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庆来
(河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河南 新乡453007)
宋代绘画成为中国绘画写实与色彩的高峰,此高峰具体体现为宋代花鸟绘画对写实形体与色彩的追求。然而,通过仔细梳理宋代花鸟绘画的风格变迁史,我们发现多数学者对宋代花鸟绘画的风格变迁存在一定的误读。研究者多将宋代花鸟绘画风格变迁简单划分为几个时期,其中以黄体风格为代表的宋代早期和以崔白、吴元瑜风格为代表的宋代中期,成为泾渭分明的两种代表风格。此种划分有其一定的历史原因。比如《宣和画谱》卷十八《花鸟四》中提到:“祖宗以来,图画院之较艺者,必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1]372“至如翰林图画院中较艺优劣,必以黄筌父子之笔法为程式,自悫及其兄白之出,而画格乃变。”[1]375《图绘宝鉴》卷三《宋》:“宋画院较艺者,必以黄筌父子笔法为程式,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2]311这些古籍中对宋代花鸟绘画风格的明确分期,成为我们今人理解宋代花鸟绘画风格变迁的重要依据。然而,绘画史中“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的言论太过简单,区区几字仅仅是我们理解宋代花鸟绘画风格变迁的依据之一,并不能成为今人对宋代花鸟绘画风格断代分期的唯一标准。针对绘画史中“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的言论我们不能作简单化理解。以下就几个方面来分析绘画史中“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的内涵所指,以期促进今人更加全面地理解宋代花鸟绘画风格之变迁。
今人理解崔白、吴元瑜之画风与黄体风格相互排斥,反差很大。其中一个原因是古人“其格遂变”的语言描述,导致今人认为两种风格是差异性巨大的突变。然而,我们从两种风格的师承关系梳理中,发现崔白、吴元瑜之画风较之黄体风格不是突变,而是微变,两种风格之间呈现出典型的承传关系,两种风格的对立只是今人的主观性误读。考察崔白生平与师承,文献中只字未提。《图画见闻志》卷四《纪艺下》记载:“崔白,字子西,濠梁人。工画花竹翎毛,体制清赡,作用疏通。虽以败荷凫雁得名,然于佛道鬼神,山林人兽,无不精绝。凡临素多不用朽,复能不假直尺界笔为长弦挺刃。熙宁初,命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画垂拱殿……而白为首出。后恩补图画院艺学。白自以性疏阔,度不能执事,固辞之。于时上命特免雷同差遣,非御前有旨毋召,出于异恩也。然白之才格,有迈前修,但过恃主知,不能无纇。”[3]162虽史料记录不确,但徐建容先生认为崔白大约生于景德元年(1004年)前后,60多岁之前乃民间画工,后因画艺破格恩补图画院艺学[4]。依据史料记载,我们大致判断崔白风格与徐熙风格有一定的师承关系。原因之一,崔白出生地濠梁即今安徽凤阳一带,我们判断其大致活动地域应与江南布衣出身的徐熙相似。加之崔白前半生的民间画工身份也与徐熙院外的江南布衣身份相似。这种身份出身、地域活动范围与徐熙相似,二人所处时代基本承接,故可以推断,崔白应该受到徐熙之影响,风格应该有一定的渊源关系。原因之二,崔白之前的两位变法者赵昌、易元吉之风格与徐熙风格近似,而崔白风格与赵昌、易元吉风格追求近似,故崔白风格上承赵昌、易元吉,直追徐熙。《栾城集》卷七《王诜都尉宝绘堂词》记载:“徐熙画花落笔纵横,其子(崇)嗣变格,以五色染就,不见笔迹,谓之没骨。蜀赵昌盖用此法耳。”[2]239可见,赵昌虽不直接学习徐熙,但在没骨绘画技法上借鉴徐熙之子徐崇嗣的没骨技法。而徐崇嗣的没骨技法乃直接继承家传并有所发展演变。由此可以断定,赵昌绘画风格和以徐熙、徐崇嗣为主的徐体风格追求近似,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继承关系。另米芾的《画史》中记载:“易元吉,徐熙后一人而已。”[5]《画鉴》中也记载:“易元吉,徐熙后一人而已,画花鸟如生,人但以獐猿名。”[2]307也可以看出,易元吉的风格与徐体风格的继承关系。而易元吉之所以不画花鸟改画獐猿是有原因的。根据《图画见闻志》卷四《纪艺下,花鸟门》记载:“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灵机深敏,画制优长,花鸟蜂蝉,动臻精奥。始以花果专门,及见赵昌之迹,乃叹服焉。后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驰其名,遂写獐猿。”[3]159《宣和画谱》卷十八《花鸟四》中也记载易元吉“初以工花鸟专门,及见赵昌画,乃曰:‘世未乏人,要须摆脱旧习,超轶古人之所未到,则可以谓名家。’”[1]368查阅《图绘宝鉴》中也有相似论述。可见,易元吉欣赏感叹赵昌之作品,认为自己无法突破赵昌花鸟绘画的成就,于是弃花鸟绘画,主攻獐猿题材。此点,足可证明易元吉和赵昌花鸟绘画艺术风格追求相一致,正是易元吉深感无法超越赵昌的艺术风格,才导致易元吉绘画题材由花鸟转为獐猿。通过被历代画史评为“徐熙后一人而已”的易元吉看到赵昌花鸟作品改画獐猿,也可以感受到徐熙、赵昌、易元吉三者之风格相似,艺术追求相近。简言之,画史上虽未明确指出崔白、吴元瑜之师承关系,但是通过我们梳理,大致可以判断,崔白、吴元瑜风格师承与徐体风格相近,存在一定的风格继承性。正是这种与徐体的风格近似性,加之画史中历来就有“徐黄体异”、“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之言论,故多数学者认为以崔白、吴元瑜为代表的宋代中期花鸟绘画风格与前期以黄体为代表的花鸟绘画风格是两种差异性较大的绘画风格。然而,通过梳理师承关系,我们还发现一种微妙的关系,即崔白、吴元瑜风格师承关系中也可能存在一定黄体因素。《图绘宝鉴》卷三《宋》记载赵昌“善花果,名重一时。初师滕昌祐,后过其艺。作折枝有生意,傅色尤造其妙,兼工于草虫。盖其所作,不特取其形似,直与花传神也”[2]236。赵昌师滕昌祐,而《宣和画谱》中记载:“筌资诸家之善而兼有之。花竹师滕昌祐……”[1]P330可见,赵昌、黄筌花鸟绘画均与滕昌祐有一定的师承关系,二者在绘画风格上必定有一定的承传因素。而受赵昌风格影响的崔白的风格特点与黄体风格近似,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们通过梳理崔白、吴元瑜的师承关系,大致可以定论二者师承脉络融合黄徐二体,黄徐二体风格通过赵昌、易元吉的过渡,潜移默化影响了崔白、吴元瑜的风格。因此,崔白、吴元瑜之画风较之黄体风格不是突变,而是微变,是黄徐二体风格融合的具体表现。画史上关于两种风格之间差异性的过分强调与今人对古籍中“徐黄体异”、“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简单化理解不无关系。徐体野逸与黄体工致历来被学界主观强调分歧,加之宋代中后期逐渐兴起的文人画风,一批以苏轼为代表的文人大肆宣扬文人绘画风格,贬低黄体的精工风格,片面地把黄徐二体对立化,这种对立化影响到对其后的赵昌、易元吉、崔白、吴元瑜之辈的客观评价。
通过以上对崔白、吴元瑜师承关系的梳理,我们明确了其与黄徐二体的风格特征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以下,我们从绘画技法角度考察。据《洞天清禄集》《古画辩》记载:“崔白多用古格,作花鸟必先作圈线,劲力如铁丝,填以众采,逼真。所作荷芦,飒然风生。”[2]317由此可见,崔白部分作品所用技法与黄体风格接近,都是勾勒填彩。这种“必先作圈线,劲力如铁丝,填以众采”的绘画技法与黄体精工之风格一致。这也证明了崔白风格与黄体风格的近似。而《画鉴》中也记载:“崔白画芦雁之类,虽清致,余平生不喜见之。独有一大轴绢,阔一丈余,长二丈余,中浓墨作八大雁,尽飞鸣宿食之态。……真白之得意作也。”[2]318崔白所画花鸟多是清致一类,应该和黄体风格近似。而独有一件大幅作品浓墨画之,根据尺幅与用墨,可以判断此作品风格应该是有别于精工之类。考察崔白作品,基本可以断定这幅作品应该是《寒雀图》。所用技法与徐体所创没骨技法近似。崔白作品两种风格的变化,一方面符合中国绘画史中文人绘画发展的大趋势,另一方面也是崔白继承黄徐二体风格的具体表现。对于作为崔白弟子的吴元瑜,《宣和画谱》卷十九《花鸟五》也明确记载:“武臣吴元瑜,字公器,京师人。初为吴王府直省官,换右班殿直。善画,师崔白,能变世俗之气所谓院体者。而素为院体之人,亦因元瑜革去固态,稍稍放笔墨以出胸臆。画手之盛,追踪前辈,盖元瑜之力也。故其画特出众工之上,自成一家,以此专门,传于世者甚多,而求元瑜之笔者,踵相蹑也。……后出为光州兵马督监,再调官辇毂下,而求画者愈不已。元瑜渐老不事事,亦自重其能,因取他画,或弟子所模写,冒以印章,缪为己笔,以塞其责,人自能辨之。未几而卒,官至武功大夫、合州团练使。”[1]384武臣出身,其性格必定不是文弱之类,以弟子之画搪塞索画之人,也是性情的反映。性格决定其风格必定粗狂。所以画史评价“革去固态,放笔墨以出胸臆”。
由此可见,崔白、吴元瑜之绘画风格存在二种风格。其一,与黄体风格近似的精工细致,勾勒填彩一类风格;其二,融合黄体与徐体风格,技法上加以变化,形成个人特色,此类作品是花鸟画史中绘画风格过渡的具体体现。而画史中所陈述的“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应该就是针对第二种风格而言的。
从师承角度而言,崔白、吴元瑜绘画风格与黄体存在一定的师承渊源;从技法角度而言,崔白、吴元瑜多数绘画作品风格与黄体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少数作品是融合黄徐二体的风格并有所创新。那么为什么画史中有“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的论断呢?通过作品的解读以及文献的记载,我们也感受到两种风格的区别之处不在于技法层面的区别,更多地在于作品意境的不同。黄体风格以其富贵著称,无论何种题材,多表现其富贵之气,粉饰太平,符合统治阶层的审美要求。而崔白、吴元瑜的风格却是以乡野之趣为主,与出身江南布衣的徐熙之野逸风格近似。如《宣和画谱》卷十八《花鸟四》中记载崔白“善画花竹羽毛、芰荷凫雁、道释鬼神、山林飞走之类,尤长于写生,极工于鹅。所画无不精绝,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曲直方圆,皆中法度。熙宁初被遇……即补位图画院艺学。白性疎逸,力辞以去,恩许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乃勉就焉。盖白恃才,故不能无利钝,其妙处亦不减于古人”[1]372。可见,崔白善画题材多是芰荷凫雁,与黄体的富贵之气不同。身为画院画家,主动辞去画院之职,虽未真正离开画院,但被恩许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说明崔白性格直爽,绘画不以皇室权贵之意而为。此点有别于黄体追求富贵之气、粉饰太平之意。而《画鉴》中记载的阔一丈余、长二丈余,浓墨描绘八大雁的白之得意作品《寒雀图》的风格意境与黄体富贵之意的区别非常明显。关于完全学习崔白风格的白之弟崔悫,《图画见闻志》卷四《纪艺下》也有明确记载:“崔悫,字子中,白之弟也。今为左廷直。工画花竹翎毛,状物布景,与白相类。尝观败荷雪雁及四时花竹,风范清懿,动多新巧。有时作隔芦睡雁,尤多意思。”[3]162崔白之弟继承崔白风格,多作败荷雪雁、隔芦睡雁之题材,风格与其兄相对应,有别于黄体的富贵之意。相对于武臣出身的吴元瑜,能变世俗之气,革去固态,放笔墨以出胸臆,实质就是对以黄体为主的院体花鸟绘画风格的变通。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崔白、吴元瑜的绘画风格继承融合黄徐二体,表现为两种风格。其一,与黄体风格近似的精工细致,勾勒填彩一类;其二,融合黄体与徐体风格,技法上加以变化,形成个人特色。崔白、吴元瑜之风格较之宋代前期的黄体风格而言,绝对不是突变,而是继承融合黄徐二体,加以变化创新,二者的区别之处在于作品意境的不同,黄体追求富贵之气,崔白、吴元瑜追求野逸之气。此点是理解画史中“自白及吴元瑜出,其格遂变”论断的关键,也是理解宋代花鸟绘画风格变迁的关键。
[1]宣和画谱[M].岳仁,译注.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
[2]陈高华,宋辽金画家史料[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3]图画见闻志·画继[M].米水田,译注.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
[4]徐建容.宋代绘画研究十论[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08:86.
[5]潘运告.宋人画论[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3: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