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红 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龙凤钱》初论
张 红 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龙凤钱》传奇以唐明皇游月宫、掷金钱为重要关目,敷衍了一段离奇的颠倒姻缘。在这段奇幻的爱情叙事中,朱素臣重“情”的特点得到彰显,传奇中不论是关键的离魂情节还是大收煞的“突起波澜”,都是为“情”的合理展开而故作铺排。此剧在传统双线结构的基础上,非常重视剧作的关目安排,凸显了作者鲜明的虚构意识,在艺术上具有突出特色。
《龙凤钱》;朱素臣;苏州剧派
《龙凤钱》传奇,《新传奇品》著录为朱素臣作,《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八著录谓“不知何人撰”。正如郑振铎所说:“他们(朱素臣和朱佐朝)的著作,知道的人也很少,且往往为他人所攘夺(像素臣的《秦楼月》便是久被归在李玉的名下的)。”[1]虽然《龙凤钱》传奇没有“为他人所攘夺”,但较少有人论及,更不要说深入地考察探究了。
关于《龙凤钱》本事,《曲海总目提要》讲道:“按叶法善传,游月宫掷金钱是实事,而崔白、周琴心,及吕氏书心姓氏,皆捏造。其返魂事,即借叶传中除张尉妻尸媚之疾,起姚崇之女二事影射也。”[2]1341其实,关于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唐宋传奇文多有记载。《唐逸史》载罗公远助明皇游月宫,《异闻录》记申天师和道士洪都客陪明皇游。《明皇杂录》、《集异记》、《仙传拾遗》、《广德神异录》等均述作叶法善引明皇于中秋夜游月宫。就前代文字记载之差异,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八辩证类“明皇游月宫”一则云:“唐明皇游月宫,《异闻录》以为同申天师,《唐逸史》以为同罗公远,《集异记》以为同叶法善;其中游事又小不同,罗公远多掷杖化银桥之事,《集异记》载所游过潞州,《幽怪录》又为过广陵。似此诸说不同,要非亲切之言,真实之事,好奇者之所为也,或一时宫人传说之事耳。”[3]与此相似,清褚人获《坚瓠集》广集卷五“游月宫”条,也提到《异闻录》、《唐逸史》、《集异记》、《幽怪录》诸处记载的出入,并认为“要之皆荒唐之说,不足问也”。
相比之下,元明文人则对此怀有浓厚兴趣,并把此事铺张敷衍成了文学作品。元白朴有《唐明皇幸月宫》杂剧,元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有唐明皇游月宫一节,明凌濛初在《初刻拍案惊奇》卷七《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禅斗异法》中以千字的篇幅描述了唐明皇在叶法善引领之下游月宫掷金钱的故事,其中已经有官员上表奏闻拾得金钱为祥瑞之兆等细节性描写,只不过掷钱的地点是潞州。《龙凤钱》传奇则以前代杂传中明皇游月宫之事为张本,在吸收了元明同题材文学作品的情节内容,特别是凌濛初话本中相关细节的基础上,敷衍成了“明皇游月宫,巧掷金钱”这一主要关目。
至于董康关于返魂情节所谓影射的推测之说,并无确凿证据。中国古代戏剧史上,自汤显祖《牡丹亭》问世之后,文人传奇创作就开始反复运用离魂的情节。据学者统计,仅明末清初含有离魂情节的剧作就有传奇29种、杂剧21种,占现存明末清初戏剧总数的14.8%。“这些作品主要是爱情题材剧,这一方面显示了此前经典爱情剧《牡丹亭》的影响之深远;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明末清初爱情剧作家在戏剧创作中由于陈陈相袭而表现出来的创作思维的惰性”[4]。确如其言。一方面,《龙凤钱》中离魂情节的设置,显示了《牡丹亭》对其深远的影响。《龙凤钱》中琴心、书心二女离魂枉死而返魂还生的情节,与《牡丹亭》中杜丽娘死后还生的情节极为相似,且传奇中多处言及《牡丹亭》中的人物、情节,表明朱素臣对《牡丹亭》极为熟识,并且是在有意识地模仿步武。另一方面,中国古典戏剧创作的“陈陈相袭”,实则是中国古典戏剧创作中“规范化的手段”之一。《牡丹亭》产生的万历年间,恰恰是规范化的传奇剧本结构体制定型的时期,加上《牡丹亭》所取得的卓越成就,离魂的情节在《牡丹亭》之后,就成为传奇作家为女主人公冲破现实藩篱而设计的行之有效的程式化情节了。从上述两个方面看,《龙凤钱》中“周女离魂”这一关键情节的设计应当深受《牡丹亭》的影响,而非捕风捉影的“除尸媚之疾”等事的影射。
综上所述,朱素臣在《龙凤钱》传奇创作中,远追唐宋传奇文中关于“明皇游月宫”的记载,近溯元明戏曲小说等叙事文学对“明皇游月宫”的铺张,设计了全剧的核心关目——游月宫、掷金钱,同时也借鉴了经典名剧《牡丹亭》的情节构思,承袭了已经抽象为戏剧程式的离魂情节,而加以创新将其敷衍成一段“双魂错返”的“颠倒姻缘”。
在朱素臣的传奇中,如果说《秦楼月》讲的是一段“事堪《崔氏春秋》配”,能与“濂洛心书一样传”的合情合理的爱情,《文星现》讲的是风流文人不同于寻常人的风流胜事,突出的是“绝顶天仙”也跳不出的“情”,那么《龙凤钱》则讲的是一段上天注定的“颠倒姻缘”,它展现了在对情理关系的思考中,作者主观认识与剧作客观叙事之间的矛盾。
朱素臣等校订的《西厢记演剧》序文讲:“至男女幽期,不待父母,不通媒妁,只合之草桥一梦耳。而续貂者,必欲夫荣妻贵,予以完美,岂何以训世哉?故后四折不录。”[5]基于这样的认识,《龙凤钱》中崔白、琴心二人“不待父母,不通媒妁”的幽遘就显得不合于理,为了让崔白和琴心的幽期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作者煞费苦心地为他们的爱情罩上了“明皇夜游月府,巧掷金钱”的外层框架,这也是《曲海总目提要》把明皇掷金钱许愿心称作“全本关目”的原因所在。仅有这一层,还不足以让崔周二人的自由约会合“理”化,为了给他们的偷期扫除障碍,“上天注定”和“离魂”情节就成了必要的因素。天命难违,在通明法师的撮合下,琴心得以离魂与崔白幽会,现实中皇宫的高墙和礼法的樊篱在“上天注定”的前提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朱素臣为了给剧中人物的自然之情以充分表现与合理发展的外在空间,不惜搬出虚无缥缈的上天和超越现实的离魂为现实人情寻找借口,这也表明了朱素臣与苏州派其他作家对情理关系认识的不同:在肯定“理”的前提下充分认可“情”的正当性。康保成讲:“在苏州派作家中,最重‘情’的大概莫过于朱素臣了。”[6]在《龙凤钱》中,《诗逗》、《宴睹》、《鹣遁》等正面描写了崔周二人的感情发展历程,有非礼的挑逗,有越理的幽会,更有大胆的私遁,这些都超越了朱素臣的理性认识,成了剧中人物正当之情的合理展现。朱素臣为崔周二人感情发展的合“理”化作出了很大努力,只是传奇中支持“理”的事实依据却显得如此虚幻,因而造成了《龙凤钱》传奇的实际效果是:读者与观众关注的焦点是崔白与二女感情发展的线索,而对于掷钱许愿、二女合归崔生的“理”的阐释却被淡化为情感线索的背景,这也是对作者主观上“以理节情”观念的一种否定。
《龙凤钱》现存旧抄本末出《合钱》,在全剧“二女同归崔生”的大团圆氛围中,显得有点不和谐:在“侍女们送新人入房”后,琴心与书心出人意料地表演了一场争风吃醋的闹剧。此出的设计,暗合了李渔戏剧理论中关于“大收煞”的写法:“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愈远愈大之才,所谓有团圆之趣者也。”[7]《龙凤钱》的结尾,从艺术上讲,确实具备了“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勾魂摄魄”之功能;从内容上论,也是传奇中不容轻看的关键情节之一。按照“理”的要求,琴心和书心共侍一夫要和睦相处,不应拈酸吃醋,正如琴心之父所言:“今日不奉圣恩,非忠也;不遵亲训,非孝也;伉俪有违,非情也;嫉妒相看,非贤也。”可是,不论作者是有意对生活实际的表现,还是无意中暗合了人之常情,这一细节的安排事实上都表现了琴心与书心对“二女合归崔生”之天意的不满,对“将二位小姐均赐为婚”之皇命的抗争,表达了她们渴望在爱情婚姻中拥有对等地位,客观上展示了“情”对“理”的冲击,彰显了作者无意识中对“理”的反思与质疑。《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八叙此剧尚有“翌日,法善为白设坛作法,互摄两魂,各还其身”[2]1344,现存旧抄本已删去的“互摄两魂,各还其身”两句是作者在面对情与理的矛盾冲突时所做的一个无奈的决断,这一决断表明作者把冲突的焦点定位在“双魂错返”,但是“两魂各还其身”就真的能解决二女之间的矛盾吗?答案毫无疑问是否定的,因为这样的决断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二女争闹的核心并非“双魂错返”,而是她们意识到在这段“颠倒姻缘”中的不对等,继而表现出对这种不对等的抗争。作者所给出的解决途径是把外在的“忠”、“孝”、“情”、“贤”强加在二女身上,加固她们内心少许松动的理的束缚与禁锢。这一细节被删去而遭到遗忘,不正是后人对传奇作者解决问题方法的否定吗?
朱素臣是苏州剧派中最重“情”的一位作家,在剧作中合理地表现了情与理的冲突,没有理念化地抹杀情与理之间的矛盾。他在《龙凤钱》传奇中展现了情的发展历程,并在创作过程中尽可能为情的合理化设置相应的细节和情境,从而避免了由于情与理的尖锐冲突而出现明显的不和谐,但是朱素臣的努力并没有完全消弭理性认识与感情书写之间的裂痕。
作为苏州剧派的主力作家,朱素臣的剧作拥有苏州剧派“案头场上,两擅其美”的显著特征。就《龙凤钱》传奇而言,它具有以下突出的艺术特色。
首先是鲜明的虚构意识。《曲海总目提要》讲:“游月宫掷金钱是实事,而崔白、周琴心,及吕书心姓氏,皆捏造。”[2]1341如前文所言,非但崔白与二女的感情纠葛是虚构而成,即使游月宫掷金钱也非真实之事。从作品内容的表达上看,不论是上卷结束时“妄说还须妄听吾”中两个“妄”字的明确提示,还是全剧结尾时“开楚岫,辟桃源,画上景,影中缘”等对虚幻之意的集中显现,都是作者虚构意识的直接表露。从传奇场景的设置上看,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实现了剧中人物在天上月宫、人间凡尘、阴界酆都三界之间自由无阻的离奇转换,充分调动了观众在“妄说”前提下“妄听”的接受情境。在人物命运的安排上,作者巧妙构思,设计了三位主人公因两枚金钱而联系在一起,继而巧遇连连、误会不断的人生轨迹,显示了作者创作中的奇思妙想。
其次是独特的双层叙事。《龙凤钱》传奇的叙事可分为两层:外层叙述唐明皇游月宫,掷金钱许愿心,沿这条线索,拾龙钱者被封翰林检讨,拾凤钱者被召入宫,这层叙事最终以“周妃殁折”、“崔生辞回”结束;内层叙述崔白与二女因金钱而引发的感情纠葛,二女先后离魂、返魂,双魂错返致使面圣裁决,通明法师道明真相后,御赐“二女合归崔生”,至此以“合钱”为结两层叙事线索归为一处。在这里,外层叙事既是内层叙事的缘由,崔白与琴心、书心的姻缘由掷钱而起,同时又是内层叙事发展的障碍,正是琴心的入宫,给崔周二人的相恋制造了不可逾越的障碍,造成了内层叙事的曲折迂回。而龙凤钱又是双层叙事结构的扭结点:从外层叙事来看,龙凤钱是明皇许愿的凭证,拾得龙钱的崔白和拾得凤钱的琴心被召入宫,实现了明皇愿望;从内层叙事来看,龙凤钱是崔白和两位女子感情发生发展的牵引之物,两枚金钱把他们联系起来,最终“合钱”标志着二女与崔白的正式结合。
再次是合理的关目安排。作为爱情题材的传奇,以表现人物悲欢离合的静场为多,但《龙凤钱》关目的安排却极为合理,使得全剧静中有动、冷热相济。传奇共二十七出,其中第二出、第七出、第十六出、第二十一出、第二十七出为热闹的出次,基本上均匀地分布在全剧当中。第十六出《夺艳》是传奇中唯一一出武戏,刚好处在传奇的中部,使舞台场面达到热闹的顶峰;《游宫》与《合钱》是传奇的开头与结尾,场上人数众多、气氛喜庆、场面宏大,一头一尾与《夺艳》相互呼应;第七出是传奇前半部分的一个小高潮,迎接崔白与琴心的两支队伍多次交替上下场,巧妙地制造了热闹的舞台氛围;第二十一出是一场公堂闹剧,场面虽不很宏大,但是通过墨宾这一丑角的科诨制造了诙谐调笑的轻松气氛,很好地调剂了后半部剧作的舞台氛围;第七出和第十六出之间是连续的文静场面,作者在第十出安排了墨宾捉贼,在第十四出安排了书心误触神刀两个小闹场作为穿插,使得全剧静中有动、冷中有热。
总之,《龙凤钱》传奇在题材上传承了晚明“传奇十部九相思”的选材倾向,以一生二旦的感情纠葛为主线结构全剧。不论是在情理关系的处理上,还是在艺术特色的设计上,都显示了朱素臣创作的独特个性。
[1]郑振铎.中国文学史[M].北京: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09:810.
[2]董康.曲海总目提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3]郎瑛.七修类稿[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307.
[4]孙书磊.明末清初戏剧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135.
[5]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455.
[6]康保成.苏州剧派研究[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3:89.
[7]李渔.闲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4.
[责任编辑海林]
I206.2
A
1000-2359(2011)03-0192-03
张红霞(1978—),女,河南平顶山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09级古典文献专业博士研究生,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基础部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戏曲研究。
201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