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云 峰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毛泽东的理想主义与晚年失误
何 云 峰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倾向,是造成他的晚年失误的主要原因。正是理想主义倾向的过分扩张,导致毛泽东执著于虚幻的理想社会蓝图,并且屡屡表现出急躁冒进的倾向;也正是理想主义倾向的过分扩张,导致毛泽东走向自我迷信和个人专断,接受甚至提倡个人崇拜。历史的教训提醒我们:对执政者来说,理想是必须要有的,但不能因此忽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走向理想主义。政治家的理想主义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陷阱,善良的人们对此要引起足够的警惕。
毛泽东;理想主义;晚年失误
关于毛泽东晚年失误,学术界大多认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犯了阶级斗争扩大化的错误;第二,在经济建设方面急于求成;第三,追求实现一种带有空想色彩的美好社会蓝图;第四,个人专断作风严重,接受甚至提倡个人崇拜。但对于造成这些失误的深层原因,学术界目前还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教条主义,有的说是经验主义,也有的说是唯意志论,还有的归结到个人品质上,诸如此类,莫衷一是。笔者认为,这些说法并没有抓到要害,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倾向恐怕才是主导性的原因。与其他中共领导人相比,毛泽东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理想主义倾向非常明显,越到晚年越是如此。毛泽东当然也有现实主义的倾向,但与理想主义一面相比,就逊色了许多。理想主义其实也正是卡里斯玛型领袖的典型特质。从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倾向入手,能够更好地认识毛泽东晚年发生上述失误的重要根源。
理想主义主要表现为对理想目标的执著,有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韧劲。这一点在毛泽东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毛泽东早在青年时代就创办新民学会,进行新村试验,尝试建构理想社会。在1919年12月发表的《学生之工作》一文中,他提出了一个详细的新村建设计划。在这一计划中,毛泽东对他的理想社会蓝图作了这样的描绘:创造新学校,实行新教育,让学生们在农村半工半读;再由这些新学生,创造新家庭,把若干个新家庭合在一起,就可创造一种新社会;在这个社会里,设立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厂,公共剧院,公共病院,公园,博物馆等;以后,把这些一个个的新社会连成一片,国家便可以逐渐地从根本上改造成一个大的理想的新村。他在这篇文章中写道:“今不敢言‘模范国’‘模范都’‘模范地方’,若‘模范村’,则诚陈义不高,简而易行者矣。”[1]
毛泽东选中岳麓山一带作为新村建设的试验场。他和蔡和森、张昆弟、陈书农等人,寄居在湖南大学筹备处——岳麓书院半学斋。他们在这里刻苦自学,热烈讨论改造社会的问题。每天赤脚草鞋,拾柴挑水,用蚕豆拌大米煮着吃。新村实验虽然没有多久就中断了,但是构建新村的美好理想并未在毛泽东的脑海深处消失。后来的历史表明,毛泽东对他的新村建设计划始终是情有独钟,不能忘怀。
毛泽东是一个敏于行动的人。包括新村建设在内的改造社会的和平努力屡屡碰壁,让他意识到改良的办法在专制统治下是行不通的。于是他毅然选择了马克思主义,投身火热的阶级斗争,踏上了漫长的革命征程。
从1927年领导秋收起义,到1949年建立新中国,在这长达22年的战斗生涯中,毛泽东通过思想改造成功打造了一个坚强的军事共产主义共同体。延安时代,这个共同体聚集了一群最具朝气的职业革命家,一群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人。他们的生存能力举世无双。他们住的是窑洞,吃的是小米、麦面,穿的是土制布衣、草鞋和棉鞋,过着纯正的军事共产主义生活。物质虽然匮乏,精神却很充实。他们在敌后抗击着日寇的一次次清剿,打退了国民党顽固派一次次反共高潮,在重重经济封锁中还要靠双手从黄土疙瘩里刨出粮食来维持生存,他们始终在为自己的理想、信念执著地奋斗着。“官兵一致共甘苦,革命理想高于天”,是这个共同体的真实写照。战争年代的军事共产主义生活,在革命胜利以后成为毛泽东心中的美好记忆,深刻地影响了他对未来理想社会的设计。
革命胜利后,毛泽东终于有机会进一步构思完善他的理想社会蓝图。到了1958年夏,毛泽东对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蓝图做了如下描绘:第一,实行单一的社会主义公有制。第二,限制和逐步消灭商品,产品实行平均分配。第三,逐步取消社会分工,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型共同体。所有的人民公社都实行“工、农、商、学、兵”合一,“农、林、牧、副、渔”齐备。每一个人民公社都是一个狭小、隔绝的小共同体,每一个共同体成员都是能文能武、亦工亦农的多面手。整个共同体,没有交流,没有分工,没有专门人才。第四,按照军队组织建立人民公社的内部结构,实行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人民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纪律化”,内部设团、营、连、排、班,像军队那样,搞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和军事民主。毛泽东称之为“生产大军”,这支“生产大军”可以生产,可以改善生活,可以休息,可以学文化。第五,实行共产主义的道德规范。在共同体里,人人都具有共产主义精神,道德高尚,思想纯洁;自觉劳动,不计报酬;互相协作,不讲条件。
从毛泽东对理想社会蓝图的描绘中,不难看到他早年的新村计划的影子,同时也能看出22年军事共产主义生活经历对他思想的深刻影响。1958年夏,毛泽东带着怀念和留恋的心情多次讲到战争年代的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他说,我们有二十二年军事共产主义生活,不发薪水,实行供给制。进城后说供给制是落后办法,是游击主义,农村作风,不能促进积极性,不刺激进步,要搞薪金制,熬了三年,到五二年搞了薪水制。说资产阶级的等级、法权那样神气,其实是把供给制度变成资产阶级法权制,发展资本主义思想。难道二万五千里长征、土地革命、解放战争是靠发薪水过的吗?抗战时期,二三百万人,解放战争时期,四五百万人,是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没有星期天,没有什么“花”,官兵一致,军民一致,拥政爱民,把日本鬼子打走了,打败了蒋介石。打美国的时候,也没有“花”。现在有“花”,发薪水要有等级,分将、校、尉,可是有的还没有打过仗,到底如何,还没有经过考验,结果是脱离群众,兵不爱官,民不爱干。因为这一点和国民党差不多,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办公桌、椅子也分等,工人农民不喜欢我们。我看要打掉这个东西[2]183。
根据毛泽东描绘的理想社会蓝图,党中央领导全国人民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试验——“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毛泽东对于这个大试验是非常看重的,认为这是走向未来理想社会的金桥。他认为,这个大试验虽然难免有缺点,但总体上是成功的。然而到了1960年冬,在巨大的经济困难面前,毛泽东被迫暂时中止了这场大试验。这并不代表毛泽东放弃了他的理想。从毛泽东的内心来讲,他认为这场试验的大方向并没有错,只不过由于缺乏经验,在执行的环节出了一些偏差。他为调整工作设定的底线是不能否定“三面红旗”。他认为否定“三面红旗”就是背离马克思主义。1962年大刀阔斧的全面调整工作触动了这个底线,引起毛泽东的疑虑和不满。他认为大多数中央一线领导人在经济的暂时困难面前对马克思主义的理想信念表现出了严重的动摇。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信号。
于是,他开始重提阶级斗争,发动了旨在挖修正主义根子的“四清运动”,并对意识形态领域进行了大规模的整肃。然而,毛泽东逐渐发现,这些办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为了彻底“砸烂旧世界”,重新建设一个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毛泽东毅然发动了震惊世界的“文化大革命”。
那么,毛泽东究竟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呢?毛泽东通过1966年5月7日给林彪写的一封信(习惯上称之为《“五七”指示》)回答了这个问题。《“五七”指示》由军队讲到工人、农民、学生、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由农副业生产讲到办小工厂、学军事、学政治、学文化,批判资产阶级等,范围涉及各条战线,内容涉及各个方面。它勾画了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限制和逐步消灭商品的、在分配上大体平均的社会,一个自给自足或半自给自足的、小而全的、封闭式的社会。毛泽东认为,这才是一个最完善最纯洁的社会主义社会,这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
《“五七”指示》与毛泽东搞的人民公社大试验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当然也有发展。《“五七”指示》加进了各行各业都要“批判资产阶级”的内容,充满了浓厚的阶级斗争火药味。“文化大革命”十年间,为了贯彻《“五七”指示》,全国各地到处办起“五七”工厂、“五七”农场、“五七”饲养厂、“五七”大学、“五七”中学、“五七”干校、“五七”医院等等。没有贴“五七”标签的单位,也在走“五七”道路。《“五七”指示》的影响可谓深远。
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是在给林彪的信中提出他的理想社会蓝图的。这充分显示出他对林彪的信任,说明在毛泽东眼里,林彪才是真正与他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然而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让毛泽东彻底失望了。人们吃惊地发现,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居然早有异心,甚至要搞武装政变。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毛泽东实现理想社会的壮志雄心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此后毛泽东病情日益沉重,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因此在内心深处,对于未能实现心目中理想社会的遗憾与感伤就愈加强烈。
1974年10月20日,毛泽东在会见丹麦首相保罗·哈特林时说:总而言之,中国属于社会主义国家。解放前跟资本主义差不多。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有多少差别。所不同的是所有制变更了。同年12月26日,毛泽东约周恩来作了一次单独长谈,直到次日凌晨。在谈话中,毛泽东告诉周恩来:“列宁为什么说对资产阶级专政,要写文章。要告诉春桥、文元把列宁著作中好几处提到这个问题的找出来,印大字本送我。大家先读,然后写文章。要春桥写这类文章。这个问题不搞清楚,就会变修正主义。要使全国知道。我同丹麦首相谈过社会主义制度。我国现在实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资制度也不平等,有八级工资制,等等。这只能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加以限制。”[3]
这些话后来被称为“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这些话表明,虽然毛泽东无奈地接受了无法完全消灭资产阶级法权的现实,但他也要对其“加以限制”。不难看出,毛泽东对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蓝图未能变成现实,始终是心有不甘。
纵观毛泽东一生,他对平等、公正的理想社会的追求,始终没有丝毫的动摇。对理想社会蓝图的坚定追求,既是毛泽东的可敬之处,也是他晚年失误之处。
理想主义者自以为发现并拥有真理,他们设计了一个完美的社会蓝图,并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借助一切手段来实现这种人间天堂。在实践中,对这种人间天堂的建构往往与急躁冒进联系在一起。正如著名思想家哈耶克所说:“从纯粹并真心的理想家到狂热者往往只有一步之遥。”[4]
理想主义者一般都容易犯急性病。他们很少关注眼前而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未来,在理想和现实之间,他们常常会模糊二者的差别,忽略现实条件的限制,急于把未来的事情放在今天来做,碰壁之后还愈挫愈奋,甚至做出更激烈的举动。
晚年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描绘最新最美蓝图的冲动,就像法国大作家马尔罗所说的:“他脑子里有个幻象,这幻象迷住了他。”[5]中国“一穷二白”的现状本没有给毛泽东提供实现理想社会蓝图的条件,但他内心描绘最新最美蓝图的冲动一直在极力引诱他超越现实条件的限制去创造改天换地的奇迹,最终使其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急躁冒进。
毛泽东发动“大跃进”,就是急躁冒进的表现。生产力的发展是一个缓慢的不断积累的过程,不可能像打仗那样一蹴而就。毛泽东忽略了战争年代和和平建设时期的巨大差别,幻想建设时期能够像战争年代那样“一天等于二十年”,通过打几场经济建设的攻坚战就可以彻底改变中国的社会面貌。他对社会主义建设的长期性和艰巨性显然认识不足,甚至把经济建设看得比打仗还容易,认为中国在经济上翻身可能比建立新中国所花的时间要更少一些。
在急于求成的思想指导下,盲目求快压倒了一切。1958年6月21日《人民日报》社论强调指出:“用最高的速度来发展我国的社会生产力,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农业现代化,是总路线的基本精神。”[6]于是,赶超目标的时间被一再提前,空想色彩也越来越浓厚。毛泽东先是在党的八届二中全会期间提出了“七年赶上英国,再加上八年或者十年赶上美国”的口号,不久甚至认为赶超英国只需要两年到三年时间。赶超战略走向了极端。随着赶超时间的一再提前,国家的经济发展指标也越来越高。为了实现高指标,毛泽东要求各级党委书记要做“马克思加秦始皇”,执行铁的纪律。在强大的压力之下,各种违背经济规律的事情都出来了,瞎指挥、浮夸风泛滥。1958年8月27日,《人民日报》竟然用通栏标题宣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更荒唐的是,为了完成钢产量的高指标,竟然掀起了全民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这种大规模的群众性的盲目蛮干,不但造成人力物力的巨大浪费,而且使国民经济比例严重失调。教训极为惨痛!
碰了钉子之后,毛泽东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他在1961年1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反思说:现在看来,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要那么十分急。十分急了办不成事,越急就越办不成事。我看我们搞几年慢腾腾的,然后再说。不要务虚名而招实祸[7]。这些话可以说是痛定思痛的至理名言。
与“大跃进”运动相伴生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也是急躁冒进的典型表现。毛泽东在运动中表现出急于过渡的倾向。毛泽东把人民公社作为向共产主义直接过渡的桥梁。《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说得很清楚:“我们应该积极地运用人民公社的形式,摸索出一条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在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公开讲过,经过四五个五年计划就可以向共产主义过渡。
当时流行的口号叫做“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山东范县县委书记在万人大会上宣布“一九六○年建成共产主义”,并把共产主义描述为:“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个盘,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1958年11月6日,毛泽东对此做出这样的批示:“此件很有意思,是一首诗,似乎也是可行的。时间似太匆促,只三年。也不要紧,三年完不成,顺延可也。”[8]毛泽东的这种“留有余地”反而让人们看到了他的共产主义时间表实际上同样“匆促”。
即使在毛泽东已经发现运动中的问题,开始“唱低调”的时候,他对中国即将向共产主义过渡依然深信不疑。他在武昌会议上提醒头脑发热的同志不要急于宣布向共产主义过渡,理由竟然是:“苏联已经搞了四十一年,再搞十二年,还没有过渡,落在我们的后面,现在他已经发慌了。他们没有人民公社,他搞不上去,我们抢上去,过渡了,苏联脸上无光,全世界无产阶级脸上也无光。”[9]这番话说明,毛泽东自己这时也还没有摆脱发高烧的状态。
需要注意的是,毛泽东的理想主义所导致的急躁冒进不仅表现为急于求成和急于过渡,更表现为对革命手段的迷信。毛泽东曾经自称看到革命两个字就高兴,对于按部就班地建设新社会缺乏耐心。他坚信不破不立,大破才能大立,要早日实现心目中的理想社会蓝图,就要采取革命的手段,快刀斩乱麻,坚决排除前进道路上的各种障碍。在他看来,这些障碍主要来自资本主义,来自资产阶级。而要排除这些障碍,就必须彻底完成社会主义革命,让资本主义私有制和资产阶级思想“绝种”。
新中国成立之初,党中央宣布要建设新民主主义国家。但仅仅过了三年时间,毛泽东就不愿再搞新民主主义了。他明确批评“巩固新民主主义秩序”是右倾论调。他认为,该是向资本主义全线进攻的时候了。1953年毛泽东正式提出了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下达了让资本主义绝种的号令。在他的强力推动之下,仅用三年时间就基本完成了对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进展可谓神速!
但毛泽东并没有就此止步。在1957年反右开始后,他进而提出:“单有一九五六年在经济战线上(在生产资料所有制上)的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够的,并且是不巩固的。匈牙利事件就是证明。必须还有一个政治战线上和一个思想战线上的彻底的社会主义革命。”[10]毛泽东的这一论断为社会主义革命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将其从经济领域扩大到政治思想领域。从此,社会主义革命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因为找到了新的领域而获得了长期存在的根据。
奇怪的是,在社会主义革命搞了十多年之后,毛泽东反而发现革命的对象似乎越来越多了。这一发现将毛泽东引向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既是一场向“走资派”夺权的“政治大革命”,又是一场以“斗私批修”为纲领的“思想大革命”。就后者而言,“文化大革命”与1957年提出的“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一脉相承,把矛头指向所谓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前者而言,“文化大革命”比“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又大大地进了一步,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了党内的所谓走资派。毛泽东认为,只有通过这种群众性造反行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公开地、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发我们的阴暗面”,才能防止中国像苏联那样蜕变为修正主义,才能实现他的理想社会蓝图。
从经济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到“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再到“文化大革命”,革命是越搞越激烈,阶级斗争是越搞越尖锐。到最后,在毛泽东眼里,阶级斗争几乎无处不在。然而,事实无情地证明,这不过是一种无中生有的虚幻。毛泽东相信,通过这种办法可以塑造大公无私的共产主义新人,把人民变成跟随他实现理想社会蓝图的圣徒,真正实现“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目标。
迷信革命,把革命当做解决一切问题的万应灵药,折射出理想主义者的急躁冒进心态。毛泽东孤注一掷发动了“文化大革命”,结果耗尽了精力最终也未能实现他的宿愿。胡乔木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化大革命”是毛泽东的宗教和陷阱[11]。正因为毛泽东迷信“文化大革命”能够解决一切,“文化大革命”最终成了毛泽东的陷阱。“文化大革命”的理想是美丽的,“文化大革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毛泽东自认为通过“文化大革命”终于找到了到达理想社会的道路,殊不知“文化大革命”让他的人民离理想社会越来越远。
理想主义者几乎都是自负的。他们觉得自己从事的事业是正义的,担负的使命是伟大的,因此听不进去不同意见,从不在乎一切反对的声音,把反对他们意见的人一概视为庸人甚至敌人。他们唯我独尊,从不宽容异己,坚决捍卫理想的纯洁性,不容他人玷污。不同政见的存在对他们而言仅仅提供了一个攻击的靶子,而绝没有兼听则明的价值。晚年毛泽东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如此。
毛泽东很早的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雄心抱负。少年时期他曾借一首古人的《咏蛙》诗以明志。诗云:“独坐池塘如虎踞,绿杨树下养精神。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青年时期毛泽东和志趣相投的同学好友时常漫步在橘子洲头、岳麓山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意气风发的他为自己立下了这样的人生信条:“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革命成功以后,毛泽东大权在握,拥有了实现自己平生理想和抱负的平台。他踌躇满志,要在辽阔的中国大地上造就一个亘古未有的人间天堂。他相信,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有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有热情高涨的人民群众,他的理想社会蓝图一定能够实现。
然而,就在他带领人民创造人间天堂的征途中,他不断听到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这些声音有些来自知识分子,他们认为,毛泽东好大喜功,急于求成,鄙视过去,迷信将来,等等。还有些声音来自党内领导层,他们竟然怀疑“三面红旗”,甚至指出毛泽东理想社会蓝图的虚幻性。毛泽东对此显然是无法容忍的。他已经没有耐心去听这些“杂音”。他坚信自己理想的正义性和意见的正确性,因为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他总是站在正确的一方,俨然已经成为真理的化身。既然能够成功地领导中国革命,为什么不能成功领导社会主义建设?更何况,只有他,才有能力制定美好的理想社会蓝图!
但是,在毛泽东看来,在中共中央领导层,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志向的同志实在是少而又少!他常常感叹党内真懂马列的人太少,有一种“世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孤独感。毛泽东有这样的感受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他提出的意见,往往得不到中央政治局多数人的支持。大家都跟不上他为了尽早实现理想社会蓝图而不断加快的脚步。毛泽东为此曾经批评邓子恢像“小脚女人”一样走路。但情况并没有因此而发生多少改观。1956年初他提出“多快好省”,结果没有多久周恩来和刘少奇等人就搞了针对他的“反冒进”。
为了在党内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排除前进道路上的阻力,毛泽东决定反击。1958年上半年,他从批判“反冒进”入手,将矛头对准周恩来等人。在南宁会议上他拿着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报告当众问周恩来:“恩来同志,你是总理,你看,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写不出来?”他甚至声色俱厉地对周恩来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12]“自从严厉批评反冒进以后,党内不同的意见难以提出了,党内生活开始不正常,家长制、一言堂作风盛行”[13]。
与此同时,毛泽东开始为搞个人崇拜开绿灯。3月,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明确提出:“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崇拜,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们手里,为什么不崇拜呢?……另一种是不正确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服从,这就不对了。”[14]毛泽东之所以要区分“正确的崇拜”和“不正确的崇拜”,真实意图当然是要鼓励对他本人的崇拜。
为了给个人崇拜提供辩护,毛泽东提出了他的“真理至上论”。他说:“问题不在于个人崇拜,而在于是否是真理。是真理就要崇拜,不是真理就是集体领导也不成。”[2]403毛泽东在这里明确在坚持真理与坚持集体领导的民主原则之间作出了选择,那就是:真理高于民主,政治原则高于组织原则。
显然,毛泽东公开为个人崇拜开绿灯,首先是因为他认定真理在自己手里。既然真理在他手里,为什么不崇拜呢?既然毛泽东已经成为真理的化身,合乎逻辑的结论就必然是:对毛泽东“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其次是因为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带有空想色彩的一套思路在党内高层得不到大多数人的真正拥护,贯彻起来阻力很大,“毛泽东觉得需要一种力量、一种舆论,来击退挑战,排除阻力,实现其社会主义建设的‘大思路’”[15]。这种力量、这种舆论就是个人崇拜。在毛泽东看来,只有搞个人崇拜,才能有效捍卫自己的政治权威和思想领袖地位,从而带领人民实现他的理想。
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倾向既使他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大搞个人崇拜,也使他在面对来自党内外的不同意见时少了几分冷静、几分理解、几分宽容。甚至于跟他一起打天下的战友们向他提出忠言,他也没有了虚怀纳谏的耐心。他习惯于以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将不同意见上纲上线,以至于出现了右派、右倾分子、同路人、走资派等各种帽子。党内正常的政策争论被政治化、意识形态化、阶级斗争化,不同意见被封杀。为了坚持他心目中的马列主义真理,捍卫他的理想蓝图,毛泽东不惜牺牲集体领导的民主原则,以个人的领袖魅力去动员群众,发动惊世骇俗的“文化大革命”,“炮打”“修正主义”的党中央。
著名学者杨炳章注意到:“共产党取得政权以后,许多理想主义革命家变成了政治实用主义者,毛泽东依然坚持他的乌托邦式的革命理想。”[16]在毛泽东看来,原来跟着他一起打江山的战友们现在或者变成既得利益者,或者沦为党内资产阶级。实际上,他们只能说是民主革命的同路人。执掌政权以后,他们早先的理想主义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不愿意追随他继续革命。这也许就是毛泽东和他的昔日战友们在政治上分道扬镳的根本原因。为了捍卫他所认定的理想和真理,他常常表现出一种无所顾忌的逼人气势。他甚至公开声称他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晚年毛泽东的理想主义倾向,是他走向自我迷信、个人专断的深层原因,也是他接受甚至提倡个人崇拜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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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景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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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1)01-0057-06
何云峰(1972—),男,河南孟津人,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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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