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茅盾与自然主义

2011-04-13 05:24
关键词:左拉写实主义人民文学出版社

李 锋 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矛盾”:茅盾与自然主义

李 锋 伟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研究自然主义在中国的流变及其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茅盾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他对自然主义的态度和困惑直接折射出自然主义在中国的命运及变迁。本文试图勾勒出茅盾关于自然主义的“矛盾”论述,以期反映自然主义在中国的境况与遭遇,从而揭示出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一个微观的侧面。

茅盾;自然主义;矛盾

上世纪60年代,茅盾在谈及自然主义对自己的影响时曾说:“在写《子夜》之前约十年,我曾阅读左拉之作品及其文学理论,并赞同其自然主义之主张,但彼时中国文坛实未尝有人能把自然主义、现实主义之界限划分清楚,当时文坛上,尚未见有人介绍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当时创造社尚在提倡唯美主义也。一九二七年我写《幻灭》时,自然主义之影响或尚存于我脑海,但写《子夜》时确已有意识地向革命现实主义迈进,有意识地与自然主义决绝。”[1]130

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茅盾又郑重声明:“我主张先要大力地介绍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但又坚决地反对提倡它们。”[2]151当他追溯自己“创作生涯的开始”时,这样表述:“我提倡过自然主义,但当我写第一部小说时,用的却是现实主义。我严格地按照生活的真实来写,我相信,只要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就能打动读者的心,使读者认清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2]385

考虑到自然主义在我国一再遭受冷落、误解,甚至批判的命运遭际,茅盾有关自然主义的论述、评介,便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自然主义在中国的境况和变迁。

以批评家姿态崭露于文坛的茅盾将目光投注于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和流派,尤其集中于对自然主义的阐释和借鉴。在其倡导下,以《小说月报》为平台,从第11卷第1号(1920年1月)“小说新潮栏”介绍写实派自然派始,到1922年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终,形成了一个译介和关注自然主义理论及其代表作家作品的小高潮。

然而,即使在此期间,茅盾对自然主义的态度亦有过犹疑和彷徨。

鉴于对中国文学当时“尚徘徊于‘古典’‘浪漫’的中间”的定位(陈独秀亦持此观点),茅盾主张“尽量把写实派自然派的文艺先行介绍(朱希祖前此发表过相同见解)”[3]7。然而,仅仅相隔一个多月的时间(1920年2月),茅盾就提出了“我们现在可以提倡表象主义的文学么”,答案则是肯定的,因为“写实文学的缺点,使人心灰,使人失望,而且太刺戟人的感情,精神上太无调剂,我们提倡表象,便是想得到调剂的缘故。况且新浪漫派的声势日盛,他们的确有可以指人到正路,使人不失望的能力。我们定然要走这路的。但要走路先得预备,我们该预备了。表象主义是承接写实之后,到新浪漫的一个过程,所以我们不得不先提倡”。当然,这时的茅盾并没有放弃自然主义,而是主张“并时走几条路”的[3]28。然而,到了1920年9月,茅盾则明确表示:“要尽力提倡非自然主义的文学,便是新浪漫主义了(New-Romanticism)。”[3]44这也难怪,当时引领世界文坛风骚的已经不是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了,而是现代主义,中国有不少新文学作家接受并推崇现代主义。

阅读茅盾早期的几篇中国文论,可以体会到他时时处于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一方面,面对形形色色的西方文学思潮,巨大的差距感促使他不断调整自己的步伐——由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到象征主义,再到现代主义,这是急于追赶世界文学潮流的一代人的典型心态。另一方面,茅盾又深知“思想能够一日千里的猛进,艺术怕不是‘探本穷源’便办不到。因为艺术都是根据旧张本而美化的。不探到了旧张本按次做去,冒冒失失‘唯新是摹’,是立不住脚的”[3]12。然而,他却无力做出更好的抉择,只能摇摆其间。

处于矛盾之中的茅盾,在写于1920年“最末日”的一封信中,对自己完全肯定“新浪漫主义”的弊端有所觉察,甚至质疑文学作品要不要分什么主义,“以为文学上分什么主义,实是多事”[3]75。1921年1月,《小说月报》在茅盾的主持下,全面革新:“写实主义的文学,最近已见衰竭之象,就世界观之立点言之,似已不应多为介绍;然就国内文学界情形言之,则写实主义之真精神与写实主义之真杰作未有其一二,故同人以为写实主义在今日尚有切实介绍之必要;而同时非写实的文学亦应充其量输入,以为进一层之预备。”[3]56兼顾“写实”与“非写实”的举措,仍然不能解决茅盾的困惑。

胡适为此曾劝说过茅盾,这在其1921年7月22日的日记中有明确记载,胡适说,“不可滥唱什么‘新浪漫主义’”,因为“现代西洋的新浪漫主义的文学所以能立脚,全靠经过一番写实主义的洗礼。有写实主义作手段,故不致堕落到空虚的坏处”[4]。

此后他开始更多地从中国文坛的现状和实际需要出发,把自然主义作为纠偏的药石来发挥其作用:“以文学为游戏为消遣,这是国人历来对于文学的观念;但凭想当然,不求实地观察,这是国人历来相传的描写方法;这两者实是中国文学不能进步的主要原因。而要校正这两个毛病,自然主义文学的输进似乎是对症药。”[3]150

发表长文《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1922年7月)时,茅盾借助自然主义突出文学的真实性,以纠正小说创作种种偏颇的意图就更为清晰:“我们都知道自然主义者最大的目标是‘真’;在他们看来,不真的就不会美,不算善。他们以为文学的作用,一方要表现全体人生的真的普遍性,一方也要表现各个人生的真的特殊性,他们以为宇宙间森罗万象都受一个原则的支配,然而宇宙万物却又莫有二物绝对相同。世上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匹蝇,所以若求严格的‘真’,必须事事实地观察。这事事必先实地观察便是自然主义者共同信仰的主张。实地观察后以怎样的态度去描写呢?左拉等人主张把所观察的照实描写出来。”[3]235显然,茅盾特别看重自然主义的客观真实论,以及通向真实的两件“法宝”——客观描写与实地观察。

在集中于1922年的关于“自然主义”的讨论中,茅盾坚定了提倡自然主义的信心,尤其在批判鸳鸯蝴蝶派以及与创造社的论争中,自然主义理论更是成为他的有力的武器。

茅盾并非全盘接受自然主义。事实上,他仅仅是从方法论意义上借重自然主义的,却悬置了它的某些基本思想。如他所言,“自然主义是一事,自然派作品内所含的思想又是一事,不能相混”[3]240。“我们要自然主义来,并不一定就是处处照他;从自然派文学所含的人生观而言,诚或不宜于中国青年人,但我们现在所注意的,并不是人生观的自然主义,而是文学的自然主义。我们要采取的,是自然派技术上的长处”[3]206。

茅盾对自然主义“专在人间看出兽性”[3]206的“偏见”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曾多次指出自然主义在揭穿黑暗丑恶的同时却使人感着“痛苦”、“失望”、“悲观”。然而,他对此也作过认真的辩护:“‘人世间是不是真有这些丑恶存在着?’既存在着,而不肯自己直说,是否等于自欺?再者,人世间既有这些丑恶存在着,那便是人性的缺点;缺点该不该改正?要改正缺点,是否先该睁开眼把这缺点认识个清楚?”[3]192在另一处,他更加直截了当地说:“自然主义的真精神是科学的描写法。见什么写什么,不想在丑恶的东西上面加套子,这是他们共通的精神。我觉得这一点不但毫无可厌,并且有恒久的价值;不论将来艺术界里要有多少新说出来,这一点终该被敬视的。”[3]285-286

对自然主义有所保留的态度和某些观点的前后矛盾,让我们从中可以看出,茅盾所提倡的自然主义与西欧“极端自然主义”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在欣赏自然主义的客观真实性的同时,又要借助俄国现实主义为新文学注入思想的血液。

茅盾早期以科学精神为基石构建自己的文学观和文学思潮观,似是时代使然,也使他更容易接受丹纳的三动力说,从而建立起文学的反映论,“‘文学是人生的反映(Reflection)’,人们怎样生活,社会怎样情形,文学就把那种种反映出来。譬如人生是个杯子,文学就是杯子在镜子里的影子”[3]268。当然这也使他更容易走向自然主义,并终其一生将真实性、客观性置于其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首要位置。

1925年成为茅盾文学观念转折的一年,这一年他创作了《论无产阶级艺术》、《告有志研究文学者》和《文学者的新使命》等重要文章。此时的茅盾宣称:“文学决不可仅仅是一面镜子,应该是一个指南针。”这个“指南针”的比喻,十分鲜明地表明茅盾在强调文学如实地表现现实人生之外,还应担负起“指导人生向更光明更美丽更和谐的前途”的效能[3]539。要言之,文学不仅被动地反映人生,还要积极地改造人生。后来,茅盾又用“斧子”的比拟替代了“指南针”,进一步强化了文学对于人生的反作用力,——文学作品“须尽了斧子的砍削的功能;砍削人生使合于正轨”[5]。可以说,茅盾的文学观已由朴素的反映论跨越到了马克思主义能动的反映论,相应地,他也更加倾心于俄国现实主义了。

然而,在许久不谈自然主义之后,茅盾依然被认定是“自然主义的信徒”。事实上,在实际创作中品尝到了个中艰辛的茅盾,其内心仍然是认同自然主义的基本创作原则的,并有意识地在作品中追求客观的立场和客观的描写效果,甚至公开声称:“我爱左拉,我亦爱托尔斯泰。我曾经热心地——虽然无效地而且很受误会和反对,鼓吹过左拉的自然主义。”[6]而当时正值革命文学论争的高峰,郭沫若早已将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划为“反革命的文学”,而独尊“彻底表同情于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写实主义的文学”[7]。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坚守自我的茅盾,以及对自然主义维护的茅盾。

把创作方法视为艺术表现手法,同时也视为是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看法、对生活的态度和立场的观点始于20世纪30年代。其时,左联致力于创作方法的大力推介和更新,“新写实主义”(亦称“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无产阶级写实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先后介绍和实验,文学被赋予更多的“重任”,而自然主义由于只关心日常生活的表象和一般现实而被置于现实主义的反面,从而遭到人们的拒斥。

或许是为了探求更为圆满的艺术手段,或许是被动的跟进和姿态的表白,或许是力图与时代和政治保持一致,茅盾此时已视自然主义为自己的“旧外套”,尽管“困苦”,也要“坚决地”“脱下”[8]。

茅盾首先否定了自然主义文学中曾被他视为“法宝”之一的“客观描写”。1930年8月出版的《西洋文学通论》中,茅盾对自然主义作出了这样的“结论”:“文艺之必须表现人间的现实,是无可疑议的;但自然主义者只抓住眼前的现实,以文艺为照相机,而忽略了文艺创造生活的使命,又是无疑的大缺点。”[9]

在1936年11月出版的《创作的准备》一书中,茅盾进而放弃了自己珍视的自然主义“法宝”之二——“实地观察”。在谈到“搜集材料”时,他主张“排斥贪省力的走马看花似的左拉式的方法”[10]18,因为“从这样的方法搜集得来的材料只能说明那生活圈子的表面状况,——是它的躯壳而非灵魂。因为这样搜集所得的只是印象。并且这样的方法往往是把此一特殊生活圈子从社会的总的生活关系游离开来而作单独的隔绝的观察,因而所得的结论也就不能正确。因为观察一特定生活,必须从社会的总的联带关系上作全面的考察”[10]16。

从上述例子来看,茅盾的指责和否定集中于自然主义不能能动地加工生活、创造生活,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质,而这些“弊端”显然与当时左联对文学的期待和要求是相背离的。

然而,理论上的排拒并没有妨碍茅盾对左拉作品的翻译,也没有影响他从不同角度对自然主义理念在创作上的实践。茅盾的代表作《子夜》当年就被瞿秋白认为是受了左拉《金钱》的影响[1]130。此外,茅盾还据《卢贡-马加尔家族》中的另一部小说《太太们的乐园》编译了《百货商店》。

随着上一世纪五六十年代对自然主义的批判愈演愈烈,自然主义被看作是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被认为是现实主义的退化和堕落。茅盾此时也对自然主义表示了彻底的否定态度。1955年,他在批评胡风时认为:“胡风认为先进的世界观对于作家是无关重要的,可是左拉和辛克莱正因为在世界观上有缺陷,所以虽然写了个人生活、阶级斗争,然而却歪曲了现实。”[11]1958年,在驳斥无产阶级党性束缚了创作自由的质疑时,茅盾又把自然主义作为错误路径用来警示人们:“不要无产阶级党性的拥护现实主义的作家们面前有个暗坑:自然主义。谨防跌进这个暗坑!”“所以,几年前就提出来的反对形式主义同时也要反对自然主义的口号,基本上是正确的,在今天也仍然正确。”[12]159

至此,茅盾对自然主义的清算可谓旗帜鲜明,终至伤及其对真实性的坚守。在关于“写真实”的讨论中,茅盾以当时通行的“理念”预设“真实”:“在我们新社会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已经消灭了人剥削人的制度,我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我们的政治、社会制度是最优越的,我们社会里的主导力量是勤劳、勇敢、乐观的劳动人民,因此,我们的社会的真实性就是进步和光明。当然也有阴暗的一面。但这是前进中的缺点,这是旧社会的残余,同时也是我们斗争的目标。如果我们的文艺作品写我们的一切都非常顺利,没有困难,没有斗争,那就是粉饰现实,就是无冲突论;但是,像右派分子那样专找阴暗面来写,而且认为不这样就不真实,那就不但是歪曲了我们的社会现实,而且是诽谤了我们的社会制度。”[12]259-260这或许是茅盾为“赶任务”而作的急就章,但却是以真实性的流失为代价的。

茅盾并非书斋式的批评家,而是如他自己所期许的从“此时此地的需要出发的”“脚踏实地的批评家”[10]181,他注目于研究、讨论创作上的实际问题,因而对自然主义的探究缺乏持续性,缺乏足够的深度和广度。然而,他早期对自然主义的倡导和推崇却有着新鲜活泼的气象、积极的探索姿态。茅盾亦非完全意义上的批评家,与政治的过分胶着使他不得不放弃部分作为批评家的至为重要的独立不倚的品格,从左联时期对自然主义的批评,到上一世纪五六十年代对自然主义的彻底否定,批评的宽容、客观、公允受到极大损害。然而,在他许多态度坚决的言辞中,我们似乎又可以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

[1]茅盾.茅盾全集:第3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茅盾.茅盾全集:第3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3]茅盾.茅盾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胡适.胡适日记全编3:1919-1922[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394.

[5]茅盾.茅盾全集:第3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64.

[6]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76.

[7]郭沫若.革命与文学[J].创造月刊,1926,1(3).

[8]茅盾.茅盾全集:第2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43.

[9]茅盾.茅盾全集:第2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400.

[10]茅盾.茅盾全集:第2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11]茅盾.茅盾全集:第2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331.

[12]茅盾.茅盾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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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1-0170-03

2010-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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