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蓉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小说《当代英雄》是十九世纪俄国作家莱蒙托夫的代表作,被定位为“塑造了继奥涅金之后的又一个独特的‘多余人’形象”的著作。这个“多余人”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毕巧林。小说不仅在内容、题材上有所创新突破,并且在叙事手法上也有别于传统的叙事小说。作者的叙述角度独特新颖,《当代英雄》的叙述已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浅层次的一种表达手段,而已发展深化为“作家们的一种艺术传达方式和艺术思维方式”。[1]
通读整部小说,我们可以发现《当代英雄》的叙事时序与故事时序并不一致。从小说中我们可以大致了解毕巧林从在高加索生活到“再从波斯回国的途中死去”这个阶段的历程,按照事件发展先后顺序(即故事时序)来排列的话,小说各个组成部分应该这样来排列:《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宿命论者》——《贝拉》——《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毕巧林日记(序言)》。但作者却有意将这一故事时序打乱,先通过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之口讲述毕巧林五年前与他生活交往的经历,再写作者亲见毕巧林与马克西姆久别重逢的情景,再写作者听闻毕巧林死去,最后才将毕巧林去往要塞之前(也就是与马克西姆相识之前)的日记公布于读者。所以小说实际上的叙事时序是这样的:《贝拉》——《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毕巧林日记(序言)》——《塔曼》——《梅丽公爵小姐》——《宿命论者》。小说的故事时序虽然被打乱,但却不是无章可循的。这是作者为了刻画毕巧林这个人物形象而有意为之。作者先通过第三者的口述间接描述毕巧林,接着通过作者的亲眼所见直接刻画毕巧林,再通过毕巧林的日记,从人物内心的情感、心理更进一步揭露出毕巧林的内心世界。
别林斯基在评论毕巧林时说:“在《贝拉》里,他是某一个隐姓埋名的人物。”[2]马克西姆是《贝拉》故事的叙述者,他和文中的“我”于路上偶遇,并因同路而结伴同行,他在与“我”闲聊时渐渐讲述五年前在要塞发生的故事,也就是毕巧林与贝拉的故事。毕巧林用计谋夺取了土司女儿贝拉,并骗得了她的爱情,在尝够爱情最初的新鲜感之后,毕巧林却厌倦了这位土著女儿,渐渐疏远并冷淡她,致使贝拉痛苦万分,于外出散心时被一直觊觎她的当地人卡兹比奇刺成重伤,两天后痛苦死去。在这整个凄惨悲痛的告别过程中,毕巧林“脸上没显出一点异样”,甚至抬头笑了起来,但在埋葬贝拉之后,他却病了很久。
在《贝拉》这一章里,毕巧林古怪的性格可真谓是令人捉摸不透,让人“不禁会猜想到另外一篇诱人的、隐秘的和阴暗的故事。”[2]接着在《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一篇中,作者写到毕巧林与马克西姆再度相遇,通过“我”的眼睛直接把他给描写出来,面对老朋友的狂喜,毕巧林却显得极为冷淡,只是敷衍地与他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就急于离开。情急之中马克西姆提到了贝拉的名字,但毕巧林仅脸色微微发白,更加坚决地客套辞别。为了见毕巧林一面而第一次延误公务的老马克西姆显得十分伤心和恼怒。我们在这次重逢中充分领教了毕巧林的极端冷漠无情和傲慢无礼,但毕巧林为何如此表现对我们而言仍然是一个谜。我们的好奇心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被激发得更厉害了。
作者终于将公布毕巧林的日记了。作者在为《毕巧林日记》所作的序言中,已为小说主人公的性格作了暗示:“此人是诚实的,他是那么无情地暴露出本身的弱点和缺点。”[3]这一暗示使我们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认识一下毕巧林的真正面目。
在《塔曼》一章中,毕巧林无意中卷入一伙走私犯的生活中,他对走私贩的生活具有同情,也有冷漠,称他们为“正直的走私贩子”,一方面对他们动过恻隐之心,另一方面却又无动于衷:“人家的欢乐和灾祸跟我这个流浪的,而且还是一个带着出差的驿马使用证的军官,有什么相干呢!”[3]毕巧林既冷漠孤独又激情绝望的矛盾性格的谜底还是没有揭晓。
直到《梅丽公爵小姐》这篇中,萦绕在我们心头的浓雾才消散开来,毕巧林对自己进行深刻的剖析。在反思自己在梅丽公爵小姐和格鲁什尼茨基之间制造隔膜和挑拨离间时,毕巧林认为自己时不时地出现一些卑污的、情不自禁的冲动,都是出自于渴望权力的虚荣以及为自己沉闷无聊的生活寻求一些刺激而已。那么这是否是种罪恶、堕落、不道德或丑恶呢?毕巧林自认,这也是“一种拥有青春的、含苞未放的灵魂的饥渴,这种饥渴在不被发现或被漠然处之的时候就会以别的形式出现,它们时而是激情的宣泄,给自己和他人进行无情的剖析和分析,无论是受苦还是享乐,这些激情和思想都因此亲身体验了生活,并从中获得对自己的高度自知。”[4]毕巧林在这里既为自己作出辩解,也为一个社会的优秀青年描绘了真实的肖像:他们心中郁闷,渴望被理解,同时他们真诚认识自身,渴望超越现实。
毕巧林与格鲁什尼茨基的决斗在格鲁什尼茨基看来是为了争夺梅丽小姐的爱情,而在毕巧林看来却是为了再一次试探某种生活“使命”。他一方面确认自己的生命应该为了某个崇高的使命,不想庸庸碌碌地虚度人生,故而不得不在一连串的无谓生活事件中向一切人挑战;另一方面又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关注自己,审视自己的这许多荒谬言行究竟会把自己送往何处。表面上看,毕巧林是极端自私和冷酷的,因为他一再用别人的痛苦、悲剧甚至死亡来使自己获得片刻的快慰。但实际上,由于毕巧林周围的人大都在毕巧林的挑战下显出了这样或那样的致命的弱点,格鲁什尼茨基卑劣狭隘、卡兹比奇蛮横粗野、马克西姆忠厚愚钝、就连韦尔纳医生也胆怯懦弱,所以反而是“自私”的毕巧林使他们各自的生活越出了常规,生发出各种各样令人咀嚼的人生意味。
在最后一篇《宿命论者》里,毕巧林讲述了他所目击的一件事情,“预言”了中尉武里奇的死亡,使得这个坚信“定数”的赌徒临死前终于承认毕巧林“他对!”的确,毕巧林的所有独白,所有对社会、他人的评述就像他对武里奇的预言那样,不幸言中。直至此刻,我们才充分了解了毕巧林的所作所为,这个人物形象的悲剧性根源突出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毕巧林的性格两重性是俄国一代青年人的‘定数’,也是很多时代青年人相通的命运,即他们无法像前辈或古代英雄那样在真实的改造或创建活动中流血牺牲,但他们却比前辈看得更多,思考得更多,成熟得更早。他们能做的事在没有做之前就已经在想象中厌倦了,而他们真正渴望做的事却仿佛太难出现或根本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只能在既鼓励自己又批判自身的孤独行为中艰难地证明自身的存在。”[4]
除了叙事时序的跳跃性,小说的叙事角度也在不断地变化,呈现出多样化的叙事手法,让读者不知不觉地走进叙述者的故事框架里去,而丝毫觉察不出虚构的痕迹。所谓叙事视角,即“叙述者同他所叙述的故事之间的位置关系,即事件被叙述时所采用的眼界”,[5]也就是确定以谁为叙述者来叙述故事的基本角度。[6]关于叙事视角的重要性,英国作家兼文学评论家卢伯克是这样评价的:“小说技巧上的错综复杂的问题全在于受视角的支配,即作者同故事的关系问题。”由此可以看出叙述视角对一部作品审美功能有着多么重要的影响。因为在小说创作中,视角往往代表着作家特殊的观察和感受方式,选择合适的叙事视角需要作家高超的艺术技巧。叙事作品随着所采用的叙事视角的转换,其中的故事情节呈现大有意味,而所蕴涵的美学功能也不尽相同,因此视角的选择影响着小说的整体结构与艺术效果。传统小说大多采用全知全能视角,掌握并且了解人物的命运和发展轨迹,洞察人物内心世界,熟谙人物心理思想。
《当代英雄》基本采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法国文学批评家热奈特提出了叙事视角的三分法。第一类为无聚焦,即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事,其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即“叙述者>人物”;第二类为内聚焦,这是一种限知叙事,指的是叙述者采用故事内人物的视角来叙事,其特点是叙述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即“叙述者=人物”;第三类为外聚焦,是指叙述者以一个不知内情的目击者的身份来进行讲述,只描写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不做主观评价,不分析人物心理,其特点是叙述者所知的比人物知道的少,即“叙述者<人物”。在《贝拉》一章中,作者采用的是内聚焦的叙述方式,虽然第一人称“我”的叙事在不同的情况下都各不相同,但基本上都是写“我”的所见所闻,并不臆测和掌控整体事件,也不通览全局,对其他人物的发展结果了如指掌,只叙述“我”本身所了解的。本章中第一个“我”是一位不知名军官,他在路途中偶遇要塞军官马克西姆,通过“我”的眼睛描述出马克西姆的肖像及周围环境。在马克西姆向“我”讲述毕巧林和贝拉的故事时,笔锋一转,“我”又成了说故事人马克西姆。在故事的讲述中,“我”的身份又好几次发生变化,其中卡兹比奇在同阿扎马特谈到自己与爱马的深厚感情时,马克西姆直接引用了卡兹比奇的原话,于是“我”又成了卡兹比奇;而在马克西姆询问毕巧林为何对贝拉变心时,毕巧林作了一番内心情感的诉说,在这里,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又成了小说主人公毕巧林。所以小说的“内聚焦”并不是完全严格的限知叙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多次变换,基本是依据小说的情节发展需要来选择的。如果叙述者完全按照自己的所见来讲述,其叙述不能越雷池半步,必定会略显枯燥无聊,也不能有效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
值得一提的是,马克西姆在讲述贝拉故事时,曾一度中断,这时作者以第一叙述者“我”出现,直接向读者提问:“你们也许想知道贝拉故事的结局吧?”并且建议读者如果急于知道故事结局的话可以跳过几页。这里的“我”并不完全等同于文中出现的第一个“我”,前者是作者,而后者是叙述者。前者是以现在的角度,记录故事的眼光在叙事,而后者则是“我”边行动边讲述,类似于现场直播的效果。正当读者沉浸在故事里欲一探究竟时,作者却把读者从故事中拉了出来,设下悬念,引起读者的强烈阅读兴趣。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一章中,“我”亲眼见到了毕巧林,直接描写了这个在上一章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主人公。仍然采用第一人称限知视角,不过却是外聚焦的方式。“我”见到毕巧林与马克西姆再度重逢时的情景,描述了他的容貌外形,补充了上一章中的空白人物形象,但也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记叙了“我”的所见所闻,没有透知人物心理,无法知道毕巧林冷漠无情的表象下究竟有着怎样的思想感情。
在《毕巧林的日记》这一部分,虽然仍是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述方式,但日记是直接揭露人物内心情感的一种体裁方式,主人公最私密最隐蔽的情感都可以从中体现出来。这里是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来进行叙述的,也是限知视角,但却原原本本披露了前文中被叙述者毕巧林的内心情感,所以就整部小说而言,这部小说揭露了人物从外部生命历程到内心情感体验的全部活动,是全知全能的。但由于叙述视角的不断转化,并没有使读者产生对故事可信性的怀疑,而作者精心建构起来予人以真实感的叙事框架也牢不可破。这种由内视角向全知视角的转换非常自然,也非常可靠,使整部作品的审美效果更深入了一层。
《当代英雄》的叙述时序与叙事视角都有别于传统的小说,从整个文学的发展进程来看,更突显了现代小说的艺术高度,小说文本也因此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在19世纪的传统现实主义潮流中焕发出独特的光彩。
(责任编辑 远 扬)
[参考文献]
[1] 徐岱. 叙事的艺术[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
[2] [俄]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文学论文选[M]. 满涛、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183.
[3] [俄]莱蒙托夫. 莱蒙托夫诗选·当代英雄[M]. 余振、顾蕴璞、翟松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400-414.
[4] 潘一禾. 故事与解释——世界文学经典通论[M]. 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331.
[5] 李赜. 小说叙述视点研究[J]. 文艺研究,1988(1).
[6] 余松. 叙述的视点艺术与人称[J]. 昭通师专学报,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