器。

没有诗歌,生命将是一个负数。非灵感的一切,皆为瑕疵。生命,甚至死亡,均属灵感状态。

自由如同健康:唯有当你失去它时,它才有价值,你也才会意识到它。对于那些拥有它的人,它既不能成为一种理想,也不会构成一种魅力。所谓的“自由世界”对于它本身而言,只是一个空荡荡的世界。

唯有无边无际的不眠的时刻,当时间同黑夜融为一体,当时间便是黑夜的流淌,便是液体黑夜时,你才能感到时间在怎样地流逝。

睡眠的作用就是忘却时间,忘却总是守护着时间的魔鬼原则。

疯狂是将希望引入逻辑。

在我看来,天空是一座修道院,而疯狂则是修道院院长。

疾病:物质的抒情期。或者甚至:抒情物质。

在每种疾病中,你都能听到某种歌唱。

爱情告诉我们,在健康的范围内,我们可以病到何等程度。恋爱状态并非一种身体的,而是形而上的中毒。

别去解释悖论,正如你不会去解释喷嚏那样。否则,悖论岂不就成了一种精神喷嚏?

一切的思想都仿佛是蚯蚓被天使踩着脚时发出的呻吟。

我从未有过思想:总是思想把我占有。我想象自己表达了一个思想,实际上只是思想将我占有,并令我臣服。

河流,离开原始的冷漠后,便开始将时间当做自己的笔名。

两种物品总是让我充满形而上的歇斯底里:一只停止走动的表,和一只正在走动的表。

人们过滤永恒,用永恒的“本质”建造起天堂。同样的方式,运用于时间秩序,让我们的痛苦变得可以理解。的确,除了时间的“本质”,痛苦还会是什么呢?

读哲学家时,你会忘记人类的心脏,而读诗人时,你却不知如何摆脱人类的心脏。

哲学太能承受了。这是它的巨大的缺陷。它缺乏热情,酒,和爱。

当生存在你看来尚可忍受时,任何诗人都是野兽。(诗歌总是具有一种终极意识。否则,就不是诗歌。)

公园里的诗歌是国家中的国家。

懒惰是一种完全属于生理学的忧伤。

任何绝望都是上帝的最后通牒。

一道低沉的瀑布,组成了我们称之为灵魂的景象。

一座大教堂的灵魂,在石头垂直的疲劳过度中呻吟。

音乐是发出声音的时间。

音乐让我们看到,天上的时间大概是什么样子。

宇宙是个太小的墓穴,无法容纳音乐对死亡的期望。

厌倦——音乐在物质中的缺席。

忧伤——心灵那无意识的音乐。

恍惚——精神的呓语。

眼泪——音乐的物质形式。

唯有天堂或大海能让我脱离音乐。

一颗没有音乐的心,如同一种没有忧伤的美。

无论大海,无论天空,无论上帝,无论整个世界,都不构成一个宇宙。唯有音乐的非现实性……

除去物质,一切皆为音乐。上帝本身也是一种声音幻觉。

对死亡的眷恋能将整个宇宙提升到音乐的高度。

每个人都是自身的乞丐。

血的声音是一首永不中断的哀歌。

唯有通过思想和行为扩大你的不幸,你才能在其中寻找到乐趣和魂灵。

如此多的动物,如此多的植物,都那么忧伤,但它们并未将忧伤当做一种认知方法。唯有当人使用这一方法时,它们才不再是自然。环顾四周,谁都不会不注意到,我们将友情倾注到了植物,动物,甚至矿物身上!偏偏没有倾注到任何人身上。

精神创造都是难以忍受的生活的显示器。英雄主义同样如此。

而忧伤则是自我主义的梦幻状态。

忧郁,一旦达到极点,会消除思想,变成一种空洞的呓语。

何为忧郁?就仿佛你被活埋在一朵玫瑰的挣扎中。

忧郁中,一切皆成为灵魂。

忧伤:时间变得多愁善感。

当你被高贵的忧伤触动,脱离人类和世界,拖曳着开花的死亡时,什么都难以阻挡你相信:你自发地诞生自一个永恒的秋天。

我的心中,一个梦幻般的、没有开端的九月正在游荡。

甚至饮水都是一种宗教行为。甚至在最后一根草中,绝对都在尽情享乐。绝对和真空……

何处没有上帝?何处没有上帝和虚无?……绝望是乌有的一种活力……

你可以通过虚无发现上帝,也可以通过上帝发现虚无。

没有上帝,一切皆为虚无;而上帝则是最高的虚无。

伟大既不存在于生命中,也不存在于死亡中,而是存在于一种虚无里。那种虚无,犹如勃朗峰,中性而又永恒,朝着天空上升。

间断地关注生命,会导致厌倦。多么遗憾,存在无法抵御精神!就连上帝,也在我们的关注中,死去。

虚无是绝对的关注。

我的所有“作品”都缺乏潇洒。这是那些写得极少、那些无法像“呼吸”一般写作的人的悲剧。我是一个偶然的作者,因为,我写作,仅仅是为了摆脱一时的焦虑。

写作是一种挑衅,一种幸好是虚假的让我们凌驾于存在着的以及似乎存在着的事物之上的现实观照……仅仅依靠语言而与上帝抗衡,甚至要胜过上帝:这便是作家的武艺。

一个作家越是独特,就越有过时和令人生厌的危险:一旦我们习惯了他的花招,他也就完了。真正的独特并不意识到自己的手段。一个作家必须为自己的天赋所推动,而不是去指挥和发掘天赋。

一个精明的灵魂逃离自己的天赋,也就是说,创造自己的天赋。这难道不是有关文学创造者的定义吗?

一本书的内在价值并不在于主题的重要性。否则,神学家就会成为最优秀的作家了。

本质并非文学的关键点。可以认为,对于一位作家而言,重要的恰恰是他呈现偶然和细微的方式。艺术中,要紧的首先是细节,其次才是整体。精湛必须以限定为前提。

当你有幸成为一名“作家”时,承受匿名和承受出名一样难。

反讽,那些受伤的心灵的特权。任何反讽穿越的言语都在宣称一种隐藏的攻击。

反讽本身也是一种宣称,或者是自我怜悯佩带的面具。

莎士比亚将如此多的罪和如此多的诗糅为一体,仿佛他的剧作由一朵精神错乱的玫瑰孕育。

真正的诗在诗之外。哲学以及其他一切皆如此。

帕斯卡尔是一位没有性情的圣徒。

懂得在圣徒时代自我保护是尼采的一大功绩。

帕斯卡尔和尼采,尤其是尼采,恰似专门报道永恒的记者。

我毫无哲学天分:我仅仅对姿态,对思想的感人性发生兴趣。

唯有我们隐藏的情感才是深沉的。那些卑贱的情感的力量恰恰源于此。

精神在生命的废墟上开出花朵。

惊恐是一种未来的记忆。

懒惰是肉体的怀疑论。

一滴开始歌唱的泪,能够医治世上所有的病。

公园仅仅是些积极的沙漠。

雾是空气的神经衰弱。

未来:死亡的愿望被译成时间的维度。

圣者在火焰中生活;智者则在它们旁边。

我从未迷恋过那些注定成功的事业。我总是偏爱那些我隐隐觉得已经失败的事业。我总是本能地站在败者一边,即使他们的事业应受谴责。偏爱公道的悲剧吧!

令过去变得有趣的是,每一代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它。历史的永不枯竭的新颖便源于此。

历史上伟大的时代是那些“开明专制的”时代(十八世纪)。

过度的自由和过度的恐怖,都无法让精神繁荣。精神需要一个可以忍耐的枷锁。

一个优秀的时代是一个反讽不会将你投入监狱的时代。

歌德同时代人的证词,我愉快地读着,开始对这位我以前从未喜爱过的人的言语发生兴趣。不到五十岁,你是不会对歌德发生兴趣的。

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会在你心灵上留下痛苦的遗憾:不是圣徒,便是罪犯。自我毁灭的两种方式。

有关“我”,唯有莎士比亚,或者上帝,方可谈论。

在贝多芬身上,既无足够的令人厌倦的魅力,也无足够的疲惫……

贝克特:一位并非生活在时间之中,而是始终与时间并行的作家。

一切都无从解释。一切都难以证明。一切仅仅在呈现。

没有任何东西比巴黎的荣耀更像虚无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也曾向往过“这”! 但我已经永远地厌倦了。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摸索、失败和期盼之后,这是唯一让我感到骄傲的进步。我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这是我唯一的目标。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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