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利寅
俞振飞获取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1988年)
我1960年毕业于原华东政法学院(后并入上海社会科学院政治法律系),却阴差阳错地被分配到上海市戏曲学校,从事戏曲艺术研究、管理和教育工作。因长期担任校长秘书,我一直跟随俞振飞,后来由俞振飞推荐调往上海昆剧团任副团长。1991年6月14日他生病时,还让我与李蔷华陪同他到华东医院住院,直到1993年7月17日停止呼吸。屈指算来,我和俞振飞相处33年,跟随他参加的一些重要活动至今都历历在目。如今虽然他已驾鹤西游,但他俊秀儒雅的形象、潇洒倜傥的风度、伟岸睿智的风采、温文尔雅的做派、虚怀若谷的胸襟和豁达开朗的性格等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作为学者型的昆曲泰斗、京昆大师,文化底蕴深厚、艺术功底磁实、表演出神入化、学识渊博深邃,他为人谦和坦荡、尊老扶掖后代、处世淡泊名利和慈祥平和可亲的高尚品质永远留驻我的心田。
俞振飞出生于1902年7月15日(农历6月11日)苏州义巷,一个封建没落的官宦之家,是地道的书香门第,其祖父和父亲都是清朝末代的武将,受过封禄。其父俞粟庐因不满官场辞职后,专事潜心研究书法和昆曲,成为清末民初著名的清曲家,被誉为“江南曲圣”。他自幼受到父亲严格家教的熏陶,从5岁开始,其父教他识字,写毛笔字,又先后读了《论语》和《孟子》以及《古诗19首》等书。9岁开始上私塾,并潜学四声音韵,在唱曲中掌握咬字、发音和润腔。其父俞粟庐也是个著名书法家,俞振飞从小在他父亲指导下,练习书法,尤其是让他学习大书法家董其昌、赵孟頫的行书。俞振飞最终酷爱的也是秀丽飘逸的行书。俞振飞从14岁开始学画,先拜近代著名大画家陆廉夫为师,三年之后又拜上海另一大画家冯超然继续学画。其父经常带他到裱画店和碑帖店,在那里他看到了许多古代名人的书画,也学会了装裱字画的常识,10岁时俞粟庐还带他到时任上海沪军都督府民政总长李平书家里鉴赏书画与文物,使俞振飞开阔了眼界,增长了知识。可见,俞振飞的文化底蕴深厚磁实,诗词书法音乐美术样样精通,是一位学识渊博、多才多艺、不可多得的奇才。
最终决定俞振飞一生的还是昆剧和京剧。这更是家教与家传熏陶的结果。俞振飞6岁开始随其父俞粟庐学唱昆曲,那时他父亲教儿子每支曲一定要唱上三五百遍,且唱得滚瓜烂熟不准有丝毫差错。于是从6岁到19岁,俞振飞随其父唱完了《纳书楹曲谱》一书中所有曲子两百多出。在一次曲友同期唱曲中,俞振飞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一曲未终,便赢得满堂喝彩。这时其父和曲友才惊奇地发现俞振飞竟有这么高的天赋和艺术表达力。从此,俞振飞成了继承俞粟庐昆曲正宗唱法的唯一传人。
俞振飞先是学习昆曲,主要是清唱,名曰“清工”,之后又先后拜名师沈锡卿、沈月泉和程继先等为师,学习昆剧和京剧。学习之后登台演出,称为“戏工”。那时老师教学极为认真严格,一丝不苟,俞振飞也勤学苦练,每天从基本功练起,打靶子、拉云手、踢腿和下腰等等,接着再学戏,结果师承名师技艺,学了不少戏。14岁那年,他在苏州演出昆剧《望乡》后,俞粟庐高兴地说:“没想到儿子登台演出的扮相、台风是那么好,身段、动作是那么美。”俞振飞20岁那年第一次在上海舞台演出昆剧《游园惊梦》《跪池》和《断桥》,初露头角,就获得上海观众的一致赞扬。从此,俞振飞成为把昆剧历来就有的“清工”与“戏工”熔于一炉最为成功的人。1931年,俞振飞30岁拜师下海,在当时的北平舞台上第一次亮相正式挂牌唱戏,演出效果,令人刮目相看,观众盛赞他“扮相俊秀、气质儒雅、表演细腻、感情丰富”,梨园界行家更是夸赞他“身上有书卷气,是一种天赋,是一不可多得的人才”。
俞振飞与梅兰芳(右)(1955年)
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京剧大师程砚秋有一次来沪演出,要找一位小生搭档,程派戏迷上海银行家陈叔通便把俞振飞介绍给程砚秋,并邀他与程砚秋合作演出《游园惊梦》,俞演得很出色。程砚秋高兴地赞扬俞振飞是个人才,从此,他把俞振飞视作小生的最佳人选。此后,程砚秋每次来上海总让俞振飞跟他合作演出,两人合作默契、愉快。后来他又邀请俞振飞到北平参加自己的鸣和社(后改为秋声社),结果除《亡蜀鉴》《锁麟囊》以外,所有程派名剧他都与俞振飞有过合作演出。程砚秋还深有体会地说:“京戏演员有无昆曲根底,不仅涉及戏路的宽窄,更重要的是涉及修养和气质。”因此,他在演出之余,还向俞振飞学了昆剧《断桥》《水斗》《臧舟》等折子戏。从此,程砚秋与俞振飞成了莫逆之交。
也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在上海一次宴席上,梅兰芳请在座的俞粟庐唱昆曲,当时俞不好推辞,便唱了一支《亭会》的【桂枝香】,由俞振飞吹笛。一曲终了,梅先生便激动地拉着俞粟庐的手不放,说:“我今天听到了真正的昆曲。”后来又对资深剧评家许姬传说:“过去我在北京听到的不是正宗的昆曲,我想象中的昆曲一定是像今天听到的那样。”还赞扬了俞振飞的“满口笛”。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俞振飞应梅兰芳的约请,到上海思南路上的梅宅拜访。梅先生请俞振飞为他吹笛《游园惊梦》中的【皂罗袍】【好姐姐】两支曲子,两人一唱一吹,配合丝丝入扣。后他又与俞商定,每星期一、三、五到梅家教唱,每次两小时。梅先生学习很认真,收获很大,并赞扬俞振飞的唱腔“讲究吞吐开合,轻重抑扬,尤其重在随腔运气,的确是有传统的玩艺儿。”又说:“俞腔的优点是比较细腻生动,清晰悦耳。”1934年,梅先生再次和俞振飞合演《游园惊梦》《断桥》和《瑶台》,两人合作很愉快,梅先生称道:“俞振飞是一位难得的天才演员。”又说:“俞振飞腹有诗书,在台上儒雅风流,无与伦比,在台上那点儿意思,旁人做不到。”此后,梅兰芳与俞振飞便多次合作演出,包括一度参加梅剧团时期的合作演出,尤其是《牡丹亭·游园惊梦》和《贩马记·奇双会》,包括梅、俞合拍电影昆剧舞台艺术片《游园惊梦》等。成为他们共同创造的结晶。并成了忘年之交的深厚情谊。
俞振飞除了与梅兰芳、程砚秋等艺术大师以及坤旦言慧珠长期合作演出外,还与荀慧生、尚小云、周信芳、谭富英、杨宝森、姜妙香、杨小楼、萧长华、马连良、侯喜瑞、奚啸伯、郝寿臣、金少山、杨菊蘋、高盛麟、吴素秋、张君秋、宋德珠、黄桂秋、杜近芳、魏莲芳、童芷苓、李玉茹等京剧大师及名伶合作演出。这么多的戏曲艺术大家,都在舞台上与他配过戏,且大都是特邀他的,争相与他合作演出,可见俞振飞的艺术魅力。纵观京昆史,如此跟众多艺术家合作过的至今只有俞振飞一人,也正是因俞振飞在其舞台生涯中长期跟数十个艺术大家合作演出,与高手过招,和名家对曲,才造就了他在京昆剧中所创造的独具特色的儒雅、秀逸书卷气的俞派小生风格,此风格的确是无与伦比的,真可谓前无古人能企及,后人恐也难其右。
艺术大家的合影:袁雪芬 红线女 王秀兰 彭丽侬(前排右至左);梅兰芳 徐凌云 马承基(中排右至左);马师曾 俞振飞 常香玉 陈伯华(后排右至左)
但是,俞振飞的婚姻生活却是坎坷不平的,也可谓尝遍了婚姻的甜蜜与酸楚。
俞振飞最早有一个互相倾慕的恋人,却被女方父母因门第问题而拒。不幸的是女方的母亲为使女儿与俞振飞断绝来往,竟设陷阱让俞粟庐给儿子俞振飞另外提亲。父亲也不顾儿子的意愿,当即应允包办,令俞振飞仓促完婚。俞振飞为遵从父命,只得娶了一个没有文化也不相识的妻子。后来,俞振飞在上海昆曲票社中,认识了一个票友,她因与丈夫离婚而为其父母所不容,便找到俞振飞。俞振飞无奈,把她带到苏州。其父看她聪明伶俐,又会唱曲,便收她作为俞振飞的二房。但俞振飞经济拮据,她也耐不住清贫,最后私自出走,另嫁他人。
电影《游园惊梦》摄制完毕,梅兰芳、俞振飞和言慧珠与扮演花神的学生合影
俞振飞的第三个恋人,就是黄曼耘。上世纪三十年代末,俞振飞在北平京剧名家王瑶卿那里学戏时遇到黄曼耘,两人一见如故,黄还主动将家中房子借给俞振飞住,同时请俞为她拍曲。后来相处时间长了,两人产生了感情并同居。而黄的原夫也另找了太太到台湾定居。1940年,黄和俞双双回到上海正式组成家庭,从此,黄曼耘也成为俞在事业上的支持者和得力助手,1948年,俞振飞受邀赴香港与马连良、张君秋合作演出,后旅居香港,一度生活难以维系,当时蒋介石曾多次派人动员他到台湾,给予高官厚禄,但他多次予以拒绝。1954年,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下,让文化部长夏衍出面,写信请他回大陆。1955年初,梅兰芳要拍摄昆剧舞台艺术片《断桥》,也提出要请俞振飞回来合作。最后经周恩来总理直接打电话给香港《大公报》社长费彝民,请他协助安排俞振飞尽快回大陆。对于国家领导人的关心,俞振飞非常激动,并于1955年4月与爱妻黄曼耘双双回到大陆。不幸的是,黄曼耘1956年患病身亡。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是一对恩爱夫妻。
说到后来俞振飞与言慧珠的婚恋,根据当时的背景与环境,概括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来讲。
首先是以昆剧为情缘。1956年,俞振飞受邀随浙昆到江西和福建演出。言慧珠得悉后,特意从上海赶往南昌,与俞振飞合演了《长生殿·惊变·埋玉》,并轰动了南昌城。此时,言慧珠对俞振飞充满着感情与期待,并萌生了由京转昆、京昆并举与俞振飞合作演出的想法,同时也认为俞振飞也需要一个舞台搭档。
俞振飞与言慧珠在切磋艺术
其次,1956至1957年,俞振飞、言慧珠先后被任命为上海市戏曲学校正副校长,这为俞、言的朝夕相处、谈婚论嫁提供了难得的机缘。言慧珠本来昆剧基础就不错,在短时间内很快向俞振飞和昆剧名师朱传茗学了十多出昆剧优秀传统老戏,这为俞、言的合演创造了基本条件,也被人们认为是最佳搭档。此时,程砚秋、梅兰芳均已先后作古,因而俞振飞确实需要重新寻找合适的舞台搭档。于是,言慧珠抓住这个机遇,主动追求俞振飞,从舞台搭档直到生活伴侣。最重要的原因是,言慧珠拥有众多优势——她本是梅派谪传弟子,受梅兰芳亲授最多,影响最大,解放前在上海就曾被誉为“平剧皇后”。是梅兰芳生前最满意的弟子之一。因此,言慧珠成为俞振飞的舞台搭档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她和俞振飞结婚却有其缺憾,因为俞振飞作为言慧珠的长辈,在舞台上可以合作,但年龄上的差距,势必影响婚后生活。因此,两人结合潜伏的危机也是明显的。
俞振飞演赵宠,言慧珠饰李桂枝主演《贩马记》
第三是以戏牵情。作为戏曲学校的校长,为提高教学质量,俞、言倾注了大量心血。他们从1957年到1959年先后组织改编、创排和成功地演出了两台大戏,这就是汤显祖的传世之作《牡丹亭》和周总理推荐的《墙头马上》。而这两出戏都是俞振飞和言慧珠主演的。是他俩把古老经典、现实生活与时代气息紧密结合起来,搞出了高质量、高水平的两台大戏,并先后晋京演出。中央领导刘少奇、周恩来、贺龙、彭德怀、陈毅等都曾观看演出并接见全体演职员,田汉还当场赋诗赠予他俩:“墙头马上姻缘好,再霸舞台二十春。”由于两出大戏在北京载誉而归,此时使他们产生了“艺术最佳搭档的共识”。于是,1961年他们正式登记结婚。当年俞振飞59岁,言慧珠41岁,和合百岁,可谓珠联璧合,一度被传为佳话。
然而,对于两人的婚恋,社会上却传得沸沸扬扬。
一是说言慧珠追求俞振飞的目的,是要俞振飞为她配戏和提高艺术身价。我觉得,这里有功利的目的是有可能的,不过言慧珠与俞振飞这一对舞台搭档是无可非议和当之无愧的,周总理也称赞他们为“最佳搭挡”。客观地讲,正是俞、言在舞台上的搭档,在戏校的近十年合作中创造了许多佳绩,作出了突出贡献。他们培养出一批京昆尖子演员,并通过改革创新排出了保留剧目《牡丹亭》和《墙头马上》,还有《长生殿》《游园惊梦》《奇双会》《百花赠剑》《断桥》《阳告》《玉堂春》等,成为常演不衰的优秀保留剧目。
二是说两人婚前已出现爱情裂痕,为此,言慧珠甚至到市委状告俞振飞。据我所知,在收到了言的告状信之后,时任市委文教书记的石西民曾约请俞振飞、言慧珠到丁香花园吃饭,石西民当着俞振飞、言慧珠的面好言相劝,予以协调。应该说,两人结婚后,一度是较为和谐稳定的。但由于两人在年龄、身体和性格以及气质上等方面的差异,他们的生活背景、经历和文化修养的不同,他们的生理与心理以及生活处世上方式也很不一样,这就决定了他们的婚姻生活中矛盾、龃龉和吵架是免不了的,也是不足为怪的。所幸的是,俞、言两位生前后来都正视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且已约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便离婚。
总之,俞振飞、言慧珠的婚姻“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是昆剧,尽管他们是功利与爱情的结合,尽管婚姻生活不尽如人意,但却迸出了火花和闪光,包括他们的骄人成就,令人难以忘怀。
值得注意的是,自俞振飞、言慧珠被任命为戏曲学校正副校长之后,他们的教戏、排戏、演戏和拍电影以及其他一些重大活动,均配合默契,互相切磋,共同探讨,合作愉快,生活相安无事,并创造了许多佳绩。可问题在于,当任务不多、比较空闲的时候,两人出现的矛盾和问题就多了。特别是言慧珠精力特别旺盛,对艺术的追求一往情深,根本耐不住清闲,她的名言就是“我要演戏”。据我了解,言慧珠在戏校时,原还准备组织言家班,弘扬言派艺术。这些都是好事,但为当时的极“左”路线所不容,还被批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可见,当时的时代的确是压抑了她的才智与追求,为此她精神上受到的压抑打击,势必影响到他们的婚姻生活。当然,言把心里的不愉快往夫君身上发发脾气,这种情绪还是可以理解的。
文革开始后,1966年“四人帮”中的张春桥在文化系统一次大会上公开点名上海戏校是封资修的大染缸,俞振飞是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反动学术权威。此后,上海戏校大字报铺天盖地,炮轰俞振飞、言慧珠,进行喷气式的批斗,红卫兵各派更是多次上门抄家,言慧珠的金银首饰,原藏在卫生间马桶里,日光灯木槽里,化妆盒里和埋在花园地下以及屋檐瓦片里,后来统统被掘出和劫走,连同银行的保险柜也被封存。而俞振飞的损失更大,其父俞粟庐祖传和收藏的书画、古玩,以及梅兰芳大师赠送给俞振飞的名画,统统被当场烧毁,还有著名画师张大千赠给俞振飞的四幅画和赠送给亡妻黄曼耘的画也被红卫兵抄走,至今下落不明,俞振飞生活中积蓄仅有的一张存折人民币一万元也被抄光,工资亦被扣发。
俞振飞妻子言慧珠,面对每天批斗、扫地、扫厕所等劳动和写请罪书,感到失去了尊严,她的脾气很倔强,文革前曾发生过两次自杀未遂。这次难逃厄运,从文革开始就产生过自杀念头,被俞振飞发觉后,曾多次劝阻,耐心地做她的工作。但他仍然很担心,又将情况报告给文革工作组,请他们派人做疏导工作,并也有一定收效,言慧珠一度情绪较为稳定,至少是延续了她的生命。但当言慧珠发现红卫兵最后的一次抄家,把原来金银首饰隐瞒埋藏的地方统统掘开抄走之后,绝望了,加之,当时又得悉她的好友金素雯夫妻和著名电影演员冯喆九日上吊自杀的情况。第二天,她在作了精心策划之后,于深夜过后第三天凌晨在卫生间浴缸上的横梁上吊自杀,这一天正是1966年9月11日凌晨。俞振飞说:“那天我发现时已是上午10时多了,当时房间桌子上有一只水合氯醛的空瓶,半瓶橘子水,还留下三封遗书,一叠钱,五千元是抚养儿子成人的生活费,七千元给我,我当即报告给学校文革工作组,他们来了之后,带走了遗书和钱,给我的七千元也交给他们了。后来龙华殡仪馆派人来收尸,遗体从楼上抬下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光着双脚,就叫抬尸的工人停一停,我跑到楼上拿了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双玻璃丝袜给她穿上,总算是夫妻之情吧!”正是应了俗话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言慧珠有个与原夫薛浩伟生的儿子,名叫言清卿。“文化大革命”开始,俞振飞、言慧珠首当其冲,惨遭迫害。言慧珠于1966年9月11日凌晨上吊自杀,此时言清卿才11岁,正在念小学四年级。后来学校停课闹革命,言清卿无人管教,俞振飞要上班,被批斗,要扫地,而保姆年纪大了,也管不了他。言清卿经常带同学到华园玩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出去卖掉,甚至把俞振飞穿的衣服也卖了,弄得俞振飞心神不定。当时俞振飞曾与我谈起此事,我发现他的精神很紧张,他一提起言清卿三个字,嘴唇就在发抖,神情恍惚。我只能进行劝慰,说言清卿年纪小,正处似懂非懂的年龄段,加之言慧珠生前对他的宠爱娇惯,不懂事,你尽量避开他求太平,但也不要害怕他。后来学生上山下乡“一片红”时,面对街道干部的了解征询,俞振飞自然不承认言清卿为自己的独子,此情此景,现在看来也的确难怪俞振飞,当时的确是无法收养言清卿。
“文革”结束后,上海市戏曲学校恢复,周玑璋被任命为校长,俞振飞被任命为上海京剧院院长和上海昆剧团团长以及上海市戏曲学校名誉校长,紧接着的是落实政策和平反冤假错案工作。
当时大家最为关心的,莫过于对俞振飞妻子言慧珠的遗产处理问题。对此,周玑璋校长极为重视,亲自召集有关人员,研究落实俞振飞及其妻子言慧珠的财产与遗产处理问题。当时出席会议的有俞振飞和言慧珠儿子言清卿的代表、大舅言少朋和大舅妈张少楼(他们都是戏校名师),以及相关教师与工作人员约15人。
俞振飞在发言中,首先是感谢党和政府对他的关怀,使他得以平反,也为言慧珠平反昭雪,使他们政治上重获新生,并表示愿意在劫后余生竭尽全力为京昆事业再作贡献。他说:“对于我在‘文革’中被抄家的存折,内有人民币一万元,我愿将五千元作为党费上缴给组织,另外五千元捐给学校‘蒙古包’实验剧场添购空调、吊扇降温设备。”又说:“关于我妻子言慧珠的遗产处理问题,我决定凡属慧珠遗产,我一分钱也不要,包括她当时被抄家的金银首饰和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金银财宝以及名贵手表等,我统统不要。还有慧珠在华园的房产我也不要,所有言慧珠的财产、房产全部由言慧珠儿子言清卿继承。我落实政策后,已从华园搬出,由党和政府安排到泰安路。”周玑璋校长当即对俞振飞的决定表示敬意,他说俞振飞姿态很高,体现了不计较金钱得失的高风亮节与宽宏大度。
上述情况,1980年3月又经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调解处理。从法律上再次明确俞振飞同意言慧珠遗产,包括财产和房产,全部由言慧珠儿子言清卿继承。在高院的调解书,还再次从法律上明确结束俞振飞与言清卿的继养关系。当时调解书上签字的有俞振飞、言清卿。李蔷华和我作为见证人也在协议上签字。
俞振飞和上昆主要演员合影:梁谷音 郑利寅 俞振飞 岳美缇 (前排左至右);刘异龙 蔡正仁 王芝泉 王秦琪 张静娴(后排左至右)
俞振飞、李蔷华夫妇合影(1980年)
俞振飞和李蔷华结婚于1980年6月4日,这是一对美满婚姻,真正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有天下午,我前往淮海西路俞振飞家探望,晚上他们留我在家吃饭,在餐桌上四菜一汤,有荤有素,荤素搭配。我发现俞老饭量不错,吃得很香,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饭菜很对胃口,菜谱是蔷华定的,让保姆买和做,有的菜还是蔷华亲自上厨,说得李老师都不好意思……由此可见,家里充满着温馨和谐的气氛,看得出俞老是喜在眉悄。至于俞老外出开会和其他一些重要社交活动,大家更是看得很清楚,李老师总是跟着忙前忙后,无微不至地照顾俞老。不妨从另一角度举个例子,在我担任业务团长期间,每年春节,总要和主要演员拜访为昆团作过贡献的名人名家,比如俞振飞、黄佐临、杨村彬、陈从周、秦瘦鸥、郑拾风和陈西汀等。当访问结束返回的路上,大家就在议论,有的老同志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穿着也很清洁整齐,但有的老同志家里却显得很冷清,话也不多,穿着也很邋遢,甚至下巴下的衣领上还有饭米痕迹。为什么差别这么大,大家不约而同地说,因为有的老同志夫人不在世了,没有人照顾。大家印象最深的是俞老不管在家里,还是外出,让人第一印象就是很清爽,因而大家都很羡慕俞老有这么贤惠的夫人在身边。俞老九十大寿时,还主动提出要蔷华跟他合作演出拿手好戏《奇双会》,而且是作为《祝贺俞振飞舞台生涯七十周年暨九十华诞》的压轴戏。戏将要结束时,台下观众都涌到台前一睹俞老夫妇的风采。然而,这一切谁都了解,俞老晚年的幸福生活正是李蔷华幕后牺牲和奉献的结果。因为李蔷华原来为湖北省政协常委、湖北省先进工作者、武汉市三八红旗手、武汉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是唱程派的名家,因与原夫离婚后,于1979年送外孙到上海,拜访了孤身病中的俞振飞,令她同情与揪心。李蔷华深沉地回忆起早年与仰慕的师长俞振飞的往事,1947年曾为她陪演过《铁弓缘》,在北京听过俞老《游园惊梦》的艺术讲座,在武汉接待过俞振飞与黄曼耘夫妇,还到上海探望过俞、言夫妇等。“四害”被除后,俞老思想解放了,也想到了与蔷华的往事。而促成此姻缘的是戏校教师薛正康,他也是俞老弟子,薛原跟蔷华在武汉同事过。
1980年的一天,就在李蔷华在沪探望俞振飞回武汉后,久久陷入沉思的她接到了薛正康的一封信,说:“俞老膝下无儿无女,身边无人照应,很是孤独,很需要有人照顾,你能否与之作伴,俞老年纪虽大,健康尚可,请放心”。李蔷华接信后,更是思绪万千,缠绵回荡,最后,还是写了回信。说:“我经过一次婚变,根本不考虑其他的了,更没有想到再嫁。信中提到俞老的事,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就大可不必,如果是俞老本人的想法,我就没话可说了,因为俞老是我向来尊敬的师长,在上海相见之后,我正在回忆往事,亦思及俞老对我的提携培养,因此,如果是俞老提出让我照顾,我二话没说,责无旁贷。”薛正康收到这封信马上转告俞老。于是,俞老很高兴的亲自写了一封信,正式向李蔷华求婚,说道:“说实在的,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找个人很难,找年轻的谁肯嫁给我,找年纪大的,谁照顾谁啊!本来我想有几个学生照顾我,可学生们也有家啊,哪能总来看我啊!因此,我只好独自一个人,坐在家里,有高兴或苦恼事,找个人聊也不成。前些日子,与芷苓合演《金玉奴》,连演三场,累得病倒了,有天半夜发高烧,想喝水,也没人递送……现在你愿意陪伴我,只是太委屈你了。”李蔷华收到俞老的信后,又陷入矛盾沉思中,因为他们虽然认识于1946年,但那时俞老已是盛名在外的大演员,而她才17岁,小荷初露头角,要将过去的师生、朋友关系一下子跳为夫妻关系,要一起过家庭生活,感到很困惑迷茫。但她又想到俞老现在的凄凉处境和俞老为京昆事业的贡献作用,落差太大,是那么的不协调,拒绝俞老的要求也于心不忍。因此同意跟俞老见面,增进互相了解,也可以帮助自己对前途作出抉择。但对见面地点特别慎重,她认为上海、武汉都不行,因为认识的人太多,万一谈不成,怕影响俞老的声望。俞老也很理解李蔷华的苦心,于是,双方约定相会于广州羊城。
俞振飞给叶少兰、尚长荣、张学津说戏(1984年)
俞振飞在美国林肯大学讲学(1987年)
俞振飞在京剧《群英会·对火》中饰演周瑜
相见之后,他们都很腼腆和急促不安,片刻之后还是俞老先开口,说:“我们这个事情要谈成的话,真是委屈你了。”李蔷华接着俞老的话说:“怎能这样讲呢!你德高望重,生活中发生了不幸,年纪大了,总得有个知己相伴,过好人生的晚年。”俞老高兴地说:“你同意了,但还有件事要说清楚,我在言慧珠去世后,就向组织上谈过,凡属于她的一切钱财,包括房子,我都不要,全部由她的儿子言清卿继承,现在仍然是这个态度。”李蔷华当即表示道:“对的,我支持你,我们的结合不是为了钱财。”正是他们的肺腑之言,赢得互相信任,也正是这种真诚催生了两个饱经风霜者结为伉俪,俞老时年79岁,李蔷华50岁。
后来他们谈妥之后,又一道前往武汉,并拜访了时任湖北省委负责同志,受到省委领导的亲切接见,称赞他们的“成人之美”。事后,俞老还亲自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信中的内容,主要是谈他和李蔷华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准备结婚之事。不久,俞老和李蔷华双双回到上海泰安路,有天晚上约我和他的部分学生弟子到他家里,设家宴祝贺他们喜结良缘。事后,我又陪同俞老夫妇拜访上海有关方面领导。从此,俞老与李蔷华相敬相爱,享受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在晚年俞老能集中精力,为京昆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特别是88高寿还参加拍摄电视京昆折子戏,这里都有着李蔷华的心血和奉献。
俞振飞一生在婚姻上有过曲折和孤独,但晚年是幸福的,他与李蔷华结婚13年,情深意笃,平时相敬如宾,相依为命。有次李蔷华因胆结石住院开刀,俞在家寝食不安,柱着拐杖到医院探望。而俞老因白内障住院,一天不见蔷华,便心神不定,俞老感慨道:“我第一次婚姻失败,以后便步步走错,自从与蔷华一起重建家庭以来,她对我体贴入微,为我付出的太多,我们从未红过脸,始终有着深厚的感情,始终相安无事,和睦相处。”1991年6月俞振飞入住华东医院治病,直到故去的2年多时间,李蔷华始终陪伴在俞老身边。
总之,纵观俞振飞的婚姻生活,虽然有甜美和幸福,但总的来讲历尽坎坷,特别是天命之年后,差不多整整20年生活在孤身独居中,比起有些名人、明星的各种绯闻来讲,俞老真是难能可贵的。像他那样正统的作风真是少有,也是不可多得的。
“文革”之后,昆剧的发展遇到瓶颈,俞振飞不顾年逾古稀再次奔走,于1984年亲自上书党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终于使党对昆剧的抢救、继承、改革和发展的扶植保护政策得以落实。可以说,这一政策不仅振兴了昆剧,而且在全国范围内挖掘、抢救了不少濒于消亡、且具有艺术特色的稀有古老剧种,对整个戏曲事业的繁荣与发展都具有现实和深远的重大意义。到了晚年,俞振飞不顾年已88岁的高龄,还亲自录音、录像摄制了京昆优秀传统折子戏16出,定名为《俞振飞舞台艺术汇录》,加上先前跟梅兰芳拍摄的电影和许多名伶的舞台演出实况录像,合计30多出,为后人留下一笔珍贵的艺术财富。
俞振飞是一个博学多才的资深的大学问家。正因为如此,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俞振飞一度被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著名学者陈中凡教授聘为讲师,为弘扬民族戏曲,俞振飞讲授中国戏曲常识,特别是京昆知识和教唱昆曲,课余组织学生京昆俱乐部,学生们自唱自演,俞振飞作指导老师,他以《游园惊梦》《四郎探母》等京昆剧目为教材,进行讲解分析,深入浅出,边讲边唱,边做边舞,生动活泼,意趣盎然,大受欢迎,听课学生越来越多,从小教室到大礼堂,座无虚席,甚至许多教师慕名听他的课,包括名教授周谷城和陈中凡。有次全国政协会议上,周谷城碰见俞振飞,还尊称他为“老师”,说在暨南大学听过他的课,向他学过昆曲。
从此,俞振飞在暨大成功讲学的消息不胫而传,因而俞振飞演到哪里,哪里都要请他讲学,包括上海、北京、南京、重庆、杭州等地,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曾多次受邀到香港中文大学和香港文化艺术中心讲学,1987年又受邀到美国林肯大学、夏威夷大学、北克莱大学、克罗拉多大学、圣地亚戈大学等讲学,历时10个月,1988年还率领上海昆剧团前往日本访问演出,在电视台作电视讲演。特别是讲了京剧大师梅兰芳与昆剧的关系。还着重介绍了华夏古老的民族文化精粹、昆剧的渊源、形成和发展及其表演艺术的特点,以及昆剧在我国的文学地位与审美价值。俞振飞的讲学所到之处,都受到热烈欢迎和赞扬。俞振飞不仅讲学,传播昆剧知识,还经常参加昆剧各种粟社活动,从最早的粟社和“雅歌集”,到后来的上海昆剧联谊会、上海市政协和黄浦区京昆之友社以及长宁中学等等,为他们拍曲、说戏、观摩与指导。同时还出版了《振飞曲谱》《俞振飞艺术论集》和其他艺术理论创作等。可见,俞振飞不仅是个昆剧泰斗和京剧大师,也是昆剧大学者、教授和研究家,可谓是个集理论、实践、创作于一炉的大家。像俞振飞那样京昆都有辉煌成就,在梨园界从历史到当今恐无第二人。
为表彰俞振飞的造诣与贡献,香港中文大学于1988年10月授予俞振飞为荣誉博士学位,成为继梅兰芳之后,第二位获得博士殊荣的京昆艺术大师。
最后中央和上海市各界以及有关部门,于1991年在上海召开的“祝贺俞振飞舞台生活70周年暨90华诞”中,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特为俞振飞题词为“艺术精湛”,时任全国政协主席的李瑞环也特地发来贺信:“俞振飞不愧是我国当代艺高望重的京昆表演艺术大师、杰出的戏曲教育家,为繁荣社会主义戏曲事业,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发来贺词贺电的还有荣毅仁、贺敬之、曹禺、张庚和刘厚生等,他们对俞振飞的艺术成就作了高度的评价。
俞振飞生前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上海分会副主席、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主任、上海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等职。他是一个有丰厚知识与艺术,又怀有极大包容心和忍耐心的人,他一生的奉献永远是那么真诚,从生到死、日思夜想和梦里情牵,魂系京昆的献身精神,令人永远敬佩。俞振飞为人,胸怀坦荡,开朗豁达,淡泊名利,他识大体,顾大局,高境界,宽胸怀,从不计较个人恩怨得失;他生活简朴,待人宽厚平和,平易近人;他对学生总是和颜悦色,慈祥可亲,诲人不倦。总之,他不愧是一位高风亮节、德艺双馨的昆剧泰斗和艺术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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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振飞名誉权案,李蔷华胜诉
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7月8日作出终审判决:李蔷华诉言卿清、余之、文汇出版社“侵害俞振飞名誉权案”胜诉。法院认为:当事人在作品中描写他人的工作、生活等内容的,应当保证该内容真实性或者可以公开宣扬;利害关系人提出质疑的,作者(包括出版者等)应当就该内容的真实性或可公开性承担举证责任。本案中,被告口诉、执笔、出版发行的《粉墨人生妆泪尽》一书所描写关于俞振飞的有关内容,被告未能举证证明其真实性。该书中确存在不实内容,对俞振飞社会评价造成了不良影响,因此,可以认定被告的行为构成了对俞振飞名誉的侵害。法院判令被告立即停止出版、发行、销售和登载《粉墨人生妆泪尽》一书;判令被告于判决生效期10日内在《文汇报》、新浪网上刊载向李蔷华公开赔礼道歉的声明(声明内容须经法院审核同意);同时判令被告赔偿李蔷华精神损害抚慰金人民币2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