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政治”抑或“政治的道德”
——先秦儒家“教化”思想的本质辨析

2011-04-13 04:43:25
关键词:道德化政治化教化

陈 宗 章

(河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道德的政治”抑或“政治的道德”
——先秦儒家“教化”思想的本质辨析

陈 宗 章

(河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儒家教化思想的本质反映了道德性与政治性的契合,但对于先秦儒家而言,“道德的政治”即“政治道德化”才是其教化思想存在和发展的内在依据,体现了自身内在的根本矛盾。它不仅反映了先秦儒家与后世儒家教化思想的共相,也体现了先秦儒家教化思想“恰恰地是这个事物”的殊相,从而在整体上呈现出动态的发展趋势,由“道德的政治”过渡到“道德的政治”与“政治的道德”的张力性统一。

教化思想;本质;道德的政治;政治的道德

关于先秦儒家教化思想本质的探讨,研究者在分析相关问题中虽有所涉及但还没有专门展开,甚至没有人明确地提出这一命题,笔者尝试对之加以论述。先秦儒家的教化思想是在道德与政治同构的政治文化中孕育和发展出来的,其所言教化既是一个道德范畴,又是一个政治范畴,共同反映了儒家教化思想的内在本质——道德性与政治性的契合。但是,这里的“契合”二字,能够体现出“政治道德化”与“道德政治化”(即“道德的政治”与“政治的道德”)的双重意思,是否“道德的政治”和“政治的道德”都能反映“先秦”这一儒家教化思想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呢?这是一个需要进一步细化和挖掘的问题。

笔者以为,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思想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以来,一个政治化的儒家才真正展现在世人面前,其“道德政治化”的一面本质也才得以强化和凸显。而对于先秦儒家而言,“道德的政治”即“政治道德化”的根本属性才是其真正的“特殊本质”。

一、“道德的政治”是先秦儒家教化思想存在和发展的内在依据,是其根本矛盾的体现

先秦儒家教化思想的产生、存在和发展,首先体现了自身的历史责任和使命。以先秦儒家来看,道德教化承载了具体的政治任务,而政治抱负的实现却有赖于个体的道德修为。

首先,建立一个善质的政治共同体是道德修为的追求,也是为自身寻求生存和发展的意义场所。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克己”的目的就是为了恢复制度性的“礼”,并最终指向“仁”的最高境界。可见,修身不是要驻足于抽象的道德世界,做一个简单的“以身殉道”的“自了汉”,而是要还原到具体的人事,积极关注现实政治的进步和发展,然后归于最高的价值追求。于此,先秦儒家把自己关心的全部领域纳入自我的道德人格之中,并沿着“推己及人”的路径,把自我和群体融为一体,正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既要“独善其身”,又要“兼善天下”,而且是由“独善其身”达到“兼善天下”,最终实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的政治目的。

其次,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政治”是以道德为基础和前提的。没有普遍性的道德意义,善质的政治共同体是无法建立起来的。具体说来,政治首先意味着权力,权力则意味着统治和服从,统治和服从的顺利实现就标志着基本的政治秩序的形成。而问题在于,谁有资格拥有这种统治的权力呢?[1]先秦儒家把政治的合法性建基于为政者的道德修为之上,从而把政治的道德问题铺展开来。于是,现实的政治在先秦儒家的视界里一定是基于道德的政治,其主旨即是要以道德来统摄、引导和转化政治,使得政治主体符合道德的要求,政治行为符合道德的规范,从而指向一个最高的“道”的原则。“道德的政治”实质上就是政治的道德化运作,即在道德追求中蕴涵了政治的目标,并积极按照道德原则来调节政治关系,从而由“内圣”开出“外王”。由此可见,在先秦儒家那里,道德是作为统摄政治的意义出现的,它并不是要把道德作为实现政治的工具性手段,恰恰是把政治视为达成道德理想的现实条件。

这种设计至少在理论上“否定了政治是一种权力的观点,更否定了国家纯是压迫工具的谰言”,所谓的“以德为政”使得政治成为一种内发的政治,“于是人与人之间,不重在从外面的相互关系上去加以制限,而重在因人自性之所固有而加以诱导熏陶,使其能自反自觉,以尽人的义务”[2]。先秦儒家把人性作为立足点,如此一来,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成为以德相与的关系,而并非依靠刑罚和权力相加相迫的关系。先秦儒家坚信只有通过内在的修炼,才能真正释放和完善人性,而不是靠外在的刑罚、规约,从而把政治上的意识形态影响建立在对人性善的肯定和发扬之上,这样就很好地解决了道德和政治之间的内在矛盾与现实张力,并由此获得牢固的理论依据和存在基础。

二、“道德的政治”反映了先秦儒家与后世儒家教化思想的共相,也体现了先秦儒家教化思想自身的殊相

道德和政治在根本上都源于人与社会的关系,在满足人与社会之间的互相需要上存在一致性,其终极意义都是为了人的自我实现。对于二者关系的把握,从先秦儒家开始就奠定了儒家的基调,即对于“道统”的追求,试图以道德来引导和转化政治现实,构建和维系和谐的社会共同体,这是儒家一以贯之的精神。这一点可以通过它“内圣外王”的诉求集中表现出来。“内圣”体现的是道德范畴,“外王”体现的是政治范畴,它们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相互服务。“道德作为一种自律的社会意识形态,一种自觉的社会行为规范准则和要求,往往从根基上影响着政治权力的统治基础、作用方向和实践方式。同时,道德也能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规范特定政治成员的个体政治行为和为人的品性”[3]。这一“修己治人”的内圣外王之学,把道德和政治视作一物的两面,兼具道德教化和政治教化的功用。同时,只有先实现“内圣”才能推进“外王”,进而体现出道德的优先性。由此,作为“软力量”的道德便与“硬力量”的政治紧密结合起来,共同作用于社会关系的调整和社会秩序的维护,并与先秦时期的道家、法家和墨家等重要教化思想在根本上区别开来。

先秦时期的道家也十分重视道德教化问题,只是其根本思想与儒家差别很大。首先,道家奉行“绝圣弃智”的理念,否定知识在道德教化中的价值,试图借助自然的启示在知识之外寻找和建立道德存在的依据。由此它积极否定善恶的区分,否定仁义道德的内在价值,反对儒家式的道德说教。这种通过“去知”来达到“不知”的状态,即是道家所追求的道德理想。所谓“绝圣”也就是达到与“道”合而为一的因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其次,道家对于教化的理解,内含着“道法自然”的诉求。其所言之“道”是一种区别于儒家之“人道”的“天道”观念。由此,道家所指的道德与政治更多地体现出一种超现实的自然精神,主张“无为而治”和“不言之教”。“无为”即是对自然界无目的、无意志之本质属性的概括,“无为而治”根本上就是效法自然无为的“玄德”;“行不言之教”也就是充分发挥为政者道德形象的作用,但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却是建立在民众“无知无欲”的基础之上的,其实质就是泯灭民众的道德自觉。总之,先秦道家试图使人回归到纯净无瑕的思想状态,实现人性的返朴归真。这种超然的品质与现实的政治实践和世俗权力往往是脱离的,与先秦儒家所彰显的道德理想与现实政治的紧密关系有根本不同。

与儒家相反,先秦法家提出“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汉书·艺文志》)的主张,特别突出政治、法度的优先性,认为不是道德高于政治,而是政治统摄道德。具体表现在:法家首先认为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人的理想人格的形成绝对不能依赖于仁义道德,而是来自法律和政治的强制性约束。正所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商君书·说民》),在法德关系的认知上,认为人的德性来自法与刑的威慑力。由此,法家进一步明确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主张,反映在道德与政治的关系上,就是“刑主德辅”,道德完全成为政治和法度的附属品。因此,所有的教化实施都要依法进行,从而把“以法为教”视作个体养成良好品行和人格的根本方法。所谓“务法不务德”、“贵法不贵义”、“任力不任德”也成为法家的金科玉律,遵守法纪亦成为个体最高的道德表现,从而在根本上否定了以德为政的价值。而“以吏为师”的观念主张以全体官吏为师,教化主体的单一性在排斥圣贤为师的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否定了教育的相对独立性,这与先秦儒家的“道统”是格格不入的,这也是其政治决定道德理念的必然表现。

先秦墨家虽与儒家在一些理念上具有相承性,但最终走向“非儒”的道途。他们提出了“兼相爱,交相利”的思想,彻底否定了“仁爱”的等差性,体现了墨家独有的原始人道主义与功利主义的结合。所谓“兼爱”就是否定一切等级贵贱差别,但墨家又把自己的“爱”建立在功利的基础之上,提出“交相利”的理念,“认为兼爱之心不可能出于人们的道德自觉,而是对等互报的结果”[4]。这样,墨家以“兼”去“别”,以“利”释“爱”,不仅在政治上否定了宗法等级名分体系,否定“礼治”的合法性,还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道德主体的自觉性。同时,墨家又提出了“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墨子·尚同上》)的“尚同”论。它虽然在主观目的上最终指向墨家之“仁”的境界,但由于把“仁”的实现建立在世俗权力之上,一不小心容易落入集权专制的窠臼。再者,墨家以“天”论人事,提出了“天志”、“明鬼”的思想,从而给“天”赋予绝对的权威,使之成为至高无上的神格之天,成为支配人间的绝对力量,这都迥异于儒家道德意义的“天”。由此,墨家把自己的一切政治主张都依仗“天”的神威来实施,力图获得自身全部理论的效力来源和权威基础。这一论调使得墨家的平等之爱最终沦落为对鬼神上帝意志的绝对贯彻与体践,不是道德引导、提升政治,而是把二者都统一于万能的神力。

三、先秦儒家教化思想的本质呈现出动态的发展趋势,在先秦时期表现为一种“道德的政治”即政治道德化,在后世儒家中则表现为“道德政治化”与“政治道德化”的统一

先秦儒家教化思想的本质,其发展经历了一个由“政治道德化”向“道德政治化”与“政治道德化”相统一的过程。“道德的政治”首先体现一种政治道德,即为了实现一定的政治理想、维护一定的政治秩序,“在政治实践中形成的有关政治活动的合理、合宜的价值观念、行为规范与从政者道德品质的总和”[5]。它对于先秦儒家而言就是“道统”的形成,并以“政治的道德化”体现出来。由此,统治阶级把政治的目的、原则、活动方式内化为一种道德价值。以道德原则评判政治原则,使政治合乎道德的伦理要求,符合伦理道德的普遍价值取向。在这种运作模式中,道德高于政治统摄政治,为政治设定了道德框架,以道德的价值取向规定政治的价值取向。由此,政治的根本问题就成了道德问题。为什么会有这种设计呢?总体来说,政治制度可以以硬性的方式保障政治下沉的底线,而高尚的道德却可以扩大政治文明的提升空间,以一种至善的力量影响政治。在先秦儒家看来,人类是基于道德理性才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社会生活的,只有把政治建基于道德之上,人类才能看到美好的希望。先秦儒家正是抓住此点,以捍卫“道”为己任,把最高的“仁”的道德世界作为政治的理想王国,向统治者提出“为政以德”的治国要求。如此,政治的实施过程也就成为道德教化的实施过程。

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条件下,先秦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当时被认为是“迂阔而远于事情”。而且崇高的理想一旦踏入现实的政治、世俗的权力网之中,往往面临着坎坷的命运和残酷的现实。从专制政治的本性来看,政治本身是极力排斥道德化的。统治者一般会站在统治的地位言德,从而以政治的欺骗性不断蚕食道德的本真意义,假借道德的外衣玩弄政治的伎俩,于是为政者的伪德之现象就发生了。换言之,出于对民众统治的需要,统治者不得不仰仗道德教化的功效,把道德视为达成政治目的的装饰性手段。伴随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设计,统治者把先秦儒家的道德进行了政治化的加工和处理,原本被设计为转化政治的道德却演化为实现政治目标的手段,道德评价和道德运作亦被纳入政治标准的严格制约之下,一场道德的政治化、世俗化运动由此开始。所谓的“儒家传统”和“儒教中国”亦就此分野,政治化的儒家随即成为中国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但是,出于由孔孟荀等先知先贤造就的“儒家传统”对于“道统”的信奉和追求,从董仲舒、周敦颐、张载,到程颢、程颐、朱熹、陆象山、王阳明,再到刘宗周、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戴震等等,通过自觉的反思,展开了与政治化儒家的抗争,“道”与“势”的紧张关系也一直伴随封建社会的发展。由此,“道德的政治化”与“政治的道德化”始终纠缠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看似“功能混融而不分化的文化规范体系”[6]。

于是,一方面,“道德的政治”不断推动着政治的道德化,并形成德治的传统,它高扬“道统”的大旗,展开与专制政治的抗争。另一方面,“政治的道德”也不断推动着道德的政治化,所谓的泛道德主义与泛政治主义也由此形成。前者秉持道德对于政治的约束性和引导性,把政治视为实现道德追求的现实条件,而后者转而把道德视为实现政治抱负的工具性手段。政治化儒家的运作,使得世俗的权力不断扭曲和异化“道德教化”的价值,道德的目的性亦往往淹没在政治意识形态之中。由此,对于专制政治而言,政治成为伪善的政治,道德成为专政的道德,道德的目的性追求被解构,高尚性信仰也被矮化。如杜维明认为,“圣王”本是儒家传统的最高理想,而政治化儒家的实际表现,不是用道德理想转化政治,而是使“道统”变为统治者对人民进行思想控制的工具。这种由“圣王”向“王圣”转变的现实,显然是和先秦儒家所创立的并在以后也一直延续的人性精神的意愿是根本相违背的[7]。而这种“违背”呈现的却是道德与政治之间的内在张力,彰显着儒家传统与政治化儒家之间的矛盾冲突,又以一种“有机统一”的关系形式呈现出来。前者不断引导着后者,而又借之不断实现自我的成长和发扬光大。由此,“道德政治化”与“政治道德化”构成了儒家教化思想的全部本质。

[1]赵明.先秦儒家政治哲学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3.

[2]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1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81.

[3]陈秋燕,阎钢.论政治与道德的关系[J].社会科学研究,2005(5):57.

[4]匡亚明.墨子评传[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202.

[5]邓廷涛.政治道德与政治发展[J].兰州学刊,2009(3):34.

[6]陈来: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285.

[7]杜维明.杜维明文集:第1卷[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553.

[责任编辑张家鹿]

MoralPoliticsorPoliticalMorality——Discrimination of The essence of Pre-qin Confucian civilizing thought

CHEN Zong-zhang

(Hohai University,Nanjing 210098,China)

The fusion of moral attribute and political attribute is the essence of civilizing thought of confucian.But Moral Politics is the inherent basis of the existence and development of Pre-qin Confucian civilizing thought,which reflects fundamental contradiction itself. On the one hand,Moral Politics reflects the universality of Confucian civilizing thought. On the other hand, Moral Politics reflects particularity of Pre-qin Confucian civilizing thought.So the essence of civilizing thought shows a dynamic development trend from Moral Politics to the fusion of Moral Politics and Political Morality.

civilizing thought;essence;Moral Politics;Political Morality

B82-09

A

1000-2359(2011)06-0116-04

陈宗章(1979-),男,山东临沂人,河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思想政治教育与传统文化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10YJC710084)

2011-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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