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心 强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一个民族的优良传统绝不会因历史尘埃的蒙蔽而中断或褪色。对于创造并延续了五千年辉煌史的中华文明来说,古往今来,多少经典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田,会在新的时代重新焕发耀眼的光芒,千年《文心》即是如此。李建中先生最近推出的《文心雕龙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以下简称《讲演录》),兼有课堂实录和科研治学的双重特征,从而使这部“体大思精”、“笼罩群言”的文论巨典,面貌不再显得那么冷峻和严肃,而多了几份和善与亲近,它集通俗化和学术性于一体,真正地走向了民众与市场。
著作以现代视角去反观《文心》的文学批评与诗学思想,以现代眼光来探究刘勰的写作初衷和立言心境,在传统经典的激活和发掘过程中,提出新的创见。刘勰在《知音》篇中虽未直接使用“批评”或“鉴赏”等词眼,但是那种极具个人化、体现个人兴趣感受的情况在“鉴赏”中不仅合理,而且允许存在。但这在其论文中是被批评的,先生说“他是站在文学批评的高度来审视和看待二者区别的,他以圆照的、融通的、规范化的批评来超越个性化的批评,这是一种整体性的思维。”(第58页,后注未单独说明者,均出自该书,下同)。而钟嵘则以“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主观感受评《古诗十九首》,他走的依然是品评的、鉴赏化的、很个人化的老路子。“没有分析,没有逻辑,没有层面,没有圆照之象。而同样地,刘勰也讲古诗,但他有分析,有比较,有规律发现和理论总结。”以现代视角来反观二者并进行比较,则《知音》篇的新意、独特性、创见及重要理论意义等就鲜明彰显出来。再如,著者以西方心理学符号表示的折衷法来阐释《文心》的折中思维,“比如两个事物A和B,你既不倾向于A也不倾向于B,然后你把A和B糅合在一起,就是AB,那它既不是A也不是B了,甚至也不简单等于A加B,或A乘以B,它超越了旧义而滋生出一种新的东西来。”(第61页)这种“以西释中”、为我所用的方法极大地“软化”了理论的坚硬性,便于理解和接受。此外,诉请《物色》篇进入中学语文课本,以让广大青少年从小接受民族美文熏陶的行动;对刘勰“为文造情”的反思;以“关键词”谈《文心》的结构;以当前论文写作来理解《文心》的生命整体性,以“宽容理论”来概括刘勰的作家观;以文体学视角看《文心》的文学史观;呼吁多背诵《文心》美文妙句来发短信等等,都是基于“现代视角”所作出的阐述,都反映了讲演者对文化现实的积极关注和深入追问,以进一步彰显出古代诗学的深刻内涵和理论价值,显示出一名学者的独立思考意识。
龙学是显学。上个世纪以来《文心》的研究与传播不断弥漫和深入。面对同样一部经典,内容大同小异,但“怎么讲”法却大有学问。这部讲演录熔铸了李先生多年的授课经验,展现出其高超的讲演策略,集中表现为强烈的问题意识、开合自如的演讲张力和融通比较的学术视野。众人皆知,讲授文论著作的效果绝不同于讲解唐宋诗词等主流的抒情文学的反响,后者具有文学趣味,讲来轻松活泼,俏皮动人;前者作为诗学理论,则多了几份冷静、理性与抽象。加之语言的变异、时代的阻隔等原因,相对而言要枯燥和乏味得多,学生接受起来、读者理解起来则要费力得多。讲《文心雕龙》究竟讲什么?当然是讲刘勰关于文学品评、鉴赏和批评的各种观念、思想等,“怎么讲”则是摆在著作面前的关键和要害。
按照传统的讲解法,或者重点挑选部分篇章以篇目为单元逐一解读,或者先讲“人”再论“文”最后来个“小结”;或者挑选出其中重点论及的某些范畴、命题等来谈。但李先生在此《讲演录》中显然打破了这些传统方式,采用以“问题”来贯穿课堂,以“线索”来搭建结构的方式。著者重点挑选了“思想资源”、“思维方式”、“话语方式”、“文体理论”、“创作理论”、“接受理论”、“作家理论”、“文学史观”等共八个“问题”(方面)来依次展开。这样既把握住了整部著作的核心问题和关键要害,又便于课堂的教学(严格的时间限制和硕博士授课对象),问题意识很浓厚,这为整部著作以点带面拉通全书、针缝线织呼应关联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著者通观全局,举重若轻,采用收合自如、一张一弛的讲解法来讲授。比如在谈刘勰的文学史观时,分别以体制、语体和体貌三层面剖析《文心》,也融通了诸篇,立意深远,高瞻远瞩。并且,著作特别善于采用要点化的授课方式,不仅纲举目张,层次清晰;而且开合自如,线索分明。不拘泥于局部、大开大合的讲法便于打乱全书50篇的自然顺序,使篇章选择和例子选取服从于问题建构和主线贯穿。当然,这对接受者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而融通比较法的运用,则使该著的学术视野异常开阔。在谈到某个知识点时,和之前的源头或附近的相关点进行比较(如将刘勰“崇己抑人”论和曹丕“文人相轻”观进行比较,第158-159页);而当某个理论观点不太好理解时则变通方式和相反的例证进行比较。(如讲刘勰的圆通思维时涉及中庸与乡愿人格,举“乡愿”人格的反面——文武兼备、笼络群才而称霸一方的曹操相对照,第58页)等等。著者以大量的感性材料和实例剖析加深了刘勰“觇文见心”式的“知音之乐”,从而实现了“古”与“今”的对话和互通。这种融通比较的授课技巧被运用得出神入化,表面看似淡然,实则早已融盐入水,不露痕迹,从而使这部艰涩深奥的文论著作“老树开新花”。
这部讲演录是“大学名师讲坛”系列之一种,是课程实录与学术研究相融合的产儿。著者为使《文心》显示出亲切和善的面容,有利于民间的普及与传播,非常注重“怎么讲”,力求在授课的策略和技巧上多做文章,使之真正深入浅出,走向普通民众,不单学生易懂,而且读者易看。其深入浅出的讲演策略和手法多种多样。兹举数端,以窥其一斑。
一是讲解要点化。先生将《文心》每个部分的内在结构都总结为三个关键词:比如总论的关键词是“道、圣、文”;文体论部分是“文、笔、杂”;创作论则为“物、情、言”;而“鉴赏论”便是“时序”、“知音”、“才性”。然后分别对关键词予以简要的解释,如此讲法,可谓纲举目张,有一两拨千斤之功效。此外,如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是龙学研究公认的经典,先生高屋建瓴地将其要义概括为三点并予以阐发;在讲解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在校勘、征引、释义等多方面均有建树,著者也将其以“注”为“论”的表现概括为三点;将刘勰的作家观概括为“宽容理论”三点等莫不如此,这种提取要点、统摄后文阐发的方式极大地减省了篇幅,便于学生课堂把握,也有利于读者瞬间抓住要害。
二是举例当代化。因时空之隔,《文心》的内容、语言等今人接受起来有一定难度,这就尤其需要主讲者在授课中广泛采用今人熟悉的人、事、物等切入,从大家司空见惯的现象入手,使之焕发出亲切感,易于真正走近。理解《知音》篇中“六观”(位体、置辞、通变、奇正、事义、宫商)的内涵是关键。先生煞费苦心详尽、逐一地分析了现代文学经典作品、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这篇作品大家耳熟能详,比较好切入和把握;再者,刘勰论“六观”是用古典文言作品,今人倍感生疏,而这篇现代气息浓厚的作品采用白话,非常亲切,经先生一分析,极大地加深和强化了对《知音》方法论的深入理解。此外,在讲解“通变”观时,先生以沈从文、李健吾、李长之三位批评家的个案剖析来看古典批评文体的现代复活;在讲刘勰论鉴赏中的“见奥”和“见异”时,先生以家喻户晓的香港警匪片《无间道》为例;在讲“江山之助”时,以王蒙高度评价张承志小说《北方的河》为例来类比;在谈到刘勰的“玩绎”观时以剖析《围城》为例,……这些例子都是鲜活而当代的,极大地消减了接受者的陌生化情绪。
三是道理生活化。《文心》博大精深,批评内容和诗学思想极为丰厚,很多文论主张需要融通来理解,需要深入浅出来把握。李先生在讲授中举重若轻,大量采用富有生活气息的道理来进行类比或旁证,使读者易于接受。并且很多道理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和周围,趣味性十足,经久不衰,过目不忘。比如,在讲刘勰《练字》篇中的“带数释”方法。李先生以“key words”和当今论文写作来类比刘勰论文的展开思路和方式;在讲《序志》篇时将之类比为“开题报告”,这是刘勰“论文”前对研究方向和动机等的自我陈述;在分析全书谨严的结构时,以我们当今写论文章节、标目等无法抽取、替换、调序等来类比,说明《文心》从整体目录到内部结构的生命整体性。将“论文叙笔”所遵照的“原始以表末”等标准形象地类比概况为“四项基本原则”,然后分别简明扼要地予以阐发……这样的类比与阐发,使原本较为抽象的文学道理一下子变得非常形象,通俗易懂。这种授课方式如易中天讲三国,生动俏皮,平易近人。
此外,讲演者大量、广泛采用生动、形象的比喻、类比来贴近生活,极大地缩短了接受者和元典之间的距离。既没有去长篇大论,也没有抽象而空洞的阐发,便产生奇异的理解效果。必然在阐发刘勰“兴物赠答”观时,就外界景物启发和诗人情感抒发的关系形象生动地比喻为亲朋好友之间经常互相往来、过生、赠答一样,将心比心,“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样就把原本不太好懂的文学理论比喻化了,生活化了。在阐发刘勰认为文学接受过程中的常犯错误之一“贵古贱今”时,著者先说理论:“从心理学来分析,认知主体对认知对象的价值评判,并不取决于对象本身的价值,而取决于认知的难易程度。”这样一听读者可能就蒙了,很抽象,接着他以人们都会经历的感情做类比,非常经典、贴切,个中缘由一下跃然纸上:
“这就像谈恋爱,本身你的对象是很好的,但如果你的恋爱丝毫没有障碍,太容易了,一说,E-mail 一发,第二天就把关系确定了,那个就没有意思了,你绝对不会珍惜它的,爱情来的太容易了,尽管对象是个很不错的对象。相反地,也许这个对象相对还差一点,但你们之间有很多障碍,你要想很多办法去克服它,好不容易才把朋友谈成,你就会很珍惜它。因此,价值的高低取决于难易的程度。” (第155页)
然后著者再回到制约古代文学接受中难度问题的时间、语言等因素。
四是典故故事化。《文心》是用美轮美奂的骈体文写成,鲜明地打上了魏晋六朝时代文风的烙印,注重对偶,讲究用典,语句工整,辞藻华丽。娴熟地运用各种典故,显示出刘勰在知识储备、话语方式、思维习惯方面的杰出才华。然而今人若不借助字典辞典和前人有关疏通书籍来查阅,则很难理解其本意,语境阻隔成了拦路石,这对《文心》的传播和接受极为不利。为此,李先生在讲解中尽量将典故三言两语地故事化,不单使“硬骨头”软化,而且故事化后的典故在听众听来饶有情趣、经久难忘。
如《体性》篇中有“斫梓染丝”,先生阐释道:“它们是两种工艺,‘梓’是一种用来做房子和器皿的树木,你在砍树的时候,你在染丝的时候,能否成功,就在开始的那一下,第一斧头下去砍坏了,这个材料就废了,颜料还没配好,就把丝丢进去,丝也废了。因为器皿一旦做成、颜料一旦染定,就很难改变、‘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小孩子学习写作时,必须从雅正的作品开始,我们说‘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求上得中就是这个意思。”这就非常通俗了,晓畅明白。在谈到“阮瑀据案而制书”时也是以故事的方式来展开。典故是雅,故事乃俗;典故为“深入”,则故事便“浅出”。典故故事化不单是翻译,直译,而需一定的叙述技巧,妙处在于增强趣味,让读者乐中获益。
正是讲解要点化、举例当代化、道理生活化、典故故事化等策略的综合调度和运用,才使得这部《讲演录》把一部深奥艰涩的文论经典讲解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任何研究都会刻下主体、时代和社会的烙印。龙学百年研究历程亦然。从文学史哲学的角度来看,后世与传统的对话,对传统的开掘和研究,都是主体以其所处语境进行的重新观照,也是一种不断激活并弘扬传统资源的过程。这部《讲演录》以现代视角谈文论,深入浅出话文心,著作凭借多年对《文心》的钻研和探究,依据在高校多年讲授《文心》的经验和体会,精心调制这道味道醇厚的盛宴,举重若轻地将晦涩难懂、宏富精致的文论巨典娓娓道来,既显示了著作、讲演者高超的授课技巧,也成功实现了重读经典、激活传统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